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我們害怕汽車吧

畢淑敏　　　　　　

現代科技灑在現代生活上面，仿佛魔水，很多傳統的事物都被放大或是縮小了。分居的戀人，雖然丈量距離還是同樣的公里，因為有了飛機，分手時刻的悲涼較之古代的清淚沾襟，或許要蒸發很多。比如山珍海味，有了吃復合飼料的飛禽走獸對蝦鮑魚，就不必再到深山老林或是驚濤駭浪中捕殺；也不再是御膳房的專利，普通人咬了牙也可享受一把，雖然邊吃邊疑惑是否原裝的滋味，起碼形式上也算過了一回癮。再如珍珠，因為可用手工往貝殼里填沙，于是美麗和不美麗的女人，頸項都閃著圓或不圓的瑩光。甚至黑發如瀑膚色如雪國色天香魔鬼身材也不再仰仗天賜，自有染發劑美容霜整容刀剪以假亂真……

以上說的“縮小”，擦拭了原有的差距，分野變得模糊混淆，使得現代人漸趨麻木和一統。

然而還有“放大”。金錢放大了財富的懸殊，眼球放大了名利的落差，知識放大了智愚的區分，權勢放大了廉腐的溝壑……有一個很家常的“放大”，蹲在你我身邊——它就是汽車。

汽車放大了腳步，以往跋涉數月的旅程，現在一兩天就可抵達。動物中最迅捷的短跑名將獵豹，也要拜倒在最蹩腳的汽車裙下。汽車能使任何一個懦夫，變成腳踏風火輪的驍將。

汽車放大了體重。一輛中等的汽車，份量已達噸級以上。當人和車結成風馳電掣的聯盟的時候，這個有著四個或更多輪子的、疾速運行的物體，就成了人類有史以來撞擊力最強的猛獸。

汽車放大了我們的體積，成為隱秘的空間和第二個家。汽車放大了跋涉的半徑，讓我們可以更快地在城市中游走，為工作不停地穿梭。汽車熏蒸著我們對世界觀察和感知的視野，汽車成了很多人只喝汽油的龐然寵物。

可惜高科技在放大人類腳掌的同時，沒有能力放大人類的寬容和禮讓，沒有能力放大人類的道德約束力和悲憫心腸，也沒有能力再生人類生命的枝蔓和青春的花朵。

報上常常披露一些惡性的汽車肇事案件，司機手藝的低劣且不說，更有慪氣斗狠的囂張和傷人之后的逃逸……看得人驚心動魄。有時我在街上走，會看著熱帶魚群般的車陣發怔，心想他們其中，是否就隱藏著這樣的馬路殺手呢?也許，就像有些人沒有好的聽力不能學習樂器，沒有好的色彩分辨能力不能當個畫家一樣，有些人是不能也不應該開汽車的。這不是說他們在駕校的學習不認真或是考試不及格，我相信在這些有形的技巧表達方面，他們是可以過關的。我憂慮的是很多有資格駕車的人，其實還未曾修煉出與車的體積、力量和速度相匹配的那顆心。當你天天坐在汽車里，你其實已不是以你本來的面目出現的，你是以一種比你本身兇猛多了的面目出現的，司機們，你準備好了嗎?

讓我們害怕汽車吧。猛虎已在深山中絕跡，成了動物園里慵懶的食客。蟒蛇已龜縮在越來越逼仄的濕地，晾曬著它蒼老的肚皮。汽車海豚般光潤的外殼和它高速扭轉的四肢，已進化成了最凌厲的殺手。

因為害怕汽車，我們會比較謹慎和關愛，我們會比較克制和忍讓。害怕汽車，也許會在某一天，讓我們長出與汽車的速度和體積相和諧的心腸和眼光。

[選自畢淑敏著《我很重要》時代文藝出版社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