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我們停下來，唱一支歌兒吧

田　松

如果你是一個城市的大書記，聽說有一個壞小子打破了一扇窗玻璃，你不用著急，因為按照經濟學的破窗理論，這會刺激經濟。理由是這樣的：

玻璃碎了，屋子的主人趙女士拿出一筆私房錢，比如十八元，從錢物業那里買一塊玻璃，請孫工人裝上，錢物業的玻璃是從李批發那里買的，李批發是從周廠主那里批的，周廠主的石英砂是從吳礦長那里進的，就這樣，趙女士的十八元私房錢如涓涓細流，漫過錢孫李周吳，滋潤著整個經濟鏈條以及網絡，繁榮了經濟，發展了社會，GDP就上去了。

這道理聽起來挺像回事，可總不能為了發展經濟縱容不良少年吧?我對這個鏈條感到懷疑。且讓我從頭兒看起。買賣買賣，總是有買有賣，偏偏昊礦長這個環節，沒有買，只有賣!據我所知，他挖的石英砂不是他家祖傳的，本來不姓吳啊!

在現代社會稀缺配置的觀念中，大自然的金木水火土無一不是人的資源，人天然地有處置它們的權利。這個權利由政府代管，政府為了“發展”，授權給吳礦長，吳礦長就可以挖，挖光這里，再挖那里，挖得越多，還可以賣得越便宜。不過，現在已經是現代后了，主張社會公正的平民主義者會說：“給當地農民的補償太少啊!”主張可持續的環保人士會說：“河水污染啦，林子沒啦，狼和兔子跑啦，這個生態損失要算啊!”還有主張自然權利的深生態分子，說：“那個螞蟻呀，大柳樹呀，得給人家搬遷費呀!”按照這些人士的看法，我們的經濟之所以能夠以這個方式發展，是以對當地原住民和生態環境的侵害為前提的!如果把這些侵害算進去，趙女士要出的私房錢可就不止十八元了。

說完了頭兒，現在該說尾——碎玻璃了!我們假設孫工人受過職業培訓，他會把碎玻璃帶到樓下，扔到小區的垃圾箱里。然后由環衛鄭師傅裝進垃圾車，運到城外，為垃圾山的海拔增高一毫米。

頭尾一連就發現，破窗原理激活的經濟鏈自一端吃進低熵的資源和能源，另一端排出高熵的垃圾堆。就如一條貪吃蛇，蛇過之處，森林、河流，一律變成垃圾。所謂的現代文明，就建在垃圾山的旁邊!

相信會有人指出，我沒有考慮到垃圾的回收。其實我考慮了。首先，垃圾的回收注定是有限的；即使有一天，我們能夠把全部碎玻璃一片也不少地搜集起來，即使有一天，我們不再需要開挖新的石英礦，再生玻璃的制造仍需要水、需要電，仍要消耗能源和物質、釋放垃圾。

破窗原理是建立在無限地球的假設之上的。只有假設貪吃蛇永遠能找到新的食物，新的排放地，它才可能持續運轉，可是，地球不只有限，而且太小了。

這個鏈條還可以從別的角度進行解讀。有一個煽情故事，說戰爭時期，一個村子經常路過逃難的人．難免向村民討些錢糧。有一位老先生道行較高，他不白送人家東西，而是請人家幫忙，幫他把柴禾垛從院子西邊搬到東邊，然后供一頓飽飯；下一個人來了，再請人家從東搬到西，也供一頓飽飯。高老先生的解釋是，這相當于給路人提供一個工作機會，使他們有尊嚴地吃一頓飯。所以戰爭期間，他家的柴禾垛三天兩頭地倒騰。這種沒事兒找事兒但有宏大意義的行為東北話叫整景，北京話叫整故事。這個整出來的故事告訴我們：所謂工作機會，就是一個讓人吃得心安的理由。趙女士的私房十八元也提供了一定的工作機會。只是這個機會沒有搬柴禾垛那么綠色，耗費了能源和資源，還增高了垃圾山一毫米。

有鑒于此，我有一個建議：不要打碎趙女士的玻璃，直接請她把十八元私房錢奉獻出來，分給鏈條中的每一個人。大家把折騰這塊玻璃的時間和精力省下來，做點兒別的，如果大家覺得過意不去，或者不夠尊嚴，可以一起為趙女士唱一支歌!如果趙女士會感到困惑，不明白為什么一定要聽錢孫李周吳鄭唱歌，并且付錢，我們可以這樣勸她：第一，聽人唱歌，總比聽人砸玻璃割玻璃好聽吧?第二，其實你也沒損失什么，本來是要把你家玻璃砸碎的，你就假裝已經碎了好了；第三，你為地球做出了貢獻，天哪，地球，多光榮啊!

當然，破窗原理要打碎的不是具體的桌位趙女士的玻璃。而是所有人的玻璃。所以我的建議也要面向所有人：

在某一個時刻，全世界所有鏈條中的所有人，無論是砸玻璃的，還是造玻璃的，讓我們停下來，面對一朵花兒。把手放在無論哪里，一起唱一支歌兒吧!

[選自《西祠胡同》本刊有刪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