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 非
有家報紙請我描述一下“理想的教育”,我的回答是:“所有的學生在學習中得到人的待遇。在早晨的陽光中,他們哼著歌向學校走去,有時能停下來看看太陽;學生能經常向教師提出有意思的問題,課堂上經常能有愉快的笑聲;中午,他能吃到一份由政府提供的,全國城鄉同一標準的營養餐;學生能保有自己的愛好,下午四時起,他們在球場上奔跑叫喊,或者在圖書館查閱資料,在實驗室研究自己感興趣的問題;晚上,做完作業后,捧起一本詩集,輕聲地讀給父母聽……”
有青年教師看到這段話,私下議論:“他已經‘奔六了,還這樣理想化?”
我的年紀在學校的確不算小,一不留神,已年近花甲。照說,做夢本是青年同行的事,可是青年們竟然反過來認為我浪漫,這就不免令我有些傷感了。在我的描述中,除了“由政府提供的,全國城鄉同一標準的營養餐”有畫餅充饑之嫌,其余情景在我國普通教育中都是“過去時”,也就是說,不是一件很難的事。
怎么就實現不了呢?我看連那個“免費營養餐”也是可能的,根據不精確統計(我也不可能得到精確的統計),我國每天用于公款吃喝的資金大約是六億元,這么多的錢,可以為全國一億多中小學生每人提供一份價值五元的午餐。也就是說,我們不缺錢。況且“再苦也不能苦孩子”,如果有那樣的營養餐,中國孩子的體質可能就不會是現在這個樣。GDP能翻三五番并不算難,各級政府報起數字來滿臉紅光,可是中小學生的健康指標下降卻不被當回事。
再說作業負擔。五一長假,國慶長假,有七天的休息。可是對學生是災難。曾看到某校高二年級“國慶長假作業”,一共六十大張紙,不停地做,也要做滿七天。有個特級教師,寒假放假二十天,他布置給學生的化學作業是八十張講義;有個數學“把關教師”,每天給學生的作業是兩個小時的量;有個“學科帶頭人”,每周要學生寫兩篇大作文,寫完了批個“閱”,推說“沒有時間細看”。
對一味增加學生學習負擔的教師,沒有必要同他談教育觀念,他就是教學水平差,就是業務功底差,故而只能靠增加學生作業量來補自己教學之不足,或者替自己遮羞。超量作業的處理又有兩種情況,一種是學生拼命做,教師苦苦地批改;還有一種是逼學生拼命做,教師逍遙。在一些重點學校,學生基礎好,多做做,也沒什么難度,只是犧牲了學生的發展空間。
有十多年了,學生學習負擔逐年上升,“減負”成了笑話。看來,我們非得有一種統計測量方式:GDP要上去,學生課業負擔要下降,否則市長必須下臺。除此別無他法。
最需要反省的還是教師。你一生從事教學,你以后將被學生如何回憶?如果他只記得你“狠”,能“狠抓死揪”,連課間都利用好,不讓學生去解手,當時家長一片叫好聲,后來有人自殺了,有人拖垮了,那就得回憶你的種種不是了。
有位同事說,他在某校聽課,發現高三教室墻上寫著一條大字標語:“我們的精神要對得起我們承受的苦難”——看到這樣的話。你還會把教育當作詩嗎?
讓你的學生喘口氣,好么?
【原載2007年3月15日《新民晚報·夜光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