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存海
在阿根廷,政黨被認為是最腐敗的機構,是一個骯臟的詞匯。領導著中左聯盟勝利陣線的克里斯蒂娜,甚至不需要正義黨這塊“遮羞布”,就直接以第一夫人的角色參選總統。批評者認為她和基什內爾一樣對制度、政黨、國會和媒體不屑一顧。
10月28日,南美第二大國阿根廷舉行總統大選,第一夫人克里斯蒂娜·基什內爾在第一輪選舉中便毫無懸念地勝出,成為阿根廷歷史上第一位民選女總統。有人據此預言,克里斯蒂娜將開創阿根廷歷史的新時代;但也有人不以為然:一切都不會變化,甚至連總統的姓(Kirchner)。誠然,基什內爾之后還是基什內爾,但本次大選卻意味良多。執政黨的輕兵取勝和反對黨的全面碎裂化是否意味著這位喜歡名牌服飾、追逐時尚的女性將成為君臨阿根廷的“克里斯蒂娜女王”?一直以“不可說”的姿態示人的現總統內斯托·基什內爾是否會在4年之后再度接過自己將于12月10日交給妻子的總統綬帶,以致將阿根廷帶人一個王朝政治時代?
阿根廷,別為我哭泣,我已經勝利
雖然坊間早有猜測,第一夫人克里斯蒂娜將作為執政聯盟“勝利陣線”的總統候選人參加大選,但直到7月份基什內爾總統才予以正式宣布。這份略顯遲到的告白不僅沒有影響執政聯盟的選舉行情,反而等于提前宣告大選已經結束:勝利屬于克里斯蒂娜,屬于基什內爾。因為選擇克里斯蒂娜就等于選擇基什內爾——一個重啟阿根廷夢想的人。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是歷史選擇了基什內爾而不是阿根廷民眾。2001/2002年之際,阿根廷墜入了被著名導演索拉納斯稱之為“社會性屠殺”的三重危機之中,絕望,迷茫和無助充斥著整個阿根廷。民眾對阿根廷產生了一種制度性的不信任,“把他們(政治家)全部趕下臺”成為當時最響亮的口號。艱難時世中,來自南方偏僻小省的基什內爾在時任總統杜阿爾德的支持下,以22%的得票率僥幸獲勝(首輪領先的梅內姆退出大選)?;矁葼柌回摫娡?,如今已將阿根廷這個曾瀕臨破產的國家拉出了危險地帶。阿根廷經濟已經從危機爆發時的負增長直逼“中國速度”,年均增長率超過8%;外匯儲備持續增加,2006年1月全部清償了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的95.3億美元外債;大力推行的社會發展和救助計劃亦頗見成效,貧困線以下的人口已經從2002年的58%下降到現在的23%;就業機會大幅增加,當前的失業率已經降到15年來的最低點。
阿根廷人決不會讓剛剛開啟的希望之門就此關閉,因此選擇姓基什內爾的人做總統就是選擇績優股。但這并不是說克里斯蒂娜全是借丈夫的光,這位擁有法學博士學位的前女律師,比她的丈夫更早步入政壇,曾先后4次擔任聯邦議員,因此她甚至有點看不慣只當過一屆參議員的希拉里·克林頓。她比較欣賞的外國女性是法國社會黨前總統候選人塞戈萊納·羅雅爾,今年2月她曾只身前往巴黎會晤羅雅爾,而羅雅爾這次也專程到布宜諾斯艾利斯祝賀她贏得選舉。雖然克里斯蒂娜常讓人想起有阿根廷“國母”之譽的庇隆夫人埃維塔,但她比埃維塔更具政治經驗,更具戰斗精神。她的個性和雄心既讓人折服也讓人為之疑慮。她率性而為,穿衣奢侈,甚至到貧民窟做宣傳也不換作淡妝素裹。而早在2003年基什內爾宣誓就職之時,她就聲稱不做“第一夫人”,要爭當“第一公民”。“第一公民”最初只是古羅馬共和時期元老院的榮譽職銜,但屋大維一統羅馬后,鑒于人民對獨裁制度的反感和恐懼,就自稱為“第一公民”,而長期以來,“第一公民”被賦予了法定君王的特殊意義。
如今,克里斯蒂娜的勝利絕非查韋斯總統所夸張的“新總統的勝利是拉丁美洲所有婦女的勝利”,但的確給男性政治文化濃厚的阿根廷乃至拉美增添了一抹亮色。正如智利女總統巴切萊特所說,“兩個具有相似特征的鄰國都選擇婦女引領他們的命運并不是偶然的”。
民主的游戲:選舉讓政黨走開
不可否認,反對派的碎化是促成克里斯蒂娜從14人中輕松奪冠的另一大因素。在阿根廷歷史上,反對派從來沒有像現在這么分裂過。作為民主體制的主要運作形式,政黨政治在阿根廷已經蛻變為派別政治,乃至個人政治。雖然,從全球特別是拉美來看,政黨在政治中的影響力日漸式微,但阿根廷政黨體系的解體速度更加明顯。兩大傳統政黨中,激進黨已經名存實亡,而正義黨則是實存名亡。
成立于1891年的激進黨是阿根廷最古老的政黨,它不僅贏得過阿根廷實現男子普選權和秘密投票權之后的首場勝利,而且在1983年結束軍人獨裁后的首次選舉中獲勝,并由此奠定了阿根廷的兩黨主導體制。但如今,這個承載著輝煌歷史的古老政黨竟淪落為天涯看客,90年里第一次沒有推出本黨的總統候選人而只能為他人做嫁衣。激進黨內的部分派別支持基什內爾的前經濟部長拉瓦尼亞;而以科博斯為首的5名激進黨省長則組成K派集團,宣布效忠基什內爾,科博斯本人則充當了克里斯蒂娜的競選伙伴。而隨后,激進黨將科博斯開除出黨的決定更是遭到后者的強烈不滿,科博斯發誓要在大選后挑戰激進黨的領導權。可以想象,僅剩下6名省長職位的激進黨,其政治生命的未來將是何種圖景。實際上,2001年德拉魯阿總統的辭職已經表明,激進黨,這個至今仍被視為那場“社會性屠殺”的元兇,作為阿根廷唯一一支制度化的反對力量已被宣布了“歷史的終結”。
不幸的是,激進黨留下的政治真空并沒有為制度化的政治力量所填充,而是由個人主義色彩濃厚的所謂聯盟、陣線、運動所充斥。參加本次大選的14支政治力量,只有3支采取了政黨的形式。這是因為在阿根廷,政黨被認為是最腐敗的機構,是一個骯臟的詞匯,政治家們皆避之唯恐不及。這些聯合不僅組織松散,而且基礎不牢,各派力量僅僅是為了選舉和分享權力而走到一起。無論是執政聯盟的勝利陣線,還是得票居前的其他兩支力量,女候選人卡里奧的“公民聯合”、拉瓦尼亞的“一個發達的國家”聯盟,甚至此前贏得布宜諾斯艾利斯市市長選舉勝利的博卡青年足球俱樂部主席馬克里領導的“共和國建議”,莫不如此。本次大選的14名候選人,沒有一個是通過內部初選上來的,要么是通過內部指定要么是自行任命。紛擾喧囂的選舉亂象同樣讓選民不知所往,各競選聯盟只設有候選人的網站,只對候選人進行宣傳,因而選民無法獲知競選聯盟的信息。而松散、分裂、個人色彩濃厚的力量聯合又怎能形成制度化的反對力量?
充滿悖論的是,真正的反對力量恰恰來自于正義黨內部。但問題是,正義黨實質上已經不是一個政黨,只能稱得上是一支持續主導阿根廷政治的強大力量。2003年,依靠當時的總統杜阿爾德上臺的基什內爾很快與前者為爭奪黨內的領導權而反目成仇。2005年,雙方的政治角力達到了高潮。是年,為爭奪布宜諾斯艾利斯省參議員席位,杜阿爾德指定自己的老婆伊爾達擔任正義
黨的官方候選人,而基什內爾則推薦克里斯蒂娜作為勝利陣線的候選人出馬。這場由各自丈夫支持的第一夫人之間的尖峰對決以杜阿爾德失去對布省的主導地位而告終。但杜阿爾德并不甘心,他已宣布將于12月10日政府權力交接之后重返政壇。
與2003年正義黨分別推出梅內姆、基什內爾和薩阿3位官方候選人不同的是,今年大選中,黨內各派別完全拋棄了正義黨這塊“遮羞布”,各自扯起一面獨立旗幟,比如克里斯蒂娜的中左聯盟勝利陣線,拉瓦尼亞的中間派聯盟“一個發達的國家”,薩阿的右派聯盟“聯合、自由和正義陣線”。這一場派別之間的較量,很難真正讓民眾有清晰的選擇。
當企鵝輪舞曲開始奏響
反對力量分散的最大受益者自然是基什內爾夫婦,他們似乎可以自由地通過分配聯邦預算拴住各派各省對政府的忠誠,悠閑跳起一支“企鵝輪舞曲”。
基什內爾喜歡自稱“企鵝”,這不僅因為他長有一個鷹勾鼻,更重要的是,他的根在盛產企鵝的圣克魯斯省——他在那里當了12年的省長。在沒有最終決定由誰角逐總統之前,基什內爾給阿根廷人,乃至全世界出了一個謎:“下一任總統將會是一個公企鵝或母企鵝?!比缃?,塵埃落定,但又衍生一謎:公企鵝為何主動讓賢?對于一個雄心勃勃的政治家來說,沒有誰愿意自動放棄權力,除非他明白自己可以“垂簾聽政”或者“肥水沒流外人田”。再過兩個月,似乎可以看到,阿根廷,這個公企鵝孵化過的蛋,或者已經孵出的小企鵝需要交給母企鵝照看了。雖然媒體廣泛質疑基什內爾夫婦要跳一曲“企鵝輪舞曲”,但克里斯蒂娜的嘴可不這么認為。10月30日,她在接受CNN訪談時對此嗤之以鼻:“基什內爾的2011就像是一場經典科幻電影《2001:太空漫游》?!?/p>

不過,無論二人如何諱莫如深,都無法阻擋輿論對這對夫妻總統要把玫瑰宮(阿根廷總統府)連住4屆16年的懷疑。想當初,克里斯蒂娜不就是把自己的參議員辦公室設在了玫瑰宮,任由反對派和媒體批評如潮而“我自巋然不動”?如今,一張床上睡著兩個總統,自然引得民眾懷疑:向來依靠小圈子決策的國家大事是否會簡化到在總統家的炕頭兒決定?人們的擔心并不是多余的,從此基什內爾到彼基什內爾,都明顯地表現出一種威權主義的風格和作派。而阿根廷經濟學家巴勃洛·羅霍徑直指出:“和自己的老婆分享權力,不是共和政體,而是君主政治!”
阿根廷危機期間,總統的緊急狀態法令起了很大的作用。雖然,后來阿根廷經濟和社會形勢日趨平穩,但繼承這些權力的基什內爾并沒有任何放棄的傾向。總統政令代替法律成為政府推行政策的綠色通行證。在執政的頭3年里,基什內爾共發布了201項總統政令,平均每年67項,而此前的記錄保持者,梅內姆當政10年平均每年54.5項。不僅如此,克里斯蒂娜領導的參議院憲法委員會還通過議案,允許基什內爾總統自由修改聯邦預算而無需國會的批準。總統的超級權力不僅使國會難以置信地通過削弱自身的議案,還造成司法政治化和公共機構政治化。基什內爾上臺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迫使4名不忠于自己政治路線的最高法院大法官辭職。今年1月,基什內爾通過行政權力將名義上自治的國家統計局負責人予以替換,借以改變民眾對通貨膨脹的感知。時至今日,仍然無法準確估算阿根廷通貨膨脹的嚴重程度。
雖然克里斯蒂娜聲稱要繼續推進阿根廷的民主,而不會成為一個威權主義者,但很難有人相信,特別是在阿根廷,有誰擁有不受鉗制的權力卻自愿接受規則的約束。丈夫創造的榮光可以讓她在競選期間采取令人匪夷所思的“沉默是金”政策,不接受任何采訪,不接受任何辯論,甚至不向公眾表明自己的政策主張。批評者認為她和基什內爾一樣對制度、政黨、國會和媒體不屑一顧。執政4年多來,基什內爾幾乎沒有召開過新聞發布會。對于克里斯蒂娜來說,阿根廷已經不是一個企鵝蛋,而是一只初見陽光的小企鵝。傳統的反對黨只剩下一個空殼,其他反對派都成不了氣候,最重要的是,丈夫一手打造的中左聯盟牢牢控制著參眾兩院。不過,如此富氧的飼養環境中,不知這位“穿普拉達的女王”能否讓它茁壯成長。
克里斯蒂娜的挑戰
或許,沉默可以讓克里斯蒂娜贏得選舉,但無法讓她贏得未來。12月10日之后,她必須開口出手,以此證明“我們知道國家缺少什么,我們知道如何去做”絕非妄言。
首先,她將面對來自通貨膨脹的挑戰。雖然官方公布的通脹率不足10%,但許多經濟學家認為實際數字至少是這個數字的兩倍。而長期與庇隆主義“皮毛相附”的阿根廷工會,已經連續兩年成功地要求增資20%,目前工會要求2008年至少將工資再提高20%,這無疑將進一步增加通脹壓力。通脹之外的另一個問題是能源。2003年以來,阿根廷的電力消費增加了44%,但能源企業的生產能力僅增加了2.5%。基礎設施投資不足已經導致阿根廷今年電力供應嚴重不足。雖然,基什內爾已經著手開辟新的能源渠道,包括興建兩個核電廠和部分水電企業,但畢竟遠水解不了近渴。
國際舞臺上還有兩項艱巨任務等待著她。其一,如何吸引更多的外國投資者進入阿根廷,以維持經濟的可持續增長,這或將成為克里斯蒂娜外交政策的著力點。其二,克里斯蒂娜口口聲聲表示阿根廷有交朋結友的自主權,但在美國和委內瑞拉這兩個不共戴天的敵人之間如何擺好平衡,對她來說絕非易事。無論是從能源還是從金融角度來看,委內瑞拉對阿根廷都是至關重要的朋友;而美國又是阿根廷無法忽視的客觀存在。雖說美阿之間已經從梅內姆時期的“肉體”關系降溫至基什內爾時期的“血已冷”,但基什內爾早前于紐約聯大發表演講時,居然譴責伊朗妨礙阿根廷調查1990年代初本土發生的兩宗恐怖襲擊,有向華府示好獻媚的意圖。而克里斯蒂娜固然對華府積極領導世界事務表示欣賞,但她也強調委內瑞拉、巴西和玻利維亞的現任領袖出自民主制度,期冀華府能夠理解。
不過,無論前方等待克里斯蒂娜的是什么,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無法創造持續的經濟增長,無法讓普羅大眾共享增長成果,那么阿根廷民眾就不會繼續以犧牲民主質量換取希望。“斷裂狀”的阿根廷社會在沒有政黨作為體制內的利益訴求通道的情況下,難保不會讓歷史重演。到時候,阿根廷的第二個“埃維塔”想不哭泣都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