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歌聲，吹落五月里的寂寞薔薇

魯順芳

我又夢到顏宇了。

他斜斜地靠在宿舍門口那棵高大的梧桐樹旁，瞇著眼，嘴角懶懶地叼著一根煙。我喊他的名字，他笑瞇瞇地看我，直起身，說，石曳，再見。再見，石曳。我看著他邊后退邊向我揮舞雙手，看著他身后毫無顏色的蒼白的背景，看著他就那樣像突然掉進宇宙黑洞一樣，消失了，不見了。

我從夢中哭醒。

這已經是我連續幾天晚上夢到他了。而每一次夢到他，我都會掉眼淚。

淚是真實的，虛幻的是夢境。那些沒來由的心痛，也都如此讓人迷惘。

※1※

生日那天同時見到顏宇和于小揚，非?；艁y，但卻故作鎮定地走向他們。拖著兩條長長的麻花辮，穿著連身的棉布藍裙。走向他們的時候表面輕盈羞澀，內心的小鹿卻擂鼓一般震耳欲聾。

小姑娘，你的笑容里分明是有殺氣呀！笑容壞壞的那個男生最先跳到我面前，我驚訝無語。聽見后面一個禮貌的聲音響起：石曳，你好，我是于小揚。我一回頭，看到了那個乖孩子。

茶藝館的落地窗外是春暖花開的人間四月天，走進里面卻暗暗的，我站在門口舉步艱難，等待眼睛適應黑暗恢復視覺。一直走在前面的壞小孩兒無聲無息地牽了我的手，緩緩帶我前行。我本能地退縮了一秒，掙扎了一下，最后還是跟上了他的腳步。

紫砂壺的杯子上印著黑色的楷書，然后乖孩子開始對我講故事，并詢問了我十七歲之前的生活。而那個壞孩子，則在一旁聽著，皺著眉，抽著煙。

品學兼優的乖孩子于小揚是我的筆友，天馬行空的壞小孩兒顏宇是于小揚的朋友。

十七歲那年，我們相遇。

※2※

十八歲之后我已經不再懼怕與陌生人見面，每每見到那兩個性格南轅北轍卻又親密仿若孿生兄弟的男生時，我都會跳上前去，走在他們中間，時而雙手攬著他們的肩，學顏宇吹著歡快的口哨；時而邁著優雅的蓮步，學于小揚把書環抱在胸前。

三個人的約定莫明其妙得到實現，就連成績差得一塌糊涂的顏宇竟然也大跌眼鏡地考取了我們夢寐以求的學校，陰魂不散地圍繞在我周圍。

石頭，晚上陪哥一起闖蕩江湖。顏宇隨時隨地都在變換著對我的稱謂。

我說：才不去，不想見到你的那些妹妹們。

是呀，我最討厭顏宇身邊那群鶯鶯燕燕了，活像一輩子沒見過長得稍微端正一點兒的男生似的，動不動就大呼小叫“呀！顏帥！”真讓人有嘔吐的欲望。最讓人嘔吐的是臭美的顏宇還真以為他美上天了呢，走在路上還會跟那些無知MM們揮手示意。

也有女孩子尖叫于小揚的，面對同樣的糖衣炮彈，人家于小揚硬是連眼皮都沒抬一下，反而會把自己弄個大紅臉。瞧瞧，同樣是男生，于小揚的寵辱不驚虛懷若谷就是他顏宇學習的標榜。

腐敗的家伙！校園的毒瘤！第一個學年就連掛三科，差點兒留級。可是顏宇毫不在意，他的目的很明確，一個字：混。他就是那種標準的進了門檻就開始四處招搖的混世魔王。

晚上我跟在乖孩子的屁股后面勤奮攀登知識高峰，不去參與壞孩子今朝有酒今朝醉的靡麗世界。

※3※

孿生兄弟總是一起來找我。好孩子安靜地站在明晃晃的太陽下，壞小孩兒斜斜地靠在宿舍門口那棵高大的梧桐樹旁，瞇著眼，嘴角懶懶地叼著一根煙。

有星星的夜里，我們一起偷偷摸摸地爬上實驗樓的頂層，坐在兩米高的水池邊緣，搖晃著雙腿，看星星，講笑話。月色如水，照著我們的笑臉。涼涼的夜風吹著我們的衣襟，呼啦啦。

我說我的理想是成為一名詩人，乖孩子仰著臉說曳曳你現在已經是詩人了。壞小孩兒陰陽怪氣地笑，我只聽說過石頭縫里能蹦出個孫猴子……我伸手撓他癢癢，他大叫著石頭殺人啦就跌了下去，我也跌了下去，壓在了他身上。骨折，躺在病床上他沒心沒肺地說，臭石頭跌進糞坑里了。我說那你就是那個糞坑。他偏著頭點燃一支煙，笑，誰說不是呢？

在自習室里，我和于小揚認認真真的，一個幫他補功課，一個幫他做功課。顏宇趴在桌子上，呼嚕呼嚕，潺潺地流下一堆口水。我生氣地給他一記暴栗，看他游園驚夢似的從座位上彈起，然后哈哈大笑。相同的惡作劇一次又一次，直到最后一次，他跳起來，當著乖孩子的面重重地在我臉上留下一個聲音：啵兒。

※4※

我們之間的最后一個約定，到后來終于變成了我們的軟肋——不談戀愛。不在校園里談。

可是我“出軌”了，我對愛情投降了。當時認真地愛上了一個人，覺得天塌下來也沒有與他廝守重要，非常任性地拋開一切，一個人躲在宿舍里，坐在窗戶前，傻里傻氣地等電話、流淚，不敢離開房間一步，怕生命中真的有陰差陽錯，會在我離開的數分鐘里，錯過戀人的聲音，錯過我們的愛情。

電話始終沒有響。直到畢業離開那天，美麗喧囂的校園里日落一片金黃，心里卻是暗的。我坐在床角，拉著行李，走的時候，行李中并沒有多任何一樣東西。

顏宇悄悄對我說，小石頭，于小揚是支優質股哦。

我微笑不語。誰都是潛力股，誰都可以變成優質股。笑開眼去，眼角里于小揚白凈的臉紅得跟什么似的。

三個人還是留在相同的城市。我和于小揚順利進入彼此心儀的公司，那個叫做顏宇的壞孩子，留級，依然沒有畢業。

初戀的暗傷無藥可醫，只等時間的荒流將它稀釋，淹沒。與于小揚走著平行的人生道路，與顏宇，除了周末三個人并肩走校園的小路，一起吃學校門口的大排檔，一切，已是昨夜之燈。

直到我二十三歲生日那一天，兩個孿生兄弟都喝醉了。壞小孩兒靠在我的肩膀上安靜地睡著了，乖孩子紅著臉突如其來地攥起我的手，曳曳，我，于小揚，一直一直，一直，深愛著你……

因為“深愛”兩個字，我落荒而逃。

※5※

壞小孩兒留級了又留級，人家四年就能畢業的課程他活生生念了六年，好在最后一步到位，出國。顏宇出國的時間不偏不倚正是在我和于小揚的婚期前。

是的，我和于小揚，我們決定結婚了。早點結婚沒什么不好，先成家，后立業。更何況優秀的于小揚明明白白就是一支優質股。

在燈光幽暗的酒吧里，慶祝即將來臨的婚禮，預演明天的離別。乖孩子上洗手間去了，壞小孩壞壞地笑著，瞇著眼睛抽著煙。石頭終于開花了。他說。

我想笑，卻笑不出來。顏宇，你還欠我一個解釋。

他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無賴神情，說，丫頭，別太貪心了，于小揚能給你幸福。我不死心地追問，說好了給我電話，為什么，到現在還是不肯兌現？他欲言又止，眼中閃過一絲黯然的神色，卻又轉瞬即逝。

我的眼中漲起潮水。我像你們撿來的動物，經過特別照顧，從野性被馴養成寵物，卻又要故做渾然天成，于是貓不貓狗不狗。可是你們誰都承載不住我混亂的情感，我也無法明白愛這么純粹的事情為何期待聽到你的解說……只是，對他，我沒有遺憾；對你，我無法原諒。

※6※

石曳，再見。再見，石曳。第一次那么正兒八經的表情，顏宇第一次那么認真地喊著我的名字。

電子信箱里還躺著前一個晚上顏宇給我的最后一封信。小姑娘，他說，說好給你電話的那個晚上，我對乖孩子坦白了對你的情感?？墒牵阒绬?？他也愛你，和我一樣，那么那么愛你。我們扛了一箱啤酒上實驗樓的樓頂火拼，誰贏誰有權力追求你?，F在你應該知道那天晚上是誰得到最后的勝利了，所以，對不起，我不能繼續愛你。

一個沒有勇氣愛我的男人，曾經那個星光下為了接住我而摔壞脊柱的男生，他很壞，我愛他，可是他不愛我。不愛就算了，卻隨便給我一個承諾，讓我去守。我終于明白自己傻得要命，也從來不具備任何殺傷力。

沒關系，顏宇，真的沒有什么關系。傷心如流水，亦是水流，嘩啦嘩啦地充滿聲響，然后，雨過天晴。

※7※

時光荏苒，轉眼距離十七歲已經相距整整十個年頭。在這些歲月里，那個有殺氣的少女早已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平庸懶散的家庭主婦。當然，也有很多人說我幸福，兒子聰明伶俐，老公事業有成，一家三口，其樂融融。

我已經失去了任何幻想。雖然，偶爾也會想念。卻只能懷念，懷念那些被風吹過的青春歲月，懷念曾經那個壞壞的小孩。

偶然發現于小揚的秘密，在一本已經發黃的本子里。不經意地翻開：某年某月的某一個星光燦爛的晚上，兩個美好的少年為了各自的愛情宣戰。乖孩子馬上就喝醉了，他聲淚俱下地懇求壞小孩兒放手，如果他不放手的話他就立刻從五樓跳下去。結果，他贏得了愛情。

日記本里寫得滿滿的字，我緊緊地抱著讀，淚流滿面，真正釋懷。

愛，從來不是說說就算的事情。我這才發現只要有人愛，就會有人痛。痛的人不單單只有我，還有愛著我的所有人。

原來，他們，都是深深愛我的人。也是我一直深愛的人。于小揚，那個乖孩子，只不過多用了一點兒心，就讓看上去堅不可摧的壞小孩丟盔棄甲。只是，顏宇，那個傻傻的善良的壞小孩喲，你怎能，怎能，如此地輕而易舉，就放棄了你的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