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親陳士榘一生戎馬倥惚,戰功卓著。秋收起義、井岡山、二萬五千里長征、抗日戰爭、百萬雄獅過大江、制造原子彈……這些充滿史詩般傳奇色彩的、讓一代中國人肅然起敬的事件,父親都參加了,而且干得有聲有色。對于父親的業績,我們是愛戴甚至是崇拜的。然而,父親也有他那一代人無法避免的局限。但是作為子女,我們還是理解他、原諒他,愛戴他、思念他,盡管他離開我們已經12年了……
父親似乎是為打仗來到世間的
我的曾祖父陳克山、二曾祖父陳克水都是行伍出身,官至大清國湖北新軍工兵營管帶。1912年,湖北新軍發起了辛亥革命。我的兩個爺爺也被卷入了革命的洪流,雖然他們是工兵,但令人奇怪的是,這次起義,工程兵卻帶了頭。
當時年僅3歲的父親在兵營里親歷了那場血與火的戰斗,年幼的他只覺得很熱鬧,到處是放鞭炮似的槍聲,天空中流彈劃過的光影五彩繽紛,他很想去外面看熱鬧,卻被奶奶死死按住說:“外面在打仗,小孩子家不能出去!”這就是父親最早的戰爭啟蒙。
上個世紀20年代中后期,父親受革命思潮的影響,到武漢去找他叔叔陳雨蒼。陳雨蒼是從德國留學歸來的醫學博士,在德國時就成為堅定的共產主義者,回湖北后成為中共地下黨員,以醫生診所為掩護在樓上架設秘密電臺,和湖北參加過中共一大的資深共產黨人董必武關系甚篤。陳雨蒼推薦父親去董必武主辦的湖北省共產主義青年團團校學習。父親從此成為一個革命者,并參加了秋收起義,開始了他轟轟烈烈的革命生涯。
父親是個職業軍事家,他把全部的心思用在打好仗、少傷亡、多殲敵上,他的戰功是顯赫的——在井岡山,他被毛委員稱為“山大王”。抗日戰爭時期,父親親手活捉了侵華日軍的第一個俘虜,作為旅參謀長參與指揮了我軍歷史上彪炳千秋的平型關戰役,全殲日本3000余名精銳侵略軍。在解放戰爭中,父親任華東野戰軍參謀長,參與指揮了孟良崮戰役、淮海戰役等著名戰役;擔任圍殲黃維兵團的戰場總指揮;百萬雄師過大江,父親率領的兵團最先占領南京國民黨總統府,父親也成了解放后第一任南京警備區司令。

為兩彈工程“做窩”
1952年,父親被任命為工程兵司令員。以工作為樂趣的父親常常突然“失蹤”,好多天不著家。1958年夏,彭德懷代表中央召見黃克誠、張愛萍和父親說,為了抗擊帝國主義的核訛詐,中央決定研制原子彈和氫彈。其中,導彈試驗基地與核基地由工程兵負責建設,父親擔任特成立的特種工程指揮部司令員兼政委。于是父親又突然“失蹤”了。
父親向空軍司令員劉亞樓要了一架飛機,親自與錢學森等專家一起勘察選址。核試驗區要求200公里半徑范圍內沒有生物,地址初步劃定在哈密以南,敦煌以西。1959年初,父親和萬毅、孫繼先將軍再次到羅布泊勘察。幾經勘察之后,核試驗場地確定在羅布泊西北地區。
一個個人、一支支部隊神秘地開進了西北大沙漠,一個代號為“7169”的、共和國歷史上最為絕密的、為建設導彈、原子彈試驗基地而組建的特種工程兵部隊在號稱“死亡之海”的羅布泊誕生了。
父親與戰士們一起,在火爐般炎熱、干燥的戈壁灘奔波忙碌,終于1960年春在測定的爆心插入了一根木樁。1964年10月16日14時59分40秒,寂靜的羅布泊上空突然出現了一道耀眼的閃光!
每當回憶起這個時刻,父親都格外興奮,他生動向我們描繪那天親眼目睹的驚心動魄的情景——
一團巨大的火球騰空而起,沖擊波狂風般的向周圍卷去,緊接著便是震耳欲聾的鳴響,猶如陣陣驚雷。雷鳴聲消失后,雪白的濃霧在空中翻卷,濃煙挾著塵柱滾滾上升。而后,漫漫大漠中冉冉升起了一朵美麗的蘑菇狀煙云……
是年底的一次聯歡會上,毛主席走到父親和張愛萍將軍面前時,停了好久。他一手握住父親的手,另一只手指著張愛萍將軍,笑著說:“祝賀你,你們(指工程兵)立了功,他們(指國防科委)出了名,你們做窩(建成兩彈基地),他們下蛋(成功地爆炸原子彈),我們中國人說話開始算數了!你們都立了大功。”
然而,由于當時的特殊背景和嚴格的保密制度,十萬大軍默默地開進羅步泊,又默默地撤離羅布泊。他們的名字、業績至今仍鮮為人知。在當代人的心目中,只知道從事兩彈研制的科學家和試驗發射部隊,而從未聽說那個代號為7169的特種工程部隊也為我國的兩彈事業做出了不朽的貢獻。父親每說到這里,內心總有一種說不出的復雜感覺。
一生追隨毛澤東
“文革”期間,許多老干部紛紛被打倒,父親當時是中央軍委常委,但也惶惶不可終日,指不定哪天就被打倒。一天,毛主席在中南海接見軍隊干部,見到父親時,主席伸出大手握住父親的手,說:“陳士榘同志,假如說黨內有山頭的話,我們還是一個山頭哩,都是井岡山的嘛。”這句話,使父親的處境得到很大改觀。
父親回憶說,他第一次見到毛澤東是在秋收起義后的一天中午。當時,他正在文家市村頭當班站崗,遠遠地,村外小路上走過來一個個子很高、蓄長發、身穿藍布衣裳的男子,他的腳走起路來有些跛,身子晃來晃去,看樣子不像個種田人,我父親便喝住了他,命令他接受盤查。這個人很配合地站住,說:“我是毛澤東,從銅鼓來的。”父親愣住了。
早在湖北鬧農運的時候,就聽說湖南有個農運領袖叫毛澤東,搞得轟轟烈烈,沒想到竟然在這里見到了毛澤東。父親把這件事當作是他一生中最值得回味的事。作為一生崇拜毛澤東的老軍人,每每回味起當初那個神圣的時刻,父親總感到有一種天外來客、神仙下凡的感覺。
在井岡山,父親聽到了毛澤東關于革命前途的發言。毛的講話,父親銘記了一輩子。父親之所以一輩子緊跟毛澤東,是他在井岡山時起,就感到毛主席的雄才大略實在了不得。那時候,井岡山才幾個人啊?誰會想到從這座山溝里走出來的部隊會天翻地覆最終改變了中國的命運與世界格局啊?
父親一生崇拜毛澤東。在他心目中,毛主席如神一般。他多次和我們說起:“毛主席是中國無人可比的戰略家。”他對毛澤東的崇拜細化到每一件小事和細節。正是出于對毛澤東近乎迷信的感情,使得毛澤東對他就跟著對,毛澤東錯他就跟著錯。“文化大革命”中,毛主席要批判的人,他也一定服從,為此他也無可避免地犯了政治錯誤。
其實,按照黨內老干部的思想狀況,當時幾乎沒有人公開反對“文化大革命”。不少像父親這樣農民出身的將領都視毛主席為神,主席為推翻三座大山運籌帷幄,他們也出生入死、沖鋒陷陣。主席以階級斗爭為綱,要打倒走資派,他們也睜大眼睛尋找,即使不理解也迫使自己理解和執行,即便有一天輪到自己被打倒,他們也無怨無悔。
關于毛澤東晚年的錯誤,我們父子間多次產生分歧。父親到了晚年終于承認毛澤東在“文化大革命”期間犯了錯誤,但是他也有自己獨特的看法:“再怎么說,毛主席的功遠遠大于過,他讓我們的國家徹底獨立,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他在那么困難的情況下帶著我們研發了核武器,遏制了帝國主義的訛詐……”
父親彌留之際,他再婚的妻子終于忍不住問他:“你一輩子最愛的人是誰?”她希望她的終日陪伴能夠得到“是你”的回答。父親喘息著,用微弱的聲音說:“毛澤東。”父親真的覺得自己是去另一個世界找毛澤東,他是帶著欣慰和理想離開這個世界的。
生活中的父親在我們子女眼中并不完美
父親是個十足的“工作狂”,在戰爭年代就是如此,有個例子可以說明:父親1930年在中央蘇區拔掉過一顆牙,8年后毛主席在延安批下給父親鑲牙的金子,頻繁的戰事讓他一拖又是8年,直到1946年秋,父親赴重慶向周恩來匯報工作,鄧穎超給他找了個當地的名醫,才鑲上耽擱了16年的牙。
建國后,父親先后擔任南京警備區司令、南京軍事學院教育長、工程兵司令員、特種工程指揮部司令員兼政委等職。父親與很多老一輩無產階級革命者一樣,雖然身居高位,依然辛苦忙碌、艱苦樸素而又廉潔奉公、無怨無悔。
父親工作繁忙,我們經常幾個月甚至一年半載見不到他。說實話,我們很羨慕那些與父親一樣身為高級干部卻對孩子關懷備至、充滿舐犢之情的家庭。
生活中的父親缺少情趣、不善溝通,這使得我們的家庭生活并不完美,甚至是有缺憾的。父親大母親10多歲,戰爭年代,他們的感情非常好,共同的理想、艱苦卓絕的環境,更讓他們相濡以沫。可是后來,這個曾經幸福的家庭變得令人黯然心碎。
身為司令員夫人,母親在政治上卻并不成熟。她是個直筒子脾氣,曾經講過“江青是上海灘的三流演員”、“毛主席同江青結婚前黨內有很多不同意見”等諸如此類事實情況,這些材料被一些別有用心的人搜集起來遞到江青手里,怒不可遏的江青親自下令讓當時的公安部部長謝富治逮捕母親。
于是,母親突然被抓走了,一切都是那么不可思議。其時,父親完全可以為母親的“反革命”罪行冤案申辯一下,但他沒有,而是采取了“大義滅親”的態度,要求和母親離婚。

母親在獄中度過了數年,受盡了殘酷的迫害。母親在獄中的幾年間,一位年輕美貌的女軍人闖入了父親的生活。這在“文革”中也許并不鮮見,但真正輪到某一個家庭時,確實是很痛苦的事。
母親出獄后得知這一消息,很是生氣。在獄中受到強烈刺激的她已不懂得什么克制了,她給不止一個部門寫信揭發父親,這加劇了他們感情的裂痕。一個家庭就這樣面臨破碎。
上個世紀80年代初,父親與母親曾試圖嘗試破鏡重圓的可能。父親畢竟年事已高,6個孩子也希望盡可能保持一個完整的家。但母親想起那些不愉快的往事便發泄和絮叨,父親又性格剛烈,絕不遷就。于是,短暫的聚會終于導致了徹底離異。
不久,一位在部隊搞文藝的女性認識了父親,他們很快結了婚。不久,父親就搬了出去,與我們的聯系也很少了。新的家庭使他煥發了青春,他把所有的感情都投入到了年輕的妻子身上。
1995年7月22日,父親去世。母親懷著復雜的感情趕往八寶山與他的遺體告別。回首曾經與父親度過的那些艱難的、幸福的歲月,母親不禁淚如雨下,多少年的恩怨在那一刻突然瓦解。
父親沒有給我們留下任何遺囑和財產。他再婚后的年輕妻子給了我們每人一件遺物,有的給了一條毛巾,有的給了兩只都是右腳穿的鞋,有的是一個軍用書包。其實,我們并不希望得到什么珍貴物品,我們知道父親也沒有什么珍貴的物品。
我們感到遺憾的是,父親生命的最后幾年只與我們見過幾次面,仿佛與我們相隔得很遠很遠,盡管我們很想念他。如果有來世,我們愿意和父親再共度一生,我們希望他不用那么累,不用那么出生入死,不用再做那么高的官,不用再做身不由己的事情,而是與家人平平淡淡地度過溫馨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