圍繞電影《無極》引發的“饅頭”官司、著名文學前輩與后輩之間的口角之爭,無不體現了兩代人的文化對決,一系列好大喜功的國產大片制造了一堆堆有形無形的“垃圾”,易中天說《三國》、于丹說《論語》締造著一個新的說書時代,知識和觀眾無可避免地被粉絲化了……回眸凝望2006年這一系列文化爭鳴事件,人們在論爭中留下了幾許笑罵、嘆息、思考或者啟迪
兩代人的文化對決
第一場對決發生在電影界。《無極》的導演陳凱歌以堅定雄渾的男中音和字正腔圓的普通話,宣判了網民胡戈的戲仿作品《一個饅頭引發的血案》的行徑為“無恥”。胡戈,一個原本名不見經傳的毛頭小伙,將《無極》中一堆情節重新剪接組合,組織成了一個完整的、引人入勝的故事,其中包含了他對電影《無極》的批判性的理解。這一工作非但沒有得到陳凱歌的認同,反而遭遇訴訟,然而,網民和普通觀眾卻力挺胡戈的作品,并在互聯網上為他鋪上了虛擬的“紅地毯”。相比之下,陳凱歌腳下的“紅地毯”反而顯得不那么真實了,而互聯網網民們集體回敬以怒罵和哄笑。其結果是,陳凱歌贏得了票房,胡戈贏得了掌聲。
20年前,陳凱歌、張藝謀等人像一群盲流一般為其處女作《黃土地》疲于奔命的時候,其處境跟今天的胡戈也相去不遠。他們面臨著資金短缺和權威貶損的雙重困境,但他們有著顛覆正統電影模式的雄心和年輕人對藝術的熱情。新一代電影藝術家如是誕生。
今天,輪到他們自己面臨挑戰了。歷史仿佛永遠在輪回。面對新一代人的反叛行為,陳凱歌選擇了、站在了當年的自己的對立面,扮演了自己的敵人。不僅是藝術上的敵人,也是現實權利上的敵人。
另一場對決發生在文學領域。身居高位的文學評論家白燁與“80后”時尚寫手韓寒之間發生嚴重口角。
號稱“80后文學保姆”的白燁,執掌“純文學”的加冕儀式,又對“80后”一代文學青年關愛有加。他發布一番高論,旨在為“80后”作家登上“純文學”的祭壇發放通行證,同時,也宣布了若干條例,不肯輕易發放。但韓寒顯然對賽車執照的興趣勝過作協會員證。白燁對于文學純粹性的一番婆婆媽媽的勸誡和保姆式無微不至的關切,消失在跑車馬達的轟鳴聲中。非但如此,韓寒還在身后扔下一串惡毒的咒罵,揚長而去。韓寒的“粉絲”們仍不依不饒,連日到白燁的博客上叫罵。
企圖靠扶持新生的一代來賺取文學資本,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80后”一代雖然常常裝得很乖的樣子,表面上渴望前輩的提攜和扶持,實際上他們心底里早就不需要保姆。建立在制度威權平臺的老規則已經失靈了,新一代人早已不愿意“受戒”。不錯,這些飚車暴走的一代人,自然是妄自尊大,品格可疑,但是,拿騎自行車的思路來規訓跑車,即使不被撞倒,也只有嗅汽車尾氣(韓寒稱之為“屁”)的份。然而,那些嘰嘰歪歪的前輩們,一個個總要等到挨了罵,才明白這個道理,這實在是前輩們的不幸。
國產大片:視覺藝術垃圾化
2006年,誕生了一系列國產大片。單從特技和視覺效果上看,《無極》、《夜宴》都做得不錯。可見,特技并非難事。但沒有藝術靈魂的特技卻是致命的,它只能帶給電影圖像以蒼白和空虛,能給人一些感官的震顫,卻不能觸動心靈。《夜宴》把京城小混混的油腔滑調與皇家權貴拿腔捏調的虛夸言辭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種怪異而又滑稽的風格。接著,媒體又爆出《無極》攝制組的新劣跡:在拍攝過程中,劇組對外景地的自然景觀和生態環境造成了污染和破壞。灰不溜秋的水泥和橫七豎八的鋼筋骨架,在大自然的皮膚上留下了難以愈合的創傷。這既是自然的災難,也是文化的災難。所謂“國產大片”,從《英雄》到《無極》,再到《夜宴》,恰恰是當下中國社會文化的典型癥候。它暴露了當下中國社會文化的嚴重病癥。在好大喜功和“假大空”心理的支配下,導演們以“市場化道路”為由,發動了一場場投資“大躍進”。而其在電影藝術上,卻日漸顯出其空洞化和虛假化的本相。如果以票房作為商業影片的唯一指標,我相信《無極》、《夜宴》等是成功的。但這種原始形態的商業理念,即使是在純粹消費性的商品文化中,也早已是一種廣遭質疑和批判的理念。而藝術生產的“無極化”正是物質生產“無極化”的表征,各地政府在生產建設上,也在不斷制造“無極式”的神話。地方建設上的互相攀比和斗富,各種巨型廣場,超高建筑,大而無當的“工程”,慶典儀式上的人海戰術……甚至破壞了自然的和傳統的文化形態,來拼湊出各種各樣的假景區和假古董。
新說書時代與知識“粉絲化”
從劉心武說“紅樓”開始,作家、學者在電視臺演繹經典成為一種時尚。易中天說《三國》,于丹說《論語》,受到觀眾廣泛的追捧。這是舊式說書藝術的現代復活。它預示著一個建立在電視節目基礎上的“新說書”時代正在悄悄到來。將一般學術觀點以通俗生動的方式講授,本也是對一個文科教師的基本要求。然而,易中天的演講受到如此狂熱的追捧,從另一個側面也反映了中學、大學的文學和歷史教育狀況的不盡人意。學院學者們刻舟求劍式的“學術”,早已令人厭倦。學生們在應試教育的壓力下,無暇品讀文學和歷史作品,以致很難獲得真正有效的歷史文化知識。盡管今天的教育已經相當普及,但公眾患有嚴重的“文化消渴癥”,以致“新說書”在某種程度上就相當于一種補習教育。
現代媒體為文化傳播提供了更為便捷的和大眾化的手段,易中天、于丹等人合理地利用了現代媒體手段,贏得了聽眾。但另一方面,現代媒體也帶來了“媒體崇拜癥”。傳統的說書藝術依靠一個固定的場所,說書人與聽眾之間以一種直接而固定關系交往。它的傳播依賴于直接的“口-耳”關系,“現場聲音”是最直接的傳播媒介。現代傳媒的傳播介質的多媒體化,說書人除了言語和聲音之外,其個人形象也成為一個重要的傳播符號。身體的整體性形象訴諸聽覺、視覺諸多感官,形成對受眾的整體的、示范性的影響。同時,現代傳媒可以連續性地重復,不斷強化對受眾的視覺沖擊。媒體的高科技手段帶來的神話般的效果,加上學術的神秘性,造就了公眾對“學術明星”的偶像式的崇拜。
在現代媒體的強大號召力面前,觀眾和聽眾幾乎無可避免地“粉絲化”了。“粉絲”與“偶像”之間的關系,改變了文化傳播的結構和性質。“粉絲化”并非以知識理性對待知識,而是將知識和文化明星“偶像化”,使之成為膜拜的對象。這本身就是對知識的開發性和反神話傾向的偏離和背叛。易中天所扮演的,無非是一個“精神保姆”的角色。就這一點而言,易中天現象跟“超女”現象同出一轍。(作者系同濟大學文化批評研究所教授、文化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