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別經年
你有沒有試過用心臟恨一個人?我是說心臟。你恨他的時候,你會感覺你的心臟像被許多絲線縱橫交錯地捆住,而許多事許多人正在將那些線頭越揪越緊,越揪越緊,你會下意識地去捂住你心臟的位置,你擔心你的心臟會被絲線勒成碎塊,你想到用發絲切割豆腐的情形,而只是那一刻,那種痛楚就會過去,但過不久又會發生。而心臟亦不是豆腐,柔軟又極具韌性,所以,你常常會痛,卻很難決裂。
我就這樣地恨過一個人,恨了27年。母親說他是我的父親。
29年前,年輕的父親喜歡上年輕的母親,他們相愛,結婚。那時候,父親是下鄉的知青,母親是當地一所小工廠的工人。母親說那時候的父親,豁朗大度,知情曉意。
28年前,父親因為母親有孕在身,放棄了最后一次回京的希望。
27年前,母親生下我,父親卻意外改觀。母親說他因我是女孩,她又再無生育能力,便時常毒打母親,最狠的一次,他將母親打得頭破血流,然后銷聲匿跡,再沒回來。而母親則因為父親的拋棄,再沒有顏面在原來的城市生活,便帶著我四處流浪。
這是母親告訴我的故事。她還經常給我看有關父親的照片。于是,從我懂事起,我便開始用心臟痛恨他。
那些年,我和母親走過很多地方,我們干過很多被別人所瞧不起的營生。至今,我能很輕易地辨別出新鮮和過期的雞蛋;我能分辨得清哪種煤球多摻了土而少了煤粉;我能一口報出某樣蔬菜存放的天數。這就是命運把一個很重要的人從我身邊拿走后,還之于我的所有。
而我的耳朵也跟著我沾了命運的光,我能知道風穿過窗戶的紙是什么聲音,我能知道血落在雪上是什么聲音,我能知道冒著風雨趕路是什么聲音,我能知道發高燒買不起藥時的喘息是什么聲音。而我知道的這一切,我的父親他可曾知道?常常,我這樣想的時候,我的心臟就會開始被絲線揪著痛。
我和母親從北方的小城流浪到南方的鎮子。母親在這里支了小攤,賣些針頭線腦日用百貨類的東西,基本夠了糊口。我們便這樣如履薄冰地活了下來。那時候我9歲,才上了小學一年級,而母親卻是開心的,她摸摸袖口,摸摸衣襟,摸摸扣子,又摸摸臉,直到她不知道該摸哪里了,她才開口說:“你看,你也能像別人那樣上學了,多好!”
那時候,我和母親租住在一間地下室里,有半截窗戶很慈悲地探出了地面,我們偶爾也能見上光,只是,房間很小,每天母親收攤后一大堆物件堆進來,就占去了屋子里一大半的空間。容得下我和母親的,就只有墻角的那張床了。床是在學校當老師的房東給的,我睡下鋪,母親睡上鋪。母親說擔心夜晚我翻身的時候會從床上滾下來。床下面就是我們的廚房了,煤球爐是母親輾轉好多地方一直從北方背到南方的,纖維板的案板是房東家蓋新房時留下的下角料,再就是一把菜刀和幾只瓷碗,還有一些油鹽調料了。
不要嘲笑我的狼狽,也不要懷疑我的夸張,你沒有過那樣的生活,所以你不懂。
母親收拾了百貨攤,開起小商店的時候,我已經上中學了。我們搬出了那間地下室,母親用木板在商店里面隔了一間小屋子,我和母親便住了下來。除了見不上光,這里的一切要比原來的環境好了許多。
我上高中時,母親徹底搬到了外間去住,一張門板支開來,便是母親的床了。母親說高中是最關鍵的,一定要好好學習,她是不能再打擾我了。
每每,想起父親的棄我們于不顧,再想想母親的無微不至的付出,我的心臟便又開始被絲線揪著痛。這種痛,一為父親的不顧,二為母親的付出。也正是這種痛,讓我一路沖刺,考取了自己心儀的大學。知道了這個消息的母親開心得只會哭了,我也抱著母親,痛哭一氣,我們苦的時候沒有哭,累的時候沒有哭,現在好消息來了,我們總得哭一哭了。
大學畢業的時候,我放棄了很多很好的機會,義無反顧地回了母親所在的南方小城。
母親還開著她的小商店,我也有了自己的工作,我把單位分給我的宿舍讓給了別人,我喜歡和母親擠在商店里的小黑屋里。只有那里,會讓我睡得安穩,踏實。
記得母親生病前一天晚上,我童心發作,一聲一聲地喚母親進來跟我同睡,母親卻不肯,她說太擠,我說我喜歡擠,母親說她不喜歡,我說你裝,你喜歡。母親便嘿嘿地笑,然后抱著鋪蓋卷就進來了。我挨著母親睡下來,我摟了她,她很瘦很小,像個孩子。那天晚上,我很久都沒有睡著,我大睜雙眼,看著黑乎乎的屋子,我看到幸福就近在咫尺,可是我醒來的時候,幸福就走了,像一場夢。
第二天早上,母親醒得很早,她照舊沒有打擾我,便去臨近的批發市場進貨了。把貨物扛回來的母親直接進了里屋后間,她表情呆怔,有些異樣,可她眼里分明有求助的光,我便匆忙租車送母親進了醫院。
醫生說母親是突發性腦溢血,好在送得及時,還能保住性命。我謝了蒼天,謝了佛祖,便一直守在母親床邊。
這時候的母親還能含糊地說些什么,于是她便掙扎地說了。
而母親所說的一切,讓我感覺,很像是我在另一個世界另一張床上做的另一個夢。
母親說她在22歲那年,愛上了一個有婦之夫,她以為他會離婚的,所以生下了我,可是后來,才知道那場愛情根本不可能有結局。而母親的事也成了那所小城的終極新聞。母親不堪,帶我離鄉背井。不想去打問那個有婦之夫姓甚名誰,母親卻倒是很清晰地說了一句:“照片上的男人,他根本就不是你的父親,照片是媽媽撿來的,原諒媽媽。”
“為什么要用一張照片騙我27年?為什么要編那樣忘情負義的故事?為什么?為什么要原諒?”我瘋了,我搖晃著這個正在病痛中的女人,我忘了她是我的母親。
她哭了,她第一次哭得那樣愧疚。她說:“我想讓你的生命里也有父親的影子,可是媽媽沒有那個男人的照片,對于這個父親,媽媽卻不想讓你有過多想念,那樣你會心傷,你會遺憾。”
給我一個父親,讓我用來仇恨。我一時分不清這是什么樣的邏輯。我像一輛失控的火車,沖出病房,下一步,卻不知道該沖到哪里去。
我想我應該大哭一場,可是我怎么也哭不出來。臨近黃昏的時候,醫院的廣播開始播放柔緩的音樂。我聽到蘇芮在廣播里唱:是你給我一個家,陪我說第一句話……如果你不曾養育我,給我溫暖的生活,如果你不曾保護我,我的命運將會是什么?
而母親給過我的一切,也隨著音樂,潮一樣地涌了上來。那一刻,就連她給我的謊言都成了她愛我的依據,那么厚重,那么有力。我開始邁步,朝病房走去,而我的母親,在我離去的這個下午,已經完全失去了語言功能。任我怎樣后悔愧疚,她都始終閉口不語,倒是母親眼里的淚,在一直滴落,這是我一生中看到母親流淚最多的一次。
醫生說母親的生命雖然保住了,但再無可能站起來了。站不起來也罷,至少我還有個媽。我用唇吻去那些淚水,我視線所及,模糊不堪,但我很清晰地看到,幸福它走了,又回來了。
(摘自《福州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