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 靜
兩年前,我曾經做過一期廣東國有企業訴《中國改革》雜志社,索賠五百萬的事情。
法官最終判決“只要新聞報道的內容有在采訪者當時以一般人的認識能力判斷認為是可以合理相信為事實的消息來源支撐,而不是道聽途說或是捏造的。那么,新聞機構就獲得了法律所賦予的關于事實方面的豁免權”,這個案子以《中國改革》勝訴而告終。
這是我在采訪之后寫下的文章。
這一次富士康案,媒體已經得到了很多輿論的支持,只是作為從業者一員,感觸不僅在官司本身,所以將文章發在這里,跟大家一起討論。
一
平衡是什么?
在梅爾文·門徹的《新聞報道與寫作》里,給的定義是:盡可能給每一方,尤其是受到指證的一方說話的機會。
非常簡單。
溫鐵軍的《中國改革》雜志對廣東僑房公司改制的報道,之所以被訴五百萬,對方最重要的一點依據就是記者沒有正式采訪公司,也沒有在文章中體現出對對方有利的觀點。
僑房的老總鐘威說:“我們總覺得,作為新聞媒體來講,應該有一種職業道德。不能說沒有經過調查,就這么來報道一件事情。”
我問采寫報道的記者:“你為什么不拿著那些你已經核實過的證據,去僑房的公司跟他們有一個面對面的交流?”
記者說:“在做這篇文章的時候,大家在說這樣的一個問題,如果沒有對方當事人的聲音的話,我們能不能寫這篇文章?后來為什么決定還是寫了呢,因為當時我們不寫沒有把握的和不存在的或者是情緒化的。”
鐘威說:“只聽了一方的言論,沒有另外一方的言論,那怎么可能是一個公正的判斷呢?”
溫鐵軍是簽發報道的總編,我問他:“我們做媒體的人總會有一個警戒線在那兒,如果一個報告當中沒有對方的聲音的話,帶來的后果會有很大的風險!”
溫鐵軍說:“當然會有,但是你也知道,大多數批評報道,無論你是怎么征求意見,結果都是一樣。基本的情況是清楚的。他得到的證據、材料應該說也是比較可作為證據的。比如說他有相關的文件,相關的財務報表,這些事情都在這兒放著,那就不必再要把各種不同的意見全部都反映出來。”
他的意思是,只要媒體有了自認為可把握的證據,就不必再去尋找對方求證。
而在《新聞報道與寫作》的教程里,有對于平衡原則的明確解釋——要去尋找被指證的人,有人拒絕采訪,我們要把他的態度呈現出來,有人的觀點在我們的片子必不可少,那我們就把為了得到他的觀點而采取的措施呈現出來。
二
但是我理解溫鐵軍。
平衡“尤其要給受指證的一方”,但是當你發現,一旦給了他,你就會被剝奪說話權利的時候,那個時候,平衡是什么?
美國人可能不必去想這個問題,而我們卻每天都要面對。
在現在的媒體環境下,報道所指證者,尤其是大的利益集團。的確往往用不公正的方式,來決定一篇報道的存廢。所以目前媒體受到的抑制和傷害,加上絕大多數媒體被訴案的失敗結果,足已讓人有同仇敵愾之感,足以讓人認為“不必再把不同的聲音反映出來。”
所以在《中國改革》被起訴時,有多家媒體也報道了此事,但同樣,只有對溫鐵軍和記者的采訪,而沒有僑房公司的聲音。
這是可以理解的——但是,這樣一來,我們和當初壓制打擊舉報職工的僑房公司又有什么區別呢?
一個記者在調查中,可能會在聽到溫鐵軍說“我不能放棄我的職業道德,讓我下獄我就下獄”的時候,會感到熱血激沸,聽到法官說“對媒體的容忍有多大,這個社會的進步就有多大”的時候,心頭一熱。
但是,“給每一方說話的機會”,這是我們自己鼓呼的價值觀。
我們也許沒有機會采訪被指證方,但是我們有沒有對自己獲知的一方信息尤其是核心事實存疑?我們能不能站在對方立場上向報料人發問?有沒有窮盡各種技術要素,體現出盡可能去尋找對對方有利證據的傾向?
“做不到”,只是一個技術問題。“不必做”,卻是一個以暴制暴的思維模式。
這個模式的后果是什么?大家都清楚。
三
公司起訴記者,很好理解。
鐘威說,“我們當時正好有一個盤,正在賣的時候,突然搞了這么一個報道,那么這個報道給人的感覺就是這個公司很亂,這個公司面臨破產,這個公司要完蛋了,所以這樣子一搞以后,誰還敢買你的樓?”
他主動解釋那五百萬,“我不是為了錢,而是為了給公司爭個清白”。
法官巫國平說:“作為牽涉公共利益的單位或是公共人物,必須對新聞界有所容忍,這是它的義務。”
容忍的意思即是,媒體報道的確存在不完全切合事實之處。
關鍵是,企業能否容忍?他們是否會使用更高社會成本來解決問題?
最終,鐘威對我說:“判決是基于新聞事實的豁免權的認定,這我可以接受。”
這是對法律精神的一種尊重。
不知道為什么,這一點讓我有些感動。
民主社會的土壤,就是在多方利益的博弈之中達到的平衡。尊重權利、寬容、愿意妥協、尊重不同觀點,這就是憲政意識的基礎。
四
《新聞調查》的口號是“探尋事實真相”。
真相來自探尋,來自我們自身對世界的認識。
而這個過程中,平衡是我們的道德責任。
那么,什么是道德責任?
我有一個朋友,叫林白,他曾經在北京電臺的《人生熱線》做主持人,有一天做節目討論胡萬林,結果胡萬林本人在京,也在熱線里打進電話,他讓他發表自己的看法,然后,有老聽眾非常氣憤地打進電話說:“他是一個騙子,你怎么可以讓他宣揚他的觀點?”
林白說:“三十年前,有一個人,曾經不經審判被關進監牢,生病后得不到醫治,護士用聽診器打他的臉,這個人是當年的國家主席,叫劉少奇。如果我們今天不給一個騙子說話的機會,將來有一天我們受到冤屈的時候也許就無法為自己聲辯。”
【原載2006年第10期《文學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