擁有愛的魔法,他,無所不能。
1
母親病故不久,我就被醫生告知,如果繼續抑郁下去,6年前的舊疾將會復發,有可能終身臥床。原來,厄運,從來都不喜歡單獨挑釁,它們酷愛群毆。
兒子自信地說:“我不會再讓你發病,我要把快樂的你找回來,我是超級魔法師。”
“魔法師?張天師也沒用!”我指著自己,“這是一具肉體凡胎的機器,已經運轉三十多年,車禍時,差點被輾作泥塵;生你時,又開膛破肚;一場大病癱瘓了10個月,至今小腿麻木,手指僵硬,可在外頭一樣起早貪黑地掙命,回到家里做得比保姆還辛苦。”
忽然,由穿衣鏡里瞥見自己,不禁嚇了一跳:那是我嗎?頭發干枯凌亂,神情惶惑,嘴角愁苦地掛下來,像煞了祥林嫂。那個開朗樂觀如艷陽天的我,躲到哪里去了?
我害怕,回到6年前的病床,頭腦清醒,卻只有眼珠可轉動。一杯水,也要借別人的手喂到口中。尤其是,至愛的人猝然離去,夜半輾轉,總覺人生多意外,且漫長乏味。
兒子上學去了,聽見兩道門都被關上,我的淚,才緩緩流下。放學回來,魔法師滿面喜悅:“我已問過同學,他們的媽媽年齡都比你大,你最年輕了。”
我沉默著,他找到了我年輕的參照物,可并沒有找回,我對生活的熱情。
2
魔法師打算,從改造我的虛擬形象入手。
在QQ商城,他用免費的東西裝飾我。職業裝、休閑裝、運動服,一套套試穿。“你看哪個最好?”他興致勃勃。我無可無不可地說:“你隨便看吧,哪個都行。”圖片的背景,春夏秋冬地選,然后是臉龐:圓、方、尖,一張張地試過,再就是發扎成一束馬尾,戴一頂俏皮的太陽帽,嘻開嘴巴無所顧忌地笑。身后,紫色的櫻花開成了海,腳邊,臥一只小狗。
那一種逼人的青春,如斟滿的葡萄酒,潑潑灑灑地漾出來,腥紅地張揚著。那樣的我,是可以唱著歌去大街小巷,可以跳著舞去東鄰西舍的。
我不禁莞爾,拍拍兒子的肩:“去睡吧,如果不會嚇昏網友,我一定用這張做頭像。”
魔法師在虛擬世界里,找回了年輕快樂的我,可是,我在現實世界里滯留的時間,更多一些。
3
第二天,我一睜眼,天已大亮。急忙去推兒子的門,床鋪整齊,人已不見。書桌上放著一張紙條:媽媽,你多睡一會兒,早餐在桌上。
我睡眠極差,很容易被驚醒。洗漱、做早餐、出門,兒子在做這一切的時候,是如何才能夠不吵醒我的?握著那杯溫熱的牛奶,我呆呆地想了很久。
進了辦公室,對面的同事正在喝廣告里熱播的那種保健品。我打開包,骨碌碌,一個蘋果,一個橙子,就滾到了她腳下。同事彎腰去撿,忽然大笑起來。圓滾滾的麻皮橙子,上面用水彩筆寫著:母后,多吃水果,哈哈!旁邊還畫著個酷酷的灌籃小子,張開雙臂抱住橙子。
她笑著笑著,眼圈就紅了,第一次向我透露心事。她的兒子,是個標準的“啃老族”,經常幾個月不同她說一句話,只在要錢時,才肯叫一聲‘喂’。她說很羨慕我,被家人這樣地愛著。我瞠目結舌,她是標準的健康紅顏,平時連小感冒都不得,私家車、名牌衣飾,樣樣齊全,這樣的人,居然羨慕我!
一整天,只要想到那個灌籃小子,我就會不由自主地微笑。同事都問,咦?今天用了什么化妝品,面色真好!如果回答,用了個麻皮大橙子,她們肯信嗎?我暗自發笑。
魔法師用一只橙子,找回了我的自信。
4
魔法師盡力地做著他能做的一切。
每周拉我去打乒乓球,去慢跑,甚至,把口語老師獎勵的爆炸糖,帶回來與我分吃。還振振有辭:“《西游記》里的小妖,捉住唐僧后,都要讓小嘍羅去請了父母來,才敢開剝呢!”
我啼笑皆非。忽然想起,當年幼兒園午餐吃雞翅,兩歲半的人,將雞翅藏在白襯衣的袖子里,晚上帶回來給我吃。至今記得,那只袖子上留下的一小片鵝黃油漬。我百感交集:“正因為這樣,小妖們才誤了吃唐僧肉啊。”他一本正經地說:“幸好沒吃,吃人是犯法的!”我忍不住笑了。他歡呼:“媽媽笑了,魔法生效!”
有時,他的魔法會失敗。比如,想考年級第一,想通過按摩,恢復我已萎縮多年的肌肉。到底是孩子,失敗了,并不沮喪,反而樂呵呵地整日給我講笑話。
那天,打開他臥室的窗子透氣,風一下子吹開桌上的日記本,我不經意地瞟過去。那一頁,密密麻麻地記著壓歲錢的開支,有一串賬目我看不懂,陳濤:一個,微笑,兩毛;王普:兩個,大笑,一元;安順佳,兩個,無表情,零毛……
兒子回來,我首先道歉,說是西北風慫恿我看了他的日記,我保證,只看了一篇。他大笑著,原諒了我。我好奇地問:“那個賬單是什么意思?”他爽朗地說:“我向全班同學購買笑話,根據你笑的程度,給他們付錢。現在,有創意的新笑話,已經越來越少了,大多是網上和雜志上重復的,我已經打算自己搞原創了。”他大口大口地吃飯,一副天下無難事的樣子。
一口湯嗆住了我,借了這陣咳嗽,我跑到衛生間,讓淚肆意而下。他請同學說笑話,然后記住,回來講給我聽,再按效果付費,這大約是他人生的第一筆投資了。原來,我的每一個笑容,都是他付出了代價的。那么,我有什么理由,如此任性地憂郁下去呢?
魔法師令我清醒,并且,找回了我對生活的溫柔之心。
5
寒流突然襲來,打開電視,正在播新聞,說吐魯番地區遭遇特大沙塵暴。我一驚,昨晚跟父親通話時,他說今早要去那里看望一位多年前的朋友。還說,下午一到就給我打電話,現在天都黑了,還音訊全無。熒屏上,塵埃漫天,車廂翻倒,救護車在呼嘯。
兒子安慰著焦躁不安的我:“姥爺當過偵察兵,眼明耳亮,動作敏捷,不會有事的。再說,他也不一定就在這趟車上啊。”
兩個小時過去了,仍然沒有父親的消息。我耳鳴,口干,全身無力。這些,正是上一次發病的前兆。兒子給我量了體溫,果然在發燒。心底的絕望,又一次瘋狂地翻涌著。兒子拍拍我的手:“別害怕,只是感冒,我給你拿藥。”
他勸我坐下來看電視,我明白,他的建議是正確的。現在,我必須分散注意力。有個頻道正在播社會紀實,一個女孩得了重癥,親姐姐不肯捐骨髓,病人絕望著。我揪心地感嘆道:“人世間,怎么會有那么多災難!”
兒子卻悠悠地說:“媽,我們倆血型相同,如果你得了什么病,有我就夠了,挖心割肝,拆骨剝皮都可以。”我厲聲喝道:“再沒話說了!才過完年,就盼我得病!”見我發怒,兒子吐吐舌頭,抓起遙控器,趕緊換頻道。
轉到一個我常看的家庭劇,那個老太太,更年期犯得厲害,極度偏激,胡攪蠻纏,家中雞犬不寧。我憂心忡忡地低語:“假如,我老了,也變成那樣,可怎么得了?”
兒子平靜地說:“沒關系,就變成那樣好了。有我在,你怕什么呢?”
那老太太,竟然要打30多歲的兒子,歇斯底里,著實令人生厭。我氣得大叫:“快換頻道!”兒子邊換邊說:“要是你變成那樣,我就讓你打,能有多痛。”
他語氣淡淡的。我想起,那年的那場格林巴利綜合癥,我纏綿病榻,為著心情煩躁,將茶杯擲在他身上,并推打他。他含淚笑道:“媽媽,你快好了,你已經有力氣打人了!”那一年,他5歲。
我心里一熱,卻佯怒道:“又胡說!現在你都齊我眉毛高了,到30歲,怎么也有1米8了,我能夠得你才怪。”
他認真地說:“你放心,等你老了,等我有1米8高的時候,你生氣想打人了,我可以蹲下來。”
他示范著,蹲下來,把雙手放在我膝上,仰臉看著我。他的頭發黑而硬,頭頂有雙漩,人都說,這種孩子很犟,看來是真的。他執意地,不顧一切地,要找回從前的我。
我的雙膝,曾經完全失去知覺,此時,卻能清晰地感受到,這個11歲零3個月的男孩,手心里的溫度。
風停了,樓道里,誰在開門關門,外環路上,有車來車往。這是一個熱鬧的塵世,你想要的,不想要的,都在里面。無論你遇見了什么,生命,總有值得我們熱愛的理由。
凌晨2點,兒子歡喜地告訴我,燒退了。2點10分,父親的電話終于來了,他已安全抵達。火車在背風處,滯留了4個小時,所有的手機都沒有訊號。那時,他最擔心的,就是我。聽說我好好的,74歲的父親,哽咽著驕傲地說:我早就知道,你是個堅強的孩子。
小小的魔法師,最終,找回了我的勇敢。擁有愛的魔法,他,無所不能。
(司志政摘自《青年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