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是我從事新聞工作50周年,報社準備為我搞一個盛大的座談會和作品研討會,我采寫過的前國務委員兼國家科委主任宋健、科學家楊樂、何澤慧等都準備來參加。當然,我也忘不了邀請我的好朋友張海迪。
我撥通了海迪家的電話,電話那頭傳來熟悉、熱情的聲音:“郭阿姨!嘻嘻……嘻嘻……”接著就是一串清脆的笑聲。海迪還是那樣樂觀開朗,拿著話筒就連說帶笑地和我聊起來。“郭阿姨,您采訪我那時候,就像我現在這么大吧?我今年都48歲了,那時候我才28歲,您48歲吧……”
20年了!我常常在電視上看見她坐在輪椅上參加各種會議,還常常出來唱歌表演,報紙上也常常登出她創作、翻譯新書的消息,我為她快樂向上的人生高興。每當看到這些鏡頭和消息,我總是不由自主地回憶起采訪海迪的難忘的日子。采訪的深度決定報道的深度
1983年初,共青團中央準備在全國青年中表彰張海迪。當時我在中國青年報社當記者。記得春節后的第一次部門負責人會議上,報社領導決定,海迪來京后,讓我采寫一篇專訪。我說,如果要讓我寫,我必須到現場去。大家告訴我時間來不及了。我堅持說,時間再緊也得到山東去采訪,否則寫不好。到第一線采訪,親眼看、親耳聽、親身感受,這是我采訪人物堅守的信條。會上同意我的意見后,我轉身就離開會議室去買火車票,第二天——正月初六,便奔赴海迪的家鄉山東聊城。

到聊城后,只有一天的采訪時間,第二天海迪就得啟程上北京,接受團中央表彰,這一天怎么安排?我決定到海迪當年隨父親插隊的尚樓村采訪。我認為,尚樓這一段生活,奠定了海迪的人生基石,我必須去親眼看、親耳聽、親身感受。在尚樓村,我訪問了和海迪朝夕相處的鄉親們,和海迪玩耍的小朋友,看到了海迪當年住的小土屋、村邊的小河、路邊的大樹、鄉親們送別她的大道……在赴京的面包車上,我緊挨海迪坐著聊起來,海迪感到我對尚樓非常熟悉,就像對老朋友一樣回憶起當年在尚樓的生活。
從山東出發到北京來參加表彰會那天,上面包車前,她要去小便,我一定要陪她去。在這個環境下,她便和我談起一些截癱病人寫信問她為什么能去上班,是怎樣解決大小便失禁問題的。她對我說:“其實我和他們一樣難!每天上班前,我都要使勁用手擠壓膀胱把尿排掉。有兩次把膀胱擠破了,排出的不是尿,是血……”到北京后,我馬上領了一位中醫去給她檢查身體。當幫她推車的姑娘替她脫下衣服,我的心嗖地一下緊縮了,只見她的脊柱已經變成了S形扭曲在脊背上。這還能叫脊椎嗎?!它怎么能支撐身體呢!脊椎兩側,一條條長長的刀傷疤痕,那是她動四次大手術留下的。醫生拿出銀針扎著她的皮肉,檢查她的知覺。從腳一直往上扎,扎過腹部,扎過心窩。“有感覺嗎?”醫生問。“沒有。”“有感覺嗎?”“沒有。”我在一旁屏住呼吸等待她肯定的回答。直扎到胸二椎的部位,她才說“有了”。我這才深深懂得了:這就是三分之二以上的軀體失去了知覺啊!走出門后,醫生長嘆一聲,對我說:“這是我見到的癱瘓病人中最嚴重的,她完全是靠精神支撐著。”
我和海迪的感情在這些活動中交流著,她感到我對她的關心和理解,我們的心貼得更近了。一天晚上她對我說:“郭阿姨,說老實話,像我這樣一個人,躺著吃、躺著喝,沒有任何人會譴責我。可是,那樣活著又有什么意義呢?”她說,她要為社會做點事,做個對社會有用的人。我們互相間思想的交流,感情的交流,使得她對我傾吐了許多心里話,我也得到了許多精彩的細節,窺視到她的內心世界。
在山東,我采訪了海迪的父母,又到了海迪當年插隊的農村尚樓采訪,還專程繞道去訪問了海迪扎針治好的貧農耿大爺,又到了海迪生活工作過的莘縣采訪,然后回到聊城,和海迪一起坐面包車、上火車奔赴北京接受表彰。到北京后,我便和海迪一起住在當時的中央團校,像好朋友一樣,一起生活,一起聊天。正是在這里,我完成了關于張海迪的采訪和寫作。回答時代的提問
在我采寫張海迪以前,山東的一些報紙,已經宣傳了張海迪的事跡,但大多數是講述她以重殘之身去做一些好事。我應該怎樣來寫這個人物呢?
張海迪不是五六十年代的青年,寫張海迪也不是給五六十年代的青年看的,我必須面對八十年代的青年。八十年代的青年有什么特點?他們主要的思想矛盾是什么?80年代初,青年們剛從“文革”的動亂年代中走出來,沒有上好學,沒有學好本領,面對著升學、就業等等困難和挫折,面對改革開放的大潮,他們最關心的是自己的人生之路應該怎樣走?張海迪,這個三分之二軀體失去知覺的重殘青年,也是從“文革”中走過來的,她同樣經歷了升學、就業等等困難,她是怎樣戰勝軀體和社會造成的重重障礙,實現自己的人生價值、讓生命放射出光輝的呢?在寫每個細節和對話時,我常常把張海迪這個典型人物放在時代大背景下衡量、認識,這樣,寫出的文章就回答了當代青年的人生問卷,在當代青年中引起了強烈的反響。
有人以為,寫先進人物就是寫“好事”,“好事”越多越先進。一篇人物通訊,常常羅列了十幾件甚至幾十件“好事”。我認為,“好事”只是現象和過程,“好事”所反映出的思想和精神,才是記者要傳達給讀者的。在人物通訊中羅列出一件又一件“好事”,反映出的都是同一個思想,結果,顯得事例重復、堆砌,思想卻沒能一步比一步更深入。
“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我認為,好事不在多,有“神”則靈。一篇人物通訊,不在于羅列了多少好事,而在于是否通過典型細節反映出了人物的“神”,也就是反映出人物具有時代特點的精神風貌。
我寫這篇人物通訊,不是羅列張海迪為群眾做了多少好事,而是針對當代青年的思想實際,剖析張海迪人生觀的形成,展示她的人生之路。為了體現這個主題思想,全篇我寫了三大部分:一、在尚樓插隊,使她懂得了讓別人幸福的人,自己才會是幸福的;二、她自殺的挫折和考驗,戰勝消極悲觀,更加堅實了;三、為了讓人生放射出更多的光和熱,她竭力汲取知識養料,更好地為社會做貢獻。在這篇長達萬字的通訊里,我只展開寫了兩件“好事”:一是在第一部分中寫張海迪為耿大爺治病的事;二是在第三部分中寫張海迪學英語的事。為什么寫的好事這么少,卻收到那么大的社會效果呢?這就說明,一篇人物通訊,主要不在于你寫了多少好事,而在于能否反映出人物具有時代特點的精神面貌。
在尚樓村插隊時,張海迪為群眾做了許多好事。但是,我沒有羅列這些好事。我認為,尚樓插隊這一段生活,是海迪奠定人生基石的階段,因此,首先不是要寫她為群眾做了什么好事,而是要揭示她怎樣懂得了要為群眾做好事,成為一個對社會有用的人。首先,我展開寫海迪和小孟方深厚的友情,細致地寫海迪進村后怎樣認識這個可愛的小男孩,小孟方怎樣送雞蛋給玲玲姐吃,送磕頭蟲給玲玲姐玩,他倆怎樣一起憐惜斷了腿的小燕子,怎樣一起治好了小燕子的傷,怎樣高興地放小燕子飛向藍天……這些生動細膩的情節,使人感到小孟方的可愛,海迪和他深厚的友情。接著,小孟方突發急病,由于農村醫療條件太差,海迪眼睜睜地看著這樣一個可愛的孩子死去了。這使海迪悔恨自己沒有本事,決心學醫為群眾解除痛苦。這就使讀者很清楚、很信服地看到海迪是怎樣樹立起要為群眾服務的人生信念的。
在寫海迪為耿大爺治病這個細節時,我也不是一般地講她為人民做好事的現象,而是寫她在為群眾做好事的過程中更深地感悟到人生的意義。
在采訪前,我已從張海迪的日記中,簡單地知道了張海迪為耿大爺治病這件事,感到里面有寶可挖。到山東聊城后,在僅有一天下鄉采訪時間的緊張情況下,我還是堅持要繞道去耿大爺家,詳細地訪問、觀察。后來,在陪同海迪進京的面包車上,我又和海迪細談了這個情節。她聽說我去過耿大爺家,非常了解這段情況,感到和我有了共同語言,便越聊越起勁兒,繪聲繪色地為我描述當時的情景、聲音,甚至學著耿大爺的山東口音講著。由于到現場采訪了,有親身感受,她的談話,在我腦海里都變成了一幅幅活生生的畫面,使我后來的通訊能寫得比較生動感人。
這樣,雖然只用了一個例子,卻不僅僅講她為群眾治病的療效,而是更深一層地反映她在為群眾做好事的過程中,受到了教育,感到了幸福和歡樂,從而懂得了生活的目的,人生的意義,逐漸樹立了自己的幸福觀和人生觀。先進人物是不是神
《生命的支柱》這篇報道張海迪的長篇人物通訊,在讀者中能引起強烈反響,其中一個突出的特點是,對這樣一個先進人物,我居然敢寫她的自殺,而且用了那樣大的篇幅,寫得那樣細致生動。正是這篇報道突破了過去對先進人物報道的老框框,反映了人物的真實面貌,所以這篇報道真實可信,這也是文章受到讀者歡迎的關鍵所在。
清華大學一位讀者來信說“我懷著激動的心情,讀完了《生命的支柱》。……對我感觸特別深的一點是,像張海迪這樣80年代的雷鋒式的戰士,也曾動搖過,猶豫過,甚至曾走到了生命的邊緣。它使我感到,張海迪同志的事跡可歌可泣,但她也是人,也是我們中的一員,她也有缺點……”
像上面這位讀者一樣,許多讀者來信或當面對我說,《生命的支柱》最使他們感動的,正是張海迪自殺這部分。這部分,使人感到張海迪并不像以前宣傳的英雄人物那樣高不可攀,使人感到不真實,不可信,不是現實生活中的活人。她也有過挫折、動搖。她是一個真實的活人,因而可信、可親、可學。
在和張海迪長談之前,我先聽了她的報告錄音。最使我感動的,是她自殺這一段。我想:為什么在山東做報告時她就講了這段經歷,而一些作者卻沒有寫這一段呢?可能是認為一個先進人物有這樣的經歷不光彩吧。對這個問題到底應該怎么看?
我認為,在現實生活中,人都是有優點也有缺點的,特別是青年人,常常是在不斷克服缺點中成長起來的。我們寫了先進人物的缺點,并不等于這個人就不先進了,相反,如果處理得好,更能增加真實可信的程度。像張海迪這樣一個高位截癱的病人,在四處找不到工作,想為人民做點事情卻不能辦到的情況下,產生自殺的想法和行為是很自然的,人們不會因此而譴責她。寫這段只能增加這個人物真實可信的程度,而不會有損先進人物的形象。同時,寫張海迪戰勝悲觀情緒,認識到自己對社會的責任,堅定了自己的人生信念,這對廣大青年,特別是從“文革”中走過來的飽經挫折的80年代初的青年,更有針對性。基于這樣的認識,我決定要寫這段經歷。但是,要寫,并不等于能寫好。
寫先進人物這段經歷,怎樣能既使讀者覺得真實可信,又不感到凄凄慘慘,而能起到積極的教育作用?我是這樣處理的:一開始,我就把問題提出來:“一些青年朋友來信問我:您這樣嚴重的病殘,就沒有痛苦孤獨的時候嗎?”張海迪坦然地說:“我也有過痛苦、孤獨,甚至絕望的時候……”
這樣,讀者就感到她在說真話而不是說大話,增加了這個人物的真實感。
接著,我寫她離開尚樓以后,想了各種辦法找一條為人民做事的路:她學畫,學音樂,四處寫信報考,都一次次被拒絕了。這里,展開了一段她在勞動局門口冒著嚴寒等待招工錄取通知書的細節。這些鋪墊,使人感到:她的心都凍僵了,實在是無路可走了,才不得已走上了自殺的路,因而可以理解。如果沒有這一段鋪墊,一上來就寫她自殺,讀者就不大理解,也可能會譴責她。
在寫她服藥自殺這一節時,著重寫她服藥后的思想斗爭,寫她怎樣戰勝消極悲觀因素,看到自己對社會的責任,這才會對讀者起到積極的啟發教育作用。而這些,又不能通過干巴巴的說教來表現,必須用有血有肉的事件來表達,使人感動,讓人信服。但是,僅僅到此結束還嫌不夠。因為,人們會問:在以后的人生道路上,再遇到挫折時,她表現得怎樣呢?從哪里證明她經過這次錘煉變得成熟了,堅強了呢?為此,我最后又寫了一段張海迪在藥物中毒、昏迷五天醒來以后的情節。這次,她是可以死的,但是她卻說:“我不想死,我還有好多事要干呢!”以及她用顫抖的手,歪歪扭扭地寫下了“生命之樹常青”等細節,反映她懂得了活著的意義。
這樣一層層地表現,使人們看到一個經過考驗逐漸成長,對生命的意義體驗更加深刻的、活生生的人。
當時,全國許多報刊都刊登了關于張海迪的報道。可能是由于我的采訪比較深入,我采寫的這篇《生命的支柱——張海迪之歌》是唯一獲得全國好新聞獎的,同時,也被選人中學語文課本。
我深深體會到,幾分耕耘,幾分收獲。記者工作是來不得半點虛假的。你付出了三分勞動,寫出的稿子只會有三分的反響;你付出十二分的勞動,寫出的稿子就會有十二分的反響。這篇通訊發表以后,在一代青年中引起強烈的反響,中國青年報社收到幾萬封讀者來信。當時,我的辦公室里堆滿了一紙箱一紙箱的讀者來信,我一封封地翻閱著。讀者向我談他們的讀后感,向我傾訴心中的苦悶,有的稱我媽媽,請我救救他(她)……讀者由于愛這篇作品,而愛這個記者,信任這個記者。讀者給我的信,讀者對我的信任和愛戴,是對我最高的獎賞。
如今,我已年過七旬,但歲月無法抹去我這段難忘的記憶。這個堅強姑娘的人生,不僅教育了一代青年,也成為我人生路上的強大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