嘴

馮景元

人都長著一張嘴，人嘴說的卻并不都是人話，有的是夢話，有的是鬼話，有的是神話，有的是氣話，有的是瘋話，還有沾邊不沾邊的玄話、大話。

嘴和舌頭生出一批叫響天下的職業，所以相聲耍嘴，小品貧嘴，主持賣嘴，媒體吃嘴，中介玩嘴。讓人高興的是嘴，讓人生氣的是嘴，惹禍的是嘴，生事的是嘴，走運的也是嘴。現代嘴業發達。

人生嘴，原本是人口，進食飲水喘息的，現多成了出口，說。

一個嘴字，幼時學字就不善寫，不僅筆畫多，寫起來東伸腳西張牙的，特別不好看。大了才知道，書法家沒一個寫嘴字寫出名的。但嘴吃香，沒嘴活不了，世上許多事，法上有約，規章條款滿墻，鼻子底下沒嘴牙拌蒜，不能說個天昏地黑，心悅眉順，就是辦不成。

口才好的人，叫說話沒縫兒。會說的人，叫語言一條線，穿起八根針。

舊語形容能說，是：“口出蓮花瓣，水里點得燈；能讓菩薩開口，哄得麻雀落地”。現在形容能說，叫：“說得活人翻身，死人倒地．干魚睜眼，石頭開花”。

漢字嘴，原指鳥獸角嘴，物體突出部分，不是講人面之上一張口的。甲骨文時，口就是人嘴的象形。成語出口成章，沒說“出嘴成章”的，同樣，俗言狗嘴吐不出象牙，也不會說成“狗口吐不出象牙”，文白有約。

生活，從什么時候開始，把人口說成嘴的，無從斷考。唐詩“快鷹下鞲爪嘴健”(陸游)、宋詞“鶯嘴啄花紅溜”(秦觀)，還都是講鷹嘴鶯嘴的，《水滸傳》里那廝講人，也是“鳥嘴”、“烏鴉嘴”地借喻，到《紅樓夢》大觀園，卻已是“七嘴八舌”、“七嘴八搭”、“嘴里含含糊糊”地，直接敘人了。

開始講人口為嘴時，多用于不端、貶斥，如戲文里常說的：“多嘴”、“住嘴”、“閉上臭嘴”。后來許是聽熟用慣，沒了疆界，不管你是誰，一口上去就嘴。

嘴字從鳥喙到人口，用法的發達，是人的進化，也是人的退化。進化，是人勝鳥獸，把突出部分的嘴也占據了；退化，是人的突出部分無它，只剩了嘴。過去叫“十張巧嘴不如一雙慧眼，十雙慧眼不如一雙巧手”，手勝嘴百倍，現在哪里不是“干的不如看的，看的不如說的”，多少事靠嘴說，多少人在用嘴打天下。

干沒干說干就是干，做沒做說做就是做，有沒有說有就是有。

許多流行的諧話、趣話、閑話、屁話、妖話，半英半漢的謊言，包括信誓旦旦的假話，都是出自人口，用嘴說出來的。人管不住人嘴，說走嘴、說溜嘴、說順嘴、說漏嘴是常有的事。

失信，又叫食言，是自己把自己的話吃了，自己吃了自己。

沒有人沒有嘴的。傻瓜的心在嘴上，聰明人的嘴在心里。聰明人沒說話之前，就知道話該怎么說；愚蠢的人總是說過話以后，才會想起他忘記了應該說什么。

會說話的人，掛在嘴邊使用的每一個詞，表達的都是惟他自己才有的意思；不會說話的人，張嘴吐的都是別人的牙。事實上生活里的嘴，不檢點，大都是替別人在說。

語言真正的用處在于提示和說明，而不在于過分地表露。什么話都說的人，絕對是什么事都不會做；但是什么話都說的人，又絕對坐在什么事都管的位置上。

孔子講，要“敏于行，訥于言”。說話越簡越有分量，說話越少越重要、越值錢，一語定千鈞，才一語勝黃金。

現代人，要一說定天下，一嘴定乾坤，讓唇舌牙飛滿天，奈何?

[原載2007年7月19日《廣州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