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兒子的魚活過來

小　趙

匆忙而來的牽掛

唐可來得很不是時候，比我們計劃中提早了5年。本來不打算要他，無奈母親死活不同意，說我連自己的孩子都不要，簡直狼心狗肺。幾乎是在母親的強制下，唐可在我身體內一天天長大。

其實并不是不愛孩子，只是太希望能在他來到這個世界的時候給他好一點的生活。那時，我們生活很窘迫，在青島這個物價偏高的海濱城市，我和老公各自有一份普通的工作，租著一居室的房子，為了能在這里站住腳跟而拿青春拼搏著……孩子的到來無疑是一份負擔。而這一切現實條件在母親那里都不是理由。她說，你生下來，孩子我來帶。

也許因為母親這句承諾，我妥協了，唐可在2000年春天來到了這個世界。然后，在他不到半歲的時候，我將他送到了距青島200公里的鄉下母親家。也有很多不舍，可如果不那樣做，我連那份不是很好的工作都保不住，至于雇保姆照顧孩子，經濟和現實條件都不允許。

不知道剛剛斷奶的唐可習慣不習慣奶瓶，晚上離開我的懷抱會不會哭。唐可走后那幾天，因為想念和牽掛，我睡不著覺。不管曾經怎樣拒絕，但他畢竟來了，我愛他。

母親說，孩子小，沒記性，哭兩天就好了。也真的是哭兩天就好了，再打電話過去，母親開始頻頻告訴我好消息：唐可喝奶粉喝得很歡；唐可睡得很踏實，醒了也不哭；唐可長胖了；唐可又長了兩顆牙……

最初每個月都過去看他，慢慢地，唐可一歲時，我們工作更加忙，看望他的次數也間隔得越來越長。

隔3個月再回去，唐可不僅會跑，還會叫“媽媽”了。在母親的一再引導下，這個胖胖的小男孩看著我張開小嘴：“媽媽”。

這一聲呼喚，讓我心里有無比震撼的幸福感，當時真想抱了孩子回去。最后，還是讓現實打敗了感情的沖動，唐可就一直留在母親那里。

距離中的愛

換到第二份稍好的工作后，我們手里有了點積蓄。唐可已經3歲，被母親送到村里不太正規的幼兒園。電話里，他稚嫩的童聲開始帶上了地方口音。

決定買房子，將孩子接回來。我們取出所有積蓄，借了能借的錢，買下郊區一處期房。交房時間在2005年春天，為了能在交房時把裝修費攢出來，老公在兩家公司攬了跑業務的散活，我也努力給報紙寫點小文章賺取稿費。那些日子，反倒是母親電話打來得多，要求唐可跟我們說話。

大一點的孩子有些羞澀，在母親的授意下叫了“媽媽”，就不再說話。我照例問他是否吃飯了，聽姥姥話沒……他一一回答，聲音稚氣，地方口音越來越重。我忍不住說：“唐可，媽媽不是告訴你要講普通話嗎？要像電視里的小朋友那樣講話。”他就不說話了，再問也不說。

電話那端的兒子讓我覺得有點陌生。母親安慰我，小孩子沒記性，等以后跟著你們，三天就親了。

終于，2005年秋天，房子裝修好了。安置下來以后的第一個周末，我們回去接兒子。

唐可不肯跟我們走，怎么說怎么勸都不肯。最后，母親答應陪他一起來新家。唐可沒什么東西可帶，那些舊了的玩具和衣服都不再需要。但他執意要帶上魚缸里的兩條魚。

那是兩條很小的魚，在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魚缸里游來游去。忽然想起大學時宿舍里一個女孩養過的接吻魚，魚身很小，青色的，總在不停接吻，像一對親密愛人——正是兒子養的這種魚。母親說，這小子調皮得很，很會毀東西，就這兩條魚，寶貝得什么似的，自己喂食、換水，不讓別人動。雖然不知道他為什么喜歡，我還是替兒子把魚缸捧起來，帶回了家。

很快聯系好學前班，將唐可送過去。母親住了一個月后，在唐可去上學的一天早上回了老家。唐可對母親的離開表現出極大的失落，話明顯少了。以前放學回來他會同母親用家鄉話嘮嘮叨叨，母親走后，我堅決制止他說地方話。還有他在鄉下養成的習慣，比如在衣服上擦手，吃飯的時候撿飯桌上的飯粒，睡覺前不想洗腳……雖然小的時候我也曾經這樣生活，但我對唐可說，寶貝，那樣不好。

這時候，他總扭著頭不說話，讓我有些為難。雖然我很想好好愛他，可是顯然，他和我保持著距離。這個家里，唐可惟一熱愛的，是他帶來的那兩條接吻魚，只有對著它們的時候，他會開心一些。

失蹤事件

唐可“失蹤”那天，我正在公司里忙得焦頭爛額。那是2006年的秋天，唐可讀小學一年級了。學校打電話說他一天都沒去上課，問我是不是孩子生病了。

早上是我把唐可送到學校，親眼看他進校門的。這個電話讓我慌亂起來，放下手邊的事跑回家，唐可不在。又和老公跑到學校問他平時一起玩的同學，都說沒看見。

算起來，唐可已經不見了六七個小時。我和老公沒有任何頭緒地沿著大街小巷尋找，一直到下午5點鐘。終于承受不下去，在老公提出報警后，我蹲在路邊大哭起來。

就在我們手足無措時，母親打來電話，說唐可在醫院里。沒來得及追問究竟，兩個人慌亂地跑去了母親說的青大附屬醫院。在門衛值班室，看到唐可由一個小護士陪著，安然無恙待在那里。

一把抱住他，眼淚刷刷地流下來，說不出任何話。護士說，這孩子，跑來給魚看病呢。

這才發現唐可手中提著個塑料袋，里面是那條小小的魚。

只覺得一股氣沖上腦門，我一把將他手里的袋子扯過來，丟到地上，焦急過后的憤怒涌上心頭——這孩子太不懂事了。

唐可卻完全不顧我說什么，一把將我推開，彎下腰用兩只小手把魚捧起來，抬起頭沖我喊：“我恨你！”說完轉身就跑。

我愣住，老公反應過來，追出去。我愣了片刻也跟上去，看著唐可小小的影子跑進醫院樓里，一直跑進洗手間，踮著腳用一只手打開水龍頭，讓緩緩的水流流過他掌心里那條小小的魚。

魚死了。

讓媽媽魚復活

我不曾留意，其實一天前那條魚就已經瀕臨死亡。唐可逃學是為了送它去醫院。他對這個城市不熟悉，走了大半天才走到那家醫院，碰上好心的護士將他留住。聯系家人時，唐可記得的只有姥姥的電話。護士把電話打給母親，母親又打了過來……

那天晚上，唐可一直哭。我跟他道歉，他不理我。沒辦法，我打了電話給母親。母親要和唐可說話，我把電話遞給兒子，說：“是姥姥。”

孩子擦擦眼淚，啜泣著把電話接過去，說：“姥姥，媽媽魚死了。”

那是第一次，我聽兒子說這三個字，他叫它“媽媽魚”。

不知道母親是如何安慰他的，過了片刻，孩子停止啜泣，放下電話，抱起魚缸進了自己的小屋。魚缸里只剩下另一條魚孤獨地游動。

他對這兩條魚的感情超過了我的想象。顯然，這不是一個孩子對待普通玩物的感情，我想知道這是為什么。問母親，母親想了片刻，說，那次帶唐可去鎮上趕集，碰到賣魚的，唐可對這兩條魚很好奇。因為兩條魚的嘴巴總是不停碰來碰去。賣魚的女孩跟他說，那是爸爸魚和媽媽魚。后來，唐可執意要那兩條魚，母親拗不過，就把魚買了回來。

又聽母親說，唐可回來，就一直叫它們爸爸魚和媽媽魚。

母親的話讓我心痛得無以復加。唐可，他小小的心里一直都在想象著爸爸和媽媽，他甚至用兩條魚來命名他們。

也許，他心目中的爸爸媽媽不是我們這個樣子，但他心里一直都渴望擁有來自他們的愛，所以他那樣渴望爸爸魚和媽媽魚健康地活著，那種渴望超過了他年齡的承受力。

是我愛他愛得不夠好，是我在應該愛他的時候沒有把他放在身邊，是我沒有愛他到周全到圓滿……縱然愛可以補償，卻需要付出加倍的努力。顯然，我的努力還不夠。

擦拭著兒子睡去后滿是淚痕的臉，我在心里向他保證，他的媽媽魚一定會活過來……

（摘自《人生與伴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