
歲月有著最最殘酷的魔法。
能把曾經相愛的人,變得不再相愛了。
——題記。
1
早上在事務所,他聽說了直下結婚的消息。
一時間非常震撼,就像在餓死前才發覺自己的賬戶里一直存有不知名的親戚匿名匯入的五百萬。雖然終于得到了意外的財富,卻原來已經錯過了挽救自己的契機。
茫然地注視十月寒冷的秋雨,上田信宏拿起通道口放置供員工借用的雨傘,默默地打卡,拉起運動衫的拉鏈,縮著肩膀加入了下班的大軍。
灰白的人行道上綻放各種雨傘的花色。沒有目的地行走,信宏情緒低落地回想過去的事情。
直下守、宮崎薔、羽野砂,還有信宏,是從同一所初中保持到大學階段的朋友,因為高中時代家里發生許多事,信宏選擇了與朋友們念不同的學校。直到大學才重新聚首。雖然朋友們還是和原來一樣待他,但信宏總覺得自己與他們之間的友誼,因那段意外的空白,已經不再一樣了。
即使被刻意熱情地對待,反而更讓他覺得自己像個外來的闖入者,因而沮喪不已。
直下守是對任何人都溫柔有禮的類型,在同輩中有著很高的聲望。羽野砂雖然不愛說話,卻有著驚人的繪畫才能。四人中唯一的女孩子宮崎薔更是同學們心中的麥當娜。信宏也不例外地暗戀著她。會因聚首而感到高興,最大的理由也是能夠再次理所當然地以兒時玩伴的身份站在宮崎的身邊。
對其他男生不假辭色的宮崎,只有面對他們三個自幼的朋友,才會展露她格外溫柔的一面。知道這是由于宮崎小的時候有過父母離異的經歷、對男性產生了很強的防備心理的他們,也都把宮崎當作妹妹般地守護在自己的身后。
大學時,四人經常一同出去野炊。
直下會幫忙背宮崎的背包,負責燒烤的信宏也總是先把烤好的食物遞到宮崎面前。他復雜的心情,不敢隨便宣之于口,總覺得一旦被拒絕,就連青梅竹馬的位置都一并失去了。況且……信宏自卑地認為,他一直都比不上直下。
直下的個子原本和他差不多,但隔了高中三年再見,竟然已經高出他一個頭還要多。和直下念同所高中的羽野倒是沒有任何改變,細肩細手低眉順眼的樣子,雖然有著本該讓人趨之若鶩的臉孔,卻因為過于消沉陰暗的氣質而顯得毫不起眼。信宏認定羽野和自己一樣,對直下這種過于出色的同性會產生對抗心理,于是常常在私下對羽野抱怨直下,認為直下不該對身為朋友的宮崎出手。但直下是不是真的喜歡宮崎,信宏自己也拿不定主義。
在很長的時間段里,直下守都是上田信宏的假想敵。
可無論家世、功課、長相,甚至為人處事的能力,他沒有一個地方能和直下相比。即使故意挑撿對方的毛病說些不利于對方的閑話,也只能讓他感覺自己更加可悲而已。
“如果父親沒有破產就好了。那樣我就可以和他們上一樣的私立高中了。那樣就不會輸給直下守了!”
他總是這樣嘮嘮叨叨地抱怨,把一切失敗歸咎到時間的落差上面。
“爸爸已經很不容易了。你不要再說這些了,要是被他聽到該怎么辦。”某天,他又在嘟嘟囔囔的時候,小他兩歲的妹妹嚴肅地斥責了他。
“雖然公司是破產了,但是我們并沒有流落到大街上去,而且還順利地上了大學。這一切都要拜父親的努力所賜。他可不是被一次失敗就會輕易打倒的男人。”妹妹諷刺地看著驚訝地抬眼的信宏,“對了,和哥哥你完全不一樣。”
“京子你懂什么——”面子的刺痛讓信宏對妹妹大聲吼叫。
“家里的事你從來都沒有掛心過。你也沒想到自己吃飯的錢、平常的零用錢,到底是從哪里來的這些問題吧。”妹妹辛辣地回敬,“哥哥你實在是太窩囊了,去學學你的朋友吧。那個叫直下守的人。”
“為什么會提起他?”竟然在自己的家里,也要聽到關于直下的夸贊,信宏覺得簡直太悲哀了。
“在我放學回家的時候,順路去買菜,遇到了那個人。人家還幫我提了很重的袋子,還對我說真是辛苦了呢。哥哥從來都沒有對我說過這樣的話!”
“做飯這種事本來就是女孩子要做的啊。”信宏很火大,“那種家伙你以后不要搭理,竟然隨便搭訕朋友的妹妹,真是輕浮。”
“你的腦袋不僅沒用,還裝了些骯臟的東西。”妹妹火大地說道,“從不睜眼看看現實,真不知道你今后要怎么辦啊。”

信宏還想說話,卻被母親阻止了。
“京子要相親,所以心情不好。你就讓著她吧。”
“相親?”信宏詫異起來,如果是過去家境還很優渥的時候,有這種事還不太奇怪。但是現在明明已經敗落了,還有誰會趕著要給還在念書的妹妹提親呢。
“是明達食品的小開。”母親解釋道,“你父親破產后,他們給了很多幫助,所以不能拒絕。”
信宏感到非常火大,雖然知道父親想東山再起,沒有人扶持是不可能的。而對父母這種選擇,還是無法默視。看了眼倔強地把頭調過去咬著嘴唇卻并沒有流淚的妹妹,信宏只好一語不發地回到房間里。
第一次覺得就像妹妹說的那樣,或許自己真的是個窩囊的男人。這樣的自己,連妹妹也無法保護的自己,根本不能和優等生的直下相提并論。抱住頭,信宏一個人在房間里大哭起來,代替無法流淚的妹妹,也祭奠著他永遠不可能告白的愛情。
“真希望變成一個有能力的男人。”
在七夕的夜里,大家一起去夜市,信宏這樣說著,把許愿的字條系在了竹節的一枝。羽野砂一直默默地站在他身旁,因為對方是羽野,信宏并不在乎被聽到了心聲。他很樂意把心底的苦悶告訴羽野。因為他打從心底認定,羽野是比他還弱的弱者。羽野絕對不會有任何威脅到他的力度。
站在直下面前就會產生的劣等感,在羽野面前便會消失無蹤。
2
“一起去做短途旅行吧。”
暑假很長,不想在家里面對只要看了就會難受的妹妹,信宏向羽野提出邀請。兩個人的短途旅行盡管不會改變存在的現實,卻可以讓緊窒的心得到暫時的釋放。
這樣盤算的信宏卻在集合地點看到了直下和宮崎。
這家伙把“一起”的定義擴展到四個啊。信宏火大地瞪了眼羽野。雖然要面對直下很討厭,但因此得以與宮崎一起旅行的快感又很快驅散了憤怒。自己是絕對無法向宮崎提出一起旅行吧的邀約的。就算說四個人一起,也因為內心懷抱的感情,而無法坦然地講出。

坐在車上喝著飲料,聽著宮崎朗朗的笑聲,信宏偷偷地瞥了眼羽野,這家伙說不定察覺了他對宮崎的心思,才用這種方法幫助他吧。
想到羽野這樣的人也會用憐憫的目光看待自己,信宏就不舒服起來。但是這樣看上去,羽野雪白的面孔依然像跳能樂的伎師沒有任何表情。
伙伴是競爭者、暗戀的女孩兒,以及自己瞧不起的人。
雖然這樣想很過分,但信宏無法接受一個人獨處,即使是懷抱著怨恨的對象,在沒有其他更好的選擇前,也還是只好當作是朋友。
“將來大家想去哪里就職呢。”
旅途中,他們自然談起這樣的話題。
“我想開家電子公司。”信宏在宮崎面前不服輸地展示他的遠大抱負。而直下只是淡淡地說著想成為成一般的職員。
戴著白色涼帽的宮崎薔望著安靜的羽野,忽然問:“羽野君應該想當畫家吧。”
“不是……”羽野砂收回凝視列車外的視線,淺淺地笑了一下后回答:“我想當個老師。”
羽野白到透明的臉,有著與少年不符的陰霾。覺得連他的夢想也很可笑的信宏還來不及笑,就聽到他的麥當娜以最最溫柔像人魚的歌聲般的嗓音回復:“那么,我也去當老師吧。”
信宏手上的蘋果一下子掉到了車廂的地毯上,遠遠地滾到了另一頭。
坐在左側的羽野已經安靜地調頭,重新把視線投向了遠方。而對面的直下卻站起身,去追那個信宏掉落的蘋果。他們都不在意宮崎究竟說了什么,這話是否有其他的意思。會為這樣的話而感覺窒息的人,似乎只有信宏自己。
少女的睫毛眨了眨,表情也沒有更多的變化。但是一直注視著她的信宏卻確信自己看到了瞬間的緊張與隨之而來的失落。
原來宮崎喜歡的人,竟然是自己認為毫不起眼的羽野。
而羽野是故意的嗎?這樣無禮地對待宮崎的好意。信宏再怎么祈求也無法得到的感情,卻只是羽野眼中無謂的東西。
“信宏,蘋果。”直下的手遞在眼前。
無視那個面對自己總是格外溫柔的聲音,信宏渾身發抖地想,他一定早就看穿了吧。他一定是在暗暗嘲笑自己吧。突兀地站起身,信宏拎著行李,通通通地跑到了遠遠的地方,忍受著全身好像要燃燒起來般的羞恥,捱到了車站,逃一樣地搭上了立刻返程的線路。
沒有了他的旅行一樣會繼續下去吧。他想,反正高中三年,那三個人就一直在一起,他們之間早就已經變成了自己無法插入的小集團。
只是真的真的很不甘心。
無法相信宮崎薔那么耀眼的女孩兒,竟會喜歡陰暗的羽野。
“是不是只要長得漂亮,無論性格怎樣的男人,也會有女孩子青睞啊!”煩悶到理不出頭緒的他,只好向妹妹搭腔。而兄妹間一直緊窒的那道墻閉,也隨著妹妹的笑聲而再次開啟了。
“那樣的話,不是在說哥哥嘛。”妹妹以玩笑的方式肯定了信宏的長相。
為此感到高興的信宏訥訥地站到妹妹身旁,動手幫她洗盤子。
“哪、相親的事還是不要去了吧……”
“啊,那件事啊,已經不用擔心了。”妹妹輕松地說道。
“推掉了嗎?”信宏真心地高興起來。
“等畢業就會嫁過去了。”
“京子——”
“可是哥哥不用擔心,我是真的覺得對方很不錯。”妹妹奪過他手中的盤子,靦腆地笑了一下。
看著妹妹臉上的表情,信宏猶豫到底該不該松一口氣。
“是和哥哥的朋友直下君很像的人,穩重又溫柔。不是想象中的債主啦。”妹妹開玩笑地潑給他一臉水花。
信宏雖然笑了,心卻還是悄悄地抽痛。
果然,直下就是好男人的標準吧。晚上,在床上翻來覆去地睡不著,信宏想著過去家里還沒有出事前曾經幾次邀請直下來做客,或許妹妹從那時就很喜歡直下也說不定。然而這也只是他一廂情愿的猜測,總不能拿去問京子。
和那樣的人相比,我永遠都是可憐蟲——這樣想著的信宏,再次開學的時候,沒有再主動去聯絡過直下他們。原本就不在一個系室,就這樣一直到了畢業將近的時候,彼此也沒有更多的聯絡。
3
電子公司當然是開不起來的,畢業后的信宏進入報社,當了個普通的上班族。與同齡人緊張的加班生涯相比,相對悠閑的生活其實很適合信宏。只是他漸漸發覺,自己樂意接觸的女孩子盡管表面上全部活潑美麗,卻并沒有誰能像那個夏天的宮崎薔一樣,深深地鐫刻在他心里。
他所交往的女性,一直、一直、都不過是復制宮崎的面容。
為什么成年后輕易脫口而出的告白,在青澀的少年時代,竟會認為是永遠不可實現的難題呢?
宮崎現在怎樣了呢?
還在和羽野交往嗎?可是他真的不記得,羽野有過半點喜歡宮崎的意思。
“哥哥你還不準備結婚嗎?”
妹妹的電話已經代表母親催促了很多次。
“沒有遇到能夠使我燃燒的女性。”
信宏只能這樣自以為幽默地回答。
“我老公有個表妹叫幸子,是很出色的女孩!我來安排你們見面吧。”嫁人后就越來越強勢的妹妹自作主張安排。
信宏雖然想要反駁為什么出色的女孩還需要相親,但電話那邊已以不容駁斥的聲勢掛下了電話。
相親、交往……一連串都是些平淡如水的事。幸子就像三月初春的陽光那樣,是存在感稀薄的女孩。沒有什么能給信宏留下強烈的印象。只能讓他更加無法抑止與心底的麗影對比,然后結論:他喜歡的是外表艷麗內心清純的宮崎。
人是無法與暗戀中的身影結合的。
再怎樣追憶也抵擋不了現實的距離。
經過半年的交往,信宏還是和幸子結了婚。低頭看著一臉幸福地戴上戒指的妻子,信宏覺得她真是個簡單的女人。
總是輕易地瞧不起別人,這是信宏的壞習慣。而因為自己有著這樣的毛病,就格外不想接近比他更強的人。下意識地認定,對方也會瞧不起比他們軟弱的自己。這樣一來,就只能和被他認定為“比自己要差”的人來往了。抱著這種心理,當然不可能交到貼心的朋友。是否因為這樣,他常常懷念著過去。
那個缺少了他的旅行,到底后來是怎樣的呢?他所錯過的風景又是什么呢?如果當時忍住沖動、如果當時沒有提起就業的話題、如果當時宮崎的回答是希望和直下守在一起……或許現在的一切都已經不同了吧。
沮喪地看著被雨水濺上泥點的皮鞋,上田信宏捏著口袋里的紙條。那是今天早上,他在公司門口,從巧遇的大學時代的學生會長那里要到的宮崎的電話。對方很驚訝,因為信宏一直沒有參加過同學會,他說大家都以為信宏在外地就職。直下結婚的消息,也是從他那里聽來的。不過不出意料,會長沒有提起過羽野,羽野一直都是被忽視的存在。可這樣的人,卻贏得了他愛戀的少女的芳心。
如果當初知道對手是羽野,我一定不會放棄的——信宏這樣想,可是他的假想敵卻找錯了直下。現在再說這些還有什么意義嘛,信宏自嘲地笑笑。口袋里輕薄的紙條被冰冷的寒氣浸透變得沉重。
他已經有了溫柔的妻子,而宮崎想必也不會是獨自一人。
錯過的時間永遠不可能倒轉,茫然地看著白色雨霧的信宏卻不知該責怪誰。他所錯過的可能并不僅是一段旅途上的風景,也是一個無法彌補的缺失。就像他沒能和伙伴一起度過高中歲月,那三個人的故事與糾葛似乎也永遠都要把他排除在外。
4
“信宏?”
澀然地在站立在商店櫥窗下的信宏,驀然聽到熟悉的聲線正帶著微詫地傳來。只是一側頭,就看到了小巧的妻子,正站在同樣的櫥窗下,縮手縮腳地對抗寒氣。
“幸子?”
看她的樣子像是站了一段時間了,兩個人竟然都沒有發現彼此。
“為什么在這種天氣出門?”他蹙眉看著神經總是那么大條的女人。不情愿卻還是牽住她的手,把那小小的手掌包裹在自己泛著熱氣的手心里。
“天氣開始涼了。”幸子笨拙地笑了笑,怯怯地把手中的袋子往身后移了移,“我太笨了,還是學不會編織,所以只好來商店買成品毛衣了。信宏不介意吧。”
“現在大家都是穿成衣的。”信宏不是會介意這種小事的人,而且母親和妹妹也都不會做編織。他一直都是穿成衣,“機器織的反而更洋氣。”他隨口說著,接過妻子手中的衣袋。
“信宏真是溫柔的人。”把身體縮在他的傘下,幸子露出溫暖的笑容。
信宏驚詫地看了眼幸子,后者不好意思地低了低頭,已經結婚很久,卻還是像少女那樣會羞澀的幸子,并不是信宏喜歡的成熟優雅的類型。但對于他的種種漫不經心,幸子全部都能予以包容。一直覺得那是因為她思想簡單的緣故,但是有沒有可能是和妹妹相似的情況呢——在相親的時候陷入以男方為對象的一見鐘情……
愛情總是一個人的目光追逐另一人。
在信宏沒有察覺的角落,或許正上演著以他為主角的故事……
年少時錯過的風景,往往會造就另一段現實中的感情。
手提袋里的毛衣只買了一件男式的款式。
那一定是某個人太愛某個人的證明。
時間有著最最殘酷的魔法。
能把曾經相愛的人,變得不再相愛。
時間有著最最溫柔的魔法。
能夠讓與你共譜歲月的人。
自無情變作將愛……
上田信宏的戀愛要比他的青梅竹馬們來得更遲。在三十歲的秋天遲遲降臨,對方是他相親結婚的妻子。與初戀的少女完全相反的類型。
即使他只是個孩子氣、晚熟、隨波逐流又沒有勇氣的男人。
但是戀愛,從來就是這樣一件無法計較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