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進臘月就聞到年味了,蒸年糕的女人端著笸籮繞世界走,全村五盤碾子占得滿滿的,一家推米四五家等著,黃米笸籮排在外面,人倚在門框上和碾道里的人嘮嗑。東家長西家短,三只蛤蟆五只眼,瞅空往嘴里丟一顆毛殼,“咯”,嗑開了,“卟”,皮兒吐出去,打著旋兒落地,白花花的,一會一層。哎哎,快,雞!碾道里的人騰出一只手朝門外指,五七只雞圍在笸籮邊。日你奶奶!“日……”一只鞋飛過去,雞咯咯飛去,曲了一條腿,點。點,點,跳過去,腳尖一勾,反過,穿上,回來依舊嘮。
“嗵!”“打……”誰家在放二踢腳?還沒到小年兒呢,就放,錢多燒的。
雪地上滋出一片硝黑,禿頭小子仰頭看天,藍瓦瓦天上開出一朵白花,紛紛揚揚落下來的是紅花瓣。聞一聞,火藥香,一節黃白鼻涕進去又出來,像要吐絲的蠶。
有豬叫聲嘹亮響起。豬是隔“隔年沉兒”,四蹄捆了,圈里抬出,毛管兒锃亮。男人們頭上冒著騰騰的水氣。灶膛里八印大鍋水翻花地開,一舀子涼水點住,灌進壺里,一溜小跑拎出去。黑豬變自了,白豬變亮了,白白亮亮的饞人。過不了多一會就有肉香飄出,女人和半大孩子端著熱氣騰騰的大海碗,挨門挨戶地送。嘗嘗我家的血腸啊,這豬,真添活人,四指膘!
他嬸兒,你家真的是要發了,瞧這豬喂的!說著,女人把沾了湯水的指頭往嘴里放。
春打在年這頭,明年沒春,寡婦年。娶媳婦聘閨女的人家都把喜事擠在年這頭操辦,越發把個臘月擠得熱騰騰,香噴噴。火辣辣。
送血腸的隊伍旅旅行行(huang),孔三叔就夾在這隊伍中間。
殺年豬了啊,他三叔。
啊啊,殺了啊,殺了。
一口豬你一個人得吃到猴年馬月。吃不過來吱一聲啊,哈哈。
啊啊,不是的,不是的……
咋?要辦喜事,你?娶老伴?
都啥歲數了,還扯?是我兒,旺兒。
旺兒?
對,旺兒。旺兒過世一年多了,一直沒有合適的,這冥婚不比陽間,難碰著哩,這才有個薦兒,就那個誰,前村那個孟葫蘆的老閨女。
噢……
一會過來喝喜酒啊。這事也不好大操大辦,誰趕上了算。過來啊!
過來,過來!
事業辦得紅火著哩!
十里八村都來了。一進院,這可真叫熱鬧。新劈下的松木袢子小山一樣堆在東墻根,風一吹陣陣松脂香。靠西墻砌一溜鍋臺。羊膠泥還沒干呢,火一燒,盡是螞蚱口,絲絲白氣冒出來。白案設在堂屋,紅案擺在當院。撈忙的女人們圍裙水澇澇的,肉乎乎的胳膊讓冷水冰得通紅,十根指頭小胡蘿卜一樣,大豆腐顫顫威威,大手托了,三刀兩刀就下了鍋。最顯眼的是喜堂,貼著正房房檐一大溜蓆棚。新砍來的白楊架桿泛著青黢黢的綠,葦蔗是朝鎮上糧庫借的,蓆篾里還夾著歸倉的新麥。棚口處白帳子紅紙紅燈籠。一條橫格分外的醒目:孔旺兒孟繁花新婚大典。過濃的墨跡把大紅紙拿捏成一張抽抽巴巴的尿褲子。棚里,八仙桌上矗著一塊孔旺兒的白楊木靈牌,顯然是倉促了,靈牌的背面還露著鋸絨,剛刷過的桐油直粘手。另一頭空著,橫著的兩只條凳備著放棺材用,條凳和靈位前面是香案,香案前面是化紙錢的泥盆。
一只白公雞拴在八仙桌的腿上,大紅冠子有點凍了,鋸齒牙牙黑紫了,蔫蔫地耷拉下來。它是這場戲的主角,一會有重要節目上演。可是人們都在忙,倒把主角給忘了,興許餓了,不住地叨地上的積雪。
屋里的席面早早擺下了。女人爹撒著兩手轟雞一樣驅趕著饞嘴的孩子,口里不住地喊,可不敢動筷呀,等新媳婦來了的!
來啦,來啦!孩子們一窩蜂地喊,嘰哩趕蛋涌出屋,前跑后踮,上了村街。
果然來了!
高高的土圪梁上先是喇叭聲遠遠地響過來,有的像牛吼,哞——哞,有的像放屁,嘟——嘟——,有的像門扇夾住狗尾巴,嗚兒哇——嗚兒哇——還有鑼鼓鈸。咚不隆咚,戧!咚不隆咚,戧!緊接著,雪地里踩出的那條濕濕滑滑的羊腸小道上,一頂梅紅轎棺抬過來。白雪紅棺,曲曲彎彎。彎彎曲曲的小道揪住了前村后村人的心。喇叭吹得人腸斷。喝喜酒的人心里頭就掠過一絲悲憫。
老孟家的老閨女,孩子好著哩,咋就會讓煤煙子給薰死呢?
就怨那個老不著調的爹,成天就知道個喝。
可憐這年紀了,一朵花兒,剛要開。
趕情。
也不知道孔家旺兒在那邊找著了沒有?
找個鬼,人死如燈滅,全是活人臉上好看。
敢情!
說說聊聊,一路走來,螞蟻搬家蛇過道,曲曲彎彎的小道上全是腳印子。活人給死人辦喜事。看熱鬧的人圖得是個新鮮。
迎親的喜炮放過,孔三叔一臉喜興站在自家大門口。白洋襪子,圓口鞋,黑市布褲褂上盡是褶子,來坐席的人臉上就升起一團疑云。哎他三叔,我就沒鬧機密,這是給旺兒娶冥妻,還是給你娶媳婦?
說笑不得,說笑不得,進屋喝酒,進屋喝酒。孔三叔站在門口迎接客人,滿臉全是笑。
孟葫蘆居然也來了!王八人家爹送女兒,孟葫蘆真不要個老臉。省了發送女兒的錢,混了一頓席面。還得了一份彩禮。聽說是這個數!說話的人把一根拇指連帶食指、中指一齊塞給聽話的人。聽話的人一怔,五口肥豬也不夠!誰說孟葫蘆上炕只認得酒壺,下炕只認得鞋?這個老酒鬼。心里亮堂著呢。
當下孔三叔就攥住了孟葫蘆的手,親家親家一個勁地叫。
孟葫蘆像是沒睡醒,使勁睜了睜緊巴巴的眼睛,指著喜堂里的棺材朝孔三叔說,他親家,閨女我可是給你送來了。一朵花兒呀,新鋪新蓋新褲褂,一順水兒的紅。活人還要咋樣?咱開棺看看?
看啥看?我還信不過你?進屋喝酒。喝酒!
鬼媒人來了,黑洋雛褲子水紅緞襖,鬢角捌一朵絨花,大腳片子呱唧呱唧,徑直進了喜堂。孔三叔跟在身后笑得小心,他六姑,您看還有哪兒不齊備?您言語,我置辦。這事我沒經著過,您多擔待。
六姑沒答孔三叔的腔,倒背手喜堂里走一圈,扭屁股進了正房喝茶吃煙去了。
日近正午,一臉紅潤的六姑踱出屋,鬼媒人變成大執賓。麻雷子一聲鈍響,婚禮正式開始,眾人圍定。黑壓壓半院子。村小民辦老師馬二先生朗聲宣讀“通家狀細帖”和孔旺兒孟繁花生辰八字。四舅媽走出來,身后的女人們一溜跟定,手里都捧著“合巹”、“鵝籠”、“酒海”和龍鳳喜餅。肘子、喜果都是真的,惟衣服、首飾、洗衣機和一臺14時的電視是紙糊的冥器。鼓匠吹打起來,曲譜是“我們的生活充滿陽光”。都極認真,臉憋得像下蛋的雞。白眼睛一翻一翻地看天。紅燭燃起,香煙繚繞,四舅媽把“合杯酒”、“子孫餃子”、“長壽面”,供于“新婚夫婦”靈前,大白公雞蹲在紅棺材上咋也打不起精神,它一點也不能領會人們的意圖,也不知道此刻自己就是孔旺兒,人們所有的恭敬都是沖著自己來的。六姑并不理會大白公雞的感受,指揮著人們三叩首,也不知道是祭還是祝。行禮過后化紙錢,青煙把喜棚弄得云山霧罩,鼓匠們的調子不似先前熱烈,哀婉中透著一絲感傷,六姑瞅瞅神色木然的人群大聲宣布,婚宴開始。坐席人“轟”地作鳥獸散,孩子們跑著去搶占有利地形。
婚宴好不熱鬧。說的笑的,喝的叫的,吐的拉的。人也醉了,狗也醉了,連太陽也醉了,昏沉沉跌下西山。
孔三叔在北屋壘起一道夾墻。
夾墻壘得很快,等七天圓墳,撈忙的人來吃油糕,墻都半干了。
呀,三叔,啥前兒壘的?你也不吱個聲,一個人忙乎。
大臘月的……沒想,驚動你們……這房有年頭了……四下透風……壘堵夾墻……擋擋北風。
孔三叔嗚嗚嚕嚕,嘴里含了個燒茄子。
撈忙人伸手拍拍泥墻說,這就暖和多了。
孔三叔的心一揪一揪,說,那敢情,那敢情。
撈忙的人走了,啥也沒多想。孔三叔驚魂甫定,一身冷汗。
這汗出得有理!誰曾想一輩子老實得出奇的孔三叔竟瞞天過海,眾目睽睽下演了一出貍貓換太子的好戲。把一個如花似玉的女子,生生藏在夾墻里!
那天的酒喝得都變了形。太陽下山埋不得人。這酒讓你們喝得,真是的,多耽誤事!“趕明兒一早,男人們都過來啊!”六姑臨走時放下一句話,守靈的就剩下個孔三叔。
收拾停當下半夜了。十七十八,人定月發。寡白寡白的月亮爬上后房山,院子靜得像墳塋地,孔三叔坐進喜堂歇息。從早到晚屁股沒沾炕,水米沒粘牙,一樁心愿了啦,高興勁一過去,才知道了乏困。孔三叔掏出一支紙煙,平日里抽煙鍋。三百八十塊錢買下的五條紙煙,眨眼功夫撒了芝麻鹽兒,抽的抽,拿的拿,就剩下這半盒,抽完算了。
蠟燭上對個火,喜堂里忽悠一暗。
兒啊,這回你該滿意了吧,你娘走得早,你又跟了去。十八歲的人芽芽,連個媳婦也沒娶下。這回妥了。娘仨在那邊好好過日子吧,繁花這孩子不錯,才比你大三歲,女大三搬金磚。
有狗遠遠地叫起。還有沒醉的?
“咚咚咚”,棺材板子響。細聽,沒了,再聽,又響:咚咚咚,咚咚咚。
炸尸!孔三叔“噌”一個高躥出喜堂,一股熱尿就順褲腿流下,口里念叨。繁花,我是旺兒他爹,繁花,可不敢,繁花可不敢嚇唬你三大爺呀。旺兒的親事雖說沒征得你同意。那也是明媒正娶呀!
遠處的狗咬成一個蛋。
孔三叔氣喘不勻,頭發茬子倒豎,彎著兩腿一步一捱地挪進喜堂。就聽得繁花的聲音悶聲悶聲地傳出來,爹,我沒死。爹,放我出去,爹,凍死我啦……
孔三叔怔怔地瞅著棺材,已經鎮靜了許多,口里喃喃念叨著,繁花,我是你老孔家三大爺,你旺兒哥他爹。繁花,你當真還活著?孩子,你可不敢嚇唬你三大爺呀……嘴里說著,眼睛就向矗在喜堂一角的打墓工具一眼一眼地瞄……
簡直就是一場夢,轉眼之間一身紅衣褲的繁花就款款躺在了北屋的火炕上。一碗熱米湯下肚,繁花的臉紅泛起來。
孔三叔一雙大手銹銼一般。一邊抹著繁花臉上的淚痕,一邊咬牙切齒,這個孟葫蘆不得好死,這個孟葫蘆不得好死。
繁花呼得一下撲進孔三叔的懷里,聲淚俱下,三大爺,救救繁花,繁花不想死,三大爺,救救繁花!
毛烘烘的頭發扎得臉癢癢,孔三叔兩手奓撒著,摟著也不是,不摟也不是。
繁花翹翹著的眼睫毛撲閃閃,淚蛋蛋像霜打蔓兒的水葡萄,轱轱轆轆往下掉。繁花說,三大爺我知道,我爹使了您的錢,慢說是三千塊,三百塊他也得砸鍋賣鐵,喝酒耍錢欠下一屁股的債,今生今世他是沒指望還您了。
孔三叔的雙手拍著繁花的后背。孩子別說這些。容我想想辦法。
繁花兩只嫩手攀住孔三叔的脖頸,一張小臉哭得雨打葫蘆花。三大爺我知道我爹是還不起您的錢了,要么您一镢頭再把我打死,我還隨了旺兒去;要么您讓我留下,我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伺候您一輩子。說一千道一萬,我已經是個死鬼了,說啥也不能再在村人面前活過來。
一朵花還沒開開,那不屈死你了。
我的命是您給的,一輩子也還不下。 ,
孔三叔不做聲,兩手緊緊摟住繁花,生怕一松手飛了。
雞叫頭遍,三星偏西。墻根下誰家的醉狗還沒醒過來,孔三叔一點都沒猶豫,兜頭就是一鎬把,扯腿扔進棺材里,嘴里一邊嘟囔,你狗日的,上輩子做啥好事了,積下這份陰德。
太陽出來了,暖暖地照著后村頭上這座孤零零的小院。
一切都在照常進行。一切都隱藏在一個巨大的陰謀之中。
夾墻還沒干,孔三叔面前,繁花就不再喊您了。夾墻干了,孔三叔的被窩里就多了個綿綿軟軟的身子。
孔三叔摟著繁花緞子一樣的身子眼淚嘩嘩,這成了個啥了?這成了個啥了?
繁花毛烘烘的頭滾進孔三叔的懷里,村里人都知道我死了,我隨旺兒去了。
那我成了你的啥了?
男人。
月芽彎彎掛上老榆樹梢。月芽咋那么皎亮?
人逢喜事精神爽,自打為旺兒辦完冥婚。前村后村的人都發現,孔三叔像換了一個人,衣褲整潔了,頭臉紅活了,連走道腳后跟都一翹一翹的顯得有勁。孟葫蘆三天兩頭地過來熊他一頓酒喝,說都是我閨女給你老孔家帶來的好運勢。孔三叔也不生氣,客客氣氣陪喝,客客氣氣送走。倒是村長狗剩一句玩笑話把他嚇出一身冷汗。那天村里開會,續承包合同。當著那么多村民村長狗剩說,嗨,你們看,孔三叔真的越活越年輕了哎,旺兒媽在世的時候也不過這樣,是不是又有女人伺候你了?村民們哈哈大笑,孔三叔嚇得頭搗蒜,村長可不敢開玩笑,村長可不敢開玩笑。
不光是村長狗剩,其實自打孔三叔為孔旺兒辦過冥婚,看著他出來進去,干干凈凈,神清氣爽,前村后村哪一個人心甘過,個個咬著后槽牙說,這個孔三叔,越活越揚威了呢。連一個老光棍都活得這么肆恣,別人還活不活了。
看來這鼓真是沒有偷敲的。孔三叔二十七歲死老婆,十五年沒沾女人邊,不是沒人給提過,是自己怕旺兒受罪。好不容易盼著兒子長大,卻一場菌痢拉死了,拉肚子也能拉死人,現在的孩子們真嬌貴。村里人竄綴著要他去和學校打官司,打啥哩,人都死了,再說了,吃學校食堂全鎮的孩子哩,人家沒死偏你死,還不是咱孩子的命不好?
嚴霜專打獨根苗。旺兒過世,孔三叔正經打了一陣蔫兒。村里老小見了都主動搭話,問些日子清苦不,要不要給張羅個老伴一類的話。等著孔三叔苦眉眨眼說出一肚子的惆悵。村人也趕緊苦下臉說兩句安慰的話,心滿意足地走了。現在孔三叔緩過來了,看著孔三叔有說有笑,匆匆離去的背影。村人就不是好聲地朝他吼,他三叔咋恁急!家里有吃奶孩子是咋的?孔三叔并不停下步子,扭頭回道,一個人的日子,不比你們。
急急忙忙進院,急急忙忙閂門,一溜小跑進屋,一腳門里一腳門外就壓著嗓子喊,嗨,小東西,我回來了,兩只大手就把大紅板柜挪開。繁花睡眼蒙朧鉆出夾墻,餓虎撲食鉆進孔三叔懷里,口里喃喃念叨。一去就是大半天,人家都想你了。
孔三叔放下繁花說,餓了吧,咱快做飯吃。繁花摟住脖子不撒手,不吃嘛,先睡覺。
好好,先睡覺,先睡覺。
真是一場好夢!孔三叔覺得自己又活回去了,至少年輕了十五歲。
繁花鉆出了被窩,一匹白緞眼前一閃。躺著別動,飯好了我招呼你。
日子就這么歡歡地打發著。孔三叔眼淚嘩嘩,人生一世還圖個啥!
六姑病了,六姑昏人囈語。六姑病得不輕,六姑撞上鬼了。
月朗星稀夜,六姑想起到孔三叔家串門兒。六姑住前村頭,孔三叔住后村尾,前村后村一個行政,兩家離了至少半個鐘頭的路程。自打辦過冥婚,小半年了不見孔三叔來家道謝。忙沒有白幫的,當了回大紅媒,不孝敬一頓酒,咋也得答謝兩盒煙。六姑心里盤算著,大腳丫子呱唧呱唧踏著月光就來了。
大門緊閉,推推沒開,六姑挑起嘴角,單眼吊線朝門縫里瞅進去, “哼”的一聲,一屁股萎下,再沒動窩兒。
是一陣冷雨把六姑澆醒的。六姑連滾帶爬回了家,鉆進被窩說胡話。
一身紅,一身紅……繁花穿著一身紅,繁花回來了,回來伺候孔三叔來了……
六姑是村里的公眾人物,公眾人物是新聞追蹤的熱點。六姑得的是啥病,沒出三天,全村老小沒有不知道的。一時間地頭上,井臺前,男人們神神道道,女人們嘁嘁喳喳,孩子哭鬧,大人嚇唬,還哭,看孟繁花來了,一身紅!孩子不敢哭了,大人卻是一身冷汗。全村鬼氣彌漫,人心惶惶,上邊正要下來檢查提留款支出情況,造成影響可不是小事。村長狗剩對治保主任說,去,馬王爺,把那個老東西給我提溜來!
治保主任大名馬拴住,多少有點虎,十來歲的時候,家里一鋪炕,夜里爹媽行房,他睡不著,坐起來大喊,操,你們樂呵了,我呢?嚇得爹媽登時沒了動靜,第二天就給他在廈屋盤了一鋪小火炕。他逢人就講,操,不給他們點厲害,不知道馬王爺幾只眼!從此村人忘了馬拴住,只知道馬王爺了。
當下馬王爺手里拎了根鎬把,哼著四六不靠的小曲到了后村,臨近孔三叔院門腿有些打鰾,小曲已經不是個調了。站在門外望著高高的院墻小公雞打鳴一樣喊,孔三叔,你出來,村長找你有話說。聽聽有人應聲,往后撤出二十多步,立在坡下等著。
孔三叔一聽村長狗剩叫,有點慌神,稀里嘩啦一陣門閂響,一只鞋提上了,一只鞋還趿拉著就出了門。馬王爺來了精神,手罩住嘴對孔三叔說,村長要過你的堂。
村長狗剩沒過堂,只是了解一下情況。孔三叔矢口否認,八成六姑看花了眼,繁花怎么會回來呢,沒來由嘛!前些日子旺兒還給我托夢了,說這個媳婦他挺中意。村長狗剩細瞅瞅孔三叔的臉色,沒看有出多少鬼氣纏身,輕輕“噢”了一聲說,我知道了,你回去吧,以后有什么動靜一定要向我匯報。
孔三叔唯唯諾諾離開了村委會,村長狗剩對馬王爺說,去把六姑請來,就說我請她喝酒。六姑來了,村長狗剩揮揮手對馬王爺說,這兒沒你的事了,回吧!馬王爺一臉不高興地走了,嘴里一邊嘟囔,操,好事不想著我,我讓你們喝酒,喝消停了算!
村長狗剩根本沒把馬王爺放在眼里,對站在地中央的六姑說,坐呀,愣著干啥,說著從立柜里摸出兩盒罐頭一瓶酒,當下打開,罐頭是一盒紅燒牛肉,一盒小炸魚,酒是洮兒河。待六姑端起酒盅,村長狗剩說,后村頭的事你看咋整?
六姑見村長狗剩這般器重就壯著膽說,如今不興迷信了,靠科學又怕不頂事。村長狗剩說,你說,你說。
六姑說,依我說不如……
院里一絲響動,二人一愣,“嘩啦”玻璃窗一聲脆響一塊磚頭飛進來。六姑“哼”的一聲兩眼翻白倒進村長狗剩懷里,村長狗剩欠起身隔窗望去,一道紅光倏地沒了。
村長狗剩在村委會住下了,村長狗剩一夜沒合眼。
被窩里村長狗剩問六姑,你方才說不如咋整來著?
六姑說,你上來,把耳朵給我。
送走六姑,村長狗剩一夜沒睡,翻過來調過去地烙大餅,村長狗剩想: “咱磨盤村可一直是治安先進村,現在出了這一檔子事,要是傳出去,多年的旗桿子就得折在我手里了。六姑說的辦法雖然是狠了點,可終究是為民除害呀,孔三叔雖然說思想有點落后,但也是個奉公守法的好村民呀,他讓鬼纏上了。我這個一村之長能見死不救嗎?這事又不好驚動上面,我自作主張,為民除害,說不定還會得個什么獎項呢!”
七月初一月黑頭,三叔又讓村長狗剩叫去匯報去了。這一陣子村長狗剩隔三差五就讓他去匯報,沒完沒了地打探繁花真的回來和他過日子來沒有。孔三叔守口如瓶,心里想:繁花她是人伺候我,是鬼纏死我,和你有啥關系?臨走時三叔把繁花安頓在夾墻里睡下,繁花摟住脖子不撒手,三叔說:“你先睡。一小覺的功夫我就回來了,有球啥匯報的?各過各的日子,我們也不害誰的事,他們是咸(閑)吃蘿卜淡操心哩!”
孔三叔去見村長狗剩,臉色不好看。村長狗剩倒是挺和氣,讓他坐下慢慢說。
三叔說:“沒啥說的。”
村長狗剩就和他東扯葫蘆西扯瓢地嘮。
也就一頓飯的功夫,馮歪脖子老}匯呼哧帶喘跑進來說:“村長可不好了,孔三叔家的房子著火了,著得沒個救了……”
村長狗剩一臉平靜,眼瞅報信兒的人,話卻是說給三叔聽:“著了著了吧,孔三叔的那間草房早就不行了,村委會已經開會定了,正打算要幫三叔重新翻蓋呢。”
三叔大吼一聲:“狗剩!你個王八蛋,
我和你沒完!”
說著,一個高躥出屋,拔腿就往家里跑。
耳邊風聲呼呼。眼前一片火光。三叔一邊瘋跑一邊大聲喊:“繁花,繁花……”
突然,有凄厲的車笛聲響起,三叔忙回頭,救火車來得這么快?揉揉眼睛再細看:“呀!怎么紅色的救火車后面還跟著一輛白底藍字的警車?”救火車從他的身邊呼嘯而過直奔火場,警車卻一拐彎進了村委會,再細看,領著警察下車的是馬王爺!
孔三叔打了一個愣怔,跟著消防車往家跑,邊跑邊回頭罵:“狗剩子,狗日的,村長球大個官,你還能大過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