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付強:此文圖較多,13張圖,請像膠片那樣橫拉在3-4個頁面的正中央或上、下欄。或者斟酌選幾張您認為效果好的圖排版亦可。您看著辦。多謝費心。/劉榮2007年6月25日
20世紀50年代,中國著名鋼琴家劉詩昆蜚聲世界樂壇,成為葉劍英的乘龍快婿;正當他風華正茂、光芒四射之際,卻因政治紛爭在文革中身陷囹圄,6年后才獲得自由。1990年,在國內備受爭議的劉詩昆離開大陸,定居香港,開始了他人生的第二個春天。
2007年3月14日,“兩會”召開之際,作為第十屆全國政協委員,劉詩昆接受了本刊記者采訪,回憶非常歲月非常事非常人,為我們披露當年許多不為人知的細節與內幕。
非常歲月的“兩會”
我有幸作為第三、四、五、六、七屆全國人大代表和第九、十屆全國政協委員,親眼目睹了中國43年來的民主進程。
1964年,我作為文藝界的代表參加第三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當時已經有了“文革”的前兆。與會代表們在大會上的發言都謹小慎微,生怕因為講錯一句話就會給自己帶來災難,遠遠沒有今天這樣暢所欲言。
那時候,大會上實行舉手表決,“贊成的請舉手”,工作人員清點舉手人數,然后宣布“手放下”,其中間隔只有幾秒鐘時間,很大程度上可以說是走形式。說起來很有意思的一件事是,記得有一次我因為走神,沒及時舉手,結果大會卻宣布全體通過。
過去的大會一般都不公布具體票數,只是宣布通過法定人數與程序。而現在的“兩會”確實是越來越透明了。全國政協九屆一次會議時,我擔任計票員,在大會計票室里,我親自感受了計票工作的真實可信。
受“文化大革命”的干擾,第三屆全國人大只舉行了那一次會議。10年之后的1975年1月,第四屆全國人大代表召開,那次會議我也參加了。回想起來,那次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的整個過程都顯得頗為神秘。
當時,與會代表多達2885位。我與部分代表被安排住在月壇附近的北京市委招待所。開會的那十多天時間里,我們住的地方被采取嚴格隔離措施,封門、切斷電話線、里外不允許通信,與會代表就跟“地老鼠”一樣被與世隔絕了——
每天早上,一輛輛車窗被簾子遮得嚴嚴實實的大客車把我們拉到當時中央軍委管轄的北京京西賓館院內,我們從樓內的地下通道步行走到軍博地鐵站,乘坐地鐵在前門地鐵站下車,然后穿過地下通道來到北京人民大會堂。
那次人大會議,周恩來總理的身體狀況已經非常不佳,那是他在全國人民代表大會上所做的最后一次政府工作報告,發言時間并不長。
直至大會閉幕以后,才將有關消息公之于世。
那時候,全國人大、政協會議的召開時間都是不固定的,隨行性較強,不像現在這樣相對固定在每年的3月份。也沒有規范的提案。
比渣滓洞還殘酷的監獄
“文革”開始不久,1967年4月2日,江青指派她的親信到中央音樂學院召開批斗大會,當場宣布:“劉詩昆是反黨、反革命分子,是埋在毛主席身邊的一顆定時炸彈。”1967年4月5日晚上11時45分左右,我被限令離開北長街葉帥的家,到中央音樂學院接受勞動改造。
1967年9月3日下午,正當我背著籮筐打掃學校廁所的時候,來了幾個警察,不由分說地將我推進吉普車,拉到北京德勝門外的功德林監獄,從此開始了長達5年零9個月的監獄生活。
在監獄里,我受盡了折磨,幾乎病得死去。對比起來,“文化大革命”時期的中國監獄,還不是二十世紀世界上最殘酷的監獄,還有更殘酷的,那就是納粹德國的集中營。

入獄后,我們被囚禁在一個個小單間里,與世隔絕,飽受精神摧殘,每天與外界的惟一溝通就是閱讀《人民日報》和收聽監獄廣播。
記得在半步橋自新路北京市公安局看守所時,曾連續5個月不給放風。而人的精神活動是多面的,如果思維只是單一地針對自我,就很容易思維疲勞。所以很多在監獄里呆過的人,出來以后變得癡呆、傻愣,甚至神經功能紊亂,患抑郁癥。
從1967年9月3日被關進監獄,到1973年5月3日被放出監獄,我的人生從28歲走到了34歲,這是一段令我一生難忘的歲月。因為營養不良,再加上精神抑郁,出獄的時候,我的頭發都白了。
往事不堪回首。在監獄里,每頓都吃不飽。一天兩頓飯,每頓兩個小窩頭加一碗菜湯。窩頭是餿面做的,爛菜葉子或爛蘿卜頭做的菜湯。到了夏天,菜湯表面上經常漂著一層蟲。就是這樣,我們還是每天都吃了上頓盼下頓,一頓盼一頓。如果三天不吃飯,人還可以忍受;可是如果讓你三年都吃不飽飯,那是怎樣的一種滋味?
與饑餓相伴的是口渴。因為鹽放得多,菜湯表面總漂著一層白霜。飯后,口渴難耐,但是每天只發兩碗水,根本就不夠喝。更不用說洗澡了,一年也洗不上三四次澡。有一次,好不容易有洗澡的機會了,結果水燙得根本就沒法洗。
然后就是令人難以忍受的持續地受凍。功德林監獄是清朝修建的監獄,囚室里只有一塊睡覺的木板和一床被子,沒有褥子。冬天沒有暖氣,木頭窗戶呼呼地漏風。我是9月份就關進監獄的,沒帶棉服,監獄里不給發棉衣,持續3個滴水成冰的冬天,只有單衣、夾衣穿,冷得實在受不了了,就披著被子度日。
睡覺也變成一件令人痛苦的事情。晚上睡覺時,100瓦的大燈泡卻不準關。為了方便獄警夜查,還規定犯人睡覺時臉要朝外,不許翻身。
在監獄里,我沒有坐“老虎凳”,但卻被施以變相刑罰。記得在自新路看守所時,我曾經連續53天“向毛主席低頭認罪”。早上,從囚室被帶到審訊室,面朝墻上掛著的毛主席像,低頭90度,腿不許打彎,一打彎就被獄警腳踹。每天持續10小時左右,只是在中午才被放回去吃一頓飯。到了晚上,腿腫得動都動不了。
類似種種磨難,有的人受不了,自殺了。但我不愿就這樣死。我要保全自己的生命,熬到活著出獄的那一天。
出獄以后,我在《紅巖》中看到被稱為“活棺材”的重慶渣滓洞,相比起來,那里的犯人待遇算是太好了,犯人不都是住單間,可以串聯、遞紙條,甚至還可以帶著腳鏈跳秧歌,只有在犯人鬧事了以后才不給水喝,而我們卻是天天口渴,相比起藝術夸張的電影,我在“文革”中的囹圄生活更為夸張。
1972年12月,原鐵道部副部長劉建章的妻子劉淑清寫信給毛澤東,反映劉建章無辜被捕及其在獄中受到的種種迫害。12月18日,毛澤東批示:“請總理辦。這些法西斯式的審查方式,是誰人規定的?應一律廢除。”凡屬毛主席指出的“這種法西斯式的審查方式”和虐待、毆打都須列舉出來,再一次宣布廢除,并當著在押犯人公布。當時,我在獄中也知道了這一消息。后來我們的待遇也得到了些許好轉。
一天,我在墻角處發現一張信紙那么大的破報紙,馬上收起放入懷中。打了一夜的腹稿,然后從每天送來的報紙上用牙簽一樣大的掃帚條挖出六七個需要的字,吃飯的時候用口水和窩頭當漿糊,貼在那張破報紙上,幾個月后終于貼出了一封長達千字的“信”,藏在衣服的棉花里,只等伺機送出。

1973年3月的一天,獄警通知我說有人探監,我被帶到一間會議室,一看是我的前妻葉向真。(1967年4月,我被定為反黨反革命分子后,為不牽連家人,我與葉向真辦理了離婚手續。)乘獄警不留神之際,將那封信交給了葉向真。
信很快經由葉帥交給汪東興,轉交了周總理。周總理又把信交給了毛主席。毛主席下令:“立即釋放。”這樣,我突然間就被放出來了。
作為目擊證人為于桑洗脫“李震案”罪名
我的案子歸口中央審查小組第二辦公室(簡稱“中央專案二辦”,都是軍口的案子),與彭德懷、羅瑞卿、賀龍等人的案子列為一組,專案組的人企圖逼我以葉劍英親屬的身份揭發葉劍英。

我獲釋后,公安部成立了一個復查小組作了一個平反結論,給我和葉向真平反。1973年10月,復查報告出來了。我和葉向真的案子被定性為:“林彪反黨集團制造的冤假錯案,其目的是妄圖打倒葉劍英同志。”上面有周恩來“擬同意”的親筆批示,并有葉劍英等10位國家領導人的親筆圈閱。
1973年10月21日,公安部副部長于桑找我和葉向真在北海旁邊的三座門(注:當時中央軍委辦公廳所在地)談話,詢問我們有無意見,如果沒有意見就簽字表示同意。巧合的是,就在我們細閱案子紀錄準備簽字時,中央軍委辦公廳的紅電話機突然響了。
當時,中央的紅電話機是保密機,這種電話是加密的,不能撥號,只能接聽。紅電話機那邊稱:“公安部部長李震已經失蹤24小時了。”于桑接了電話之后,立即就給平時與李震來往密切的陶魯笳等三人打電話。然后,就匆忙乘坐一輛灰色蘇聯產汽車走了。
后來我聽說1973年10月21日中午,在地下熱力管道的地道里發現了李震的尸體。李震死后,江青一伙咬定李震死于謀殺,想除掉于桑、劉復之。10月23日至25日,政治局幾次分析李震死因,多數人認為李震是他殺。但是,為了有利于案件偵破工作的開展,對認為李震是“自殺”的于桑、劉復之兩位副部長采取保護性隔離審查措施。
當時主管中央政法委工作的是時任國務院副總理華國鋒。葉劍英將我和葉向真當天在三座門所目擊的情況告訴了華。華后來找人在三座門召集我和葉向真談了兩個小時,反復追問我們于桑在接聽紅電話前后的反應以及當時的細節。
結果,于桑先獲釋。劉復之后來才獲解脫。
與江青之間的“交惡”
當時,對我的事情,毛主席發了三句話:你們要關心劉詩昆。要讓他搞些民族的鋼琴的東西。(注:這是原話,東西指的是鋼琴音樂作品。)要讓他繼續演出。
那時候,主席一句話就敲鑼打鼓,連夜游行,連發三句指示可見規格之高了。作為主管文藝口工作的江青沒有一點表示怎么說得過去?
1973年10月的一天下午,江青讓吳德(當時國務院文化組組長、中央政治局委員、北京市革委會主任)打電話給葉帥的秘書,說當天晚上在釣魚臺接見我。在一旁的葉帥笑了笑,說:“看來這回是好意了”。
我被告知在三座門等候。吳德的司機開車拉我去釣魚臺。實際上,在此之前,我是見過江青的。1964年,我在毛澤東駐地為他彈琴時,江青曾請我跳過舞。
當晚,專業演員出身的江青,在我面前上演了一出政治戲。我剛到大會議廳,江青就很熱情地迎了上來,說:“劉詩昆,我們都等著你。主席對你很關心。主席說,你們要關心劉詩昆,要讓他搞些民族的鋼琴的東西,要讓他繼續演出。你的案子都是整葉帥的,是林彪和四條漢子(注:指黃永勝、吳法憲、李作鵬、邱會作)他們搞的。他們不僅搞葉帥,還搞我呢,中央二辦很壞,他們不但給葉帥立專案,還給我立了兩個專案,我不怕。去年,我去看葉帥,見到牛妞(注:葉劍英的女兒葉向真的小名),都怪我不好,當時忘了問起你。”
說話間,她拿了一些白蘭花(注:花很小、很香的那種),交給一個穿軍衣的護士,讓她先放在冰箱里,讓我走的時候帶給牛妞。
當天在座的有姚文元、王洪文、吳德、于會泳、浩亮、劉慶棠、李德倫、殷承宗,加上我和江青,共10個人。江青坐中間,我坐她右邊,姚文元坐她左邊。那天晚上,江青為我安排放映了一部電影《紅袖傾城》。(注:那時候不許看外國片,內部看電影是一種特權。這種特權一直延續到80年代中期。)
那是一部美國電影,講的是一個西班牙斗牛士的故事。里面有很多彈鋼琴的鏡頭。江青很舒服地躺在椅子上,為表示親近,她讓我幫她拿著她的玻璃綴面的大皮包。“文革”時期規定不許用皮包,一律都用軍挎包。
看完電影后,江青問我:“你認不認識一個叫徐志婉的人?”
我說:“認得,她是我父親的同學。小時候,我還叫她徐姑姑。”徐志婉是我父親當年在山東大學讀書時的同班同學,江青當時在山東大學圖書館當館員,與黃敬同居。徐、江二人一直有來往。

“那你父親現在哪里?”江青問。
我說:“我父親現在還被關在上海的監獄里。”在我被抓進監獄后不久,我的父親劉嘯東也在上海被抓,1973年還被關在監獄里。
江青拖著腔調說:“真奇怪!”然后,她扯著嗓門喊“洪文!”王洪文立馬來到江青面前。
江青用手指著王洪pPqCHgyc7BtVmidWsVxLZw==文的鼻子說,“你們上海怎么搞的?劉詩昆的父親現在還關在你們上海?告訴春橋,就說我說的,立刻釋放!”
王洪文說:“是是是,我立刻傳達!”
幾天之后,我的父親就被釋放了。
文革后期,我曾整過三份揭發“四人幫”的材料。其中一份是揭發江青在大寨時期的講話的。那時候,農業學大寨、工業學大慶、全國學解放軍。
江青曾竄到大寨發表講話說:“宋江架空晁蓋,現在中央有人架空主席,你們知道這個宋江是誰嗎?” 到處散布類似這樣的風聲,來攻擊葉劍英、鄧小平、周恩來。新華社攝影部杜修賢因為工作關系,親耳聽到很多江青個人召開會議的講話,他將這些情況告訴了我。
另一份是吳祖強(注:第七、八、九、十屆全國政協常委,現中音樂學院名譽院長、中國音樂家協會名譽主席)告訴我的。當時。有一部美國電影《鴿子號》,講述一位美國青年獨自駕駛鴿子號環游世界的故事。全片以孤舟航海為經,愛情波折為緯,突出勇氣可以克服一切困難的主題精神。其中有女主角不顧一切跳入海中,男女主角在水中擁抱的場面。據說江青在看了《鴿子號》后說,如果是她,她也會跳進水里撲向自己的愛人。
另外,還有王心剛告訴我的一個故事,我也把它整理成了一份材料。
我將這三份材料交給了葉帥,葉帥把它裝到中共中央軍事委員會專用的牛皮紙信封里,起筆寫上“專人專送鄧副總理”,警衛參謀馬西金立刻坐著汽車送去了。
一個星期后,鄧小平告訴葉劍英事情的結果是,張玉鳳告訴鄧小平說,“材料主席已經看了,主席很生氣。”我后來得知,當時鄧只送了江青在大寨講話的材料。
結果后來鄧小平又挨批了。葉劍英被逼請假。中國的政治真是風云莫測。當時我也很緊張,如果材料落到江青手里,后果不堪設想。
巧的是,當時新華社的朱穆之也寫過一篇江青在大寨講話的材料,結果,當時就被打成反革命,而我則逃過了這一劫難,幸免二次入獄,恐怕直到江青集團覆滅也不知道當年毛主席看到的那份揭發江青的材料是我寫的。
人物資料:
劉詩昆,中國著名鋼琴家。1939年3月出生。3歲學鋼琴,17歲榮獲“李斯特國際鋼琴比賽”第三名,19歲在世界上最頂尖的國際音樂大賽──“第一屆柴可夫斯基國際鋼琴比賽”上榮獲亞軍。1990年定居香港。除繼續從事鋼琴演奏外,還在香港和內地多個城市開辦劉詩昆鋼琴藝術中心、音樂藝術幼兒園,至今已近80個。與此同時,創辦樂器公司生產鋼琴,集鋼琴演奏家、作曲家、音樂教育家和音樂企業家于一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