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肢

戚祥浩

那是快要過年的一天。他又來了，拄著拐杖，“戚醫生，戚醫生……”的一路喊著。我從辦公室出來的時候，他正將拐杖掛在胳膊上，雙手伏地，一點點地往上挪，雙臂上的青筋條條凸現出來。我們這所醫院的臺階偏高。

沒想到還能見著他，他是在一個建筑工地上受的傷，一年前的一次意外事故，倒塌的腳手架狠狠地砸在他左腿上。他被送進醫院，按照正常的操作程序：止血、上麻藥、截肢、裝假肢。他卻死活不肯裝假肢。還一遍遍地問我：“裝上假肢是不是僅僅讓雙腿好看點?”我說差不多就這功效，但也可以讓雙腿行走方便點兒。他又問：“那裝上假肢后。還可不可以推水泥車，還可不可以挑磚頭?”我說那絕對不能。他于是就堅決地搖頭了。只因為建筑老板說，如果不裝假肢，就給他五千塊的補貼。五千塊對他而言是巨款了。

以后的很多天，我常看見他拿著一截鉛筆頭，在紙上涂來涂去，邊涂邊喃喃自語。有一天，他忽然問我：“上大學要多少錢?”我嚇了一跳，以為他這樣的人，也要上大學去。他卻說，他的娃今年六歲了，過上十多年也該上大學了，不知道這五千塊夠不夠?

這次他見到我出來，很興奮地騰出一只手臂來揮舞，喊著：“戚醫生，還記得我嗎?”不容我回答，又趕緊接著說，“我這次是裝假肢來了!”

當初老板給報銷大部分費用他不裝，要知道裝假肢得好幾萬，現在憑他的能力，能行嗎?他卻說，自從去年腿砸斷后，已經一年多沒見過老婆和兒子，老婆一次次寫信來讓他回去過年。他又說，家里人還不知道他的腿被砸的事呢。我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斷了腿，這么大的事情，他居然瞞了家人一年。

他說希望這次回家不讓家里人瞧出他空蕩蕩的褲腳，不然他們肯定要傷心的，最主要的是，老婆肯定不會讓他再出來打工了。我忍不住打斷他：“裝上假肢，照樣會很清楚地被看出來啊。”他卻說：“我想好了，裝上假肢后。你再給我綁上繃帶，厚厚實實地綁上，這樣就可以告訴他們。我的雙腿僅僅是骨折啦。”他接著說：“我知道裝假肢挺貴的，我不要那種永久性的，要那種一次性的，我知道現在筷子有一次性的，杯子有一次性的，那假肢也一定有一次性的。一次性的假肢，是不是幾百塊錢就夠了?”

最終，他沒能裝上假肢。因為醫院既沒有一次性的假肢，也沒有永久性的假肢。再好的假肢，也要隔幾年一換，再便宜的假肢也至少要上萬塊。他有些失落，但很快又開心起來，說：“沒事，還有五千塊呢，能供娃上大學就行了。他們也會高興的。”說完，拄著拐杖，一步一搖晃地走了。

[原載2007年2月8日《武漢晨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