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 靜
小時候上歷史課,講到鴉片戰爭,老師的講法都是“中國軍民始終不怕犧牲,英勇抗擊侵略者。但是,我們使用大刀長矛,而對手船堅炮利,所以雖然中國軍民浴血奮戰,仍然難逃失敗的厄運?!?/p>
其實,清軍是有火器的。
比如槍,我們在電影里??吹降镍B銃。
有多長?兩米零一。
射程,一百米。
射速,一到兩發一分鐘。
風雨天點火效能極差。
英軍用的是伯克式前裝滑膛燧發槍,槍長一米一六,射程二百米,射速兩至三發一分鐘,槍上帶有槍刺。
清軍的鳥槍由1548年的葡萄牙火繩槍改裝而來,比英軍落后兩百多年。
讓我吃驚的是,清朝當時其實是有燧發槍的。不過有嚴格的規定,只能用作御用槍。京營八旗用的槍其次,再次是駐防八旗的槍,最次就是綠營的鳥槍。
這種梯次質量配備,是為了鞏固統治,以駐防監視綠營。但這種方式,卻使清軍的主力——綠營在鴉片戰爭中以最次的裝備迎敵。
炮也是。鴉片戰爭中,絕大多數戰斗是清軍的岸炮與英軍的艦炮之間的炮戰。整場戰爭中,清軍未能擊沉英國的一艘戰艦或輪船,而自己的陣地千瘡百孔。
單就炮彈來比,英國用的炮彈有實心彈、霰彈、爆破彈,清軍用的都是效果最差的實心彈。
奇怪的是,今天到故宮博物院去看看,存在宮里的清初的炮彈全都是“開花炮彈”(爆破彈)。但是當時主持海防的林則徐和當時的造炮專家黃冕,連“開花炮彈”是什么都不知道。因為這種技術百年來只被御林軍專有。
久不使用,藏于深宮,連統治者本身也都忘記了。
就這樣,清軍以差距兩百年的武器裝備實戰。
這些爛武器本身也陳舊不堪。一支鳥槍,用幾十年極平常,甚至有使用了一百六十六年沒有更換的。
火炮也是這樣,日曬雨淋,炮身銹蝕,到鴉片戰爭,多是清初鑄造,有的甚至是前明遺物。因為在大清的武器裝備體制里,沒有定期報廢更換的更新制度。
這個體制,首先規定各種武器的型制,再按此規定制造工藝,再按此規定工價、料價。
這種制度下,新武器的研制在一開始就以不合規定而被拒絕,新技術、新工藝又因為不合規定而被排斥,最后又用權威價格將一切新因素封殺出局——不合規定不準報銷。
物價、工價一直在漲,兵器制造的經費卻是固定的。比如火藥,雍正朝,每斤銀兩分六厘,到了嘉慶年間是每斤銀兩分一厘。制造者無利可圖,反而虧損。
但是任何商人,從本能上絕不會做虧本生意。為了防止賠累,偷工減料成為必然。
1835年,廣東水師提督關天培新制大炮四十尊,結果在試放過程中炸裂十尊,炸死兵丁一人,炸傷一人,另外還有五尊火炮有其他問題。他檢查炸裂的火炮,發現“碎鐵渣滓過多,膛內高低不平,更多孔眼”。其中有一空洞,“內可貯水四碗”。
為了能偷工減料,賄賂驗收官員又成了公開的秘密。魏源寫過:“中國之官炮、之官船,其工匠與監造之員,惟知畏累而省費,炮則并渣滓廢鐵入爐,安得不震裂?船則脆薄腐朽不足至中程,不足遇風濤,安能遇敵寇?”
我們從小苦背戰爭發生的年代和地點,聽到的,往往是一句話的歷史。
鴉片戰爭對我來說,一直只是一個模糊的年份和一些“喪權辱國”的條約,直到現在,才因為工作需要,回頭去看這場戰爭,在“奸臣—忠臣”、“投降—抵抗”、“賣國—愛國”的教材模式之外,去了解數字和事實,才在傳統史學“善善”、“惡惡”的宣傳功能之外,看到歷史學的另一種價值——“在于提供錯誤,即失敗的教訓”。
茅海建說:“這是它最基本的價值。一個民族對自己歷史的自我批判,正是它避免重蹈歷史覆轍的堅實保證?!?/p>
【原載2007年9月26日《南方都市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