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保姆

我和老伴都是七老八十的人，我身體還勉強。老伴沒人照顧就不行了，她可說是一身病。要命的是她還要看書寫文章，有這樣一位身體不好的天才老伴我還有什么其他出路?惟有兢兢業業做好后勤服務，才是我存在的意義。我當然沒有一點怨言，深知只有無怨無艾一條康莊大道可走。但我畢竟是個燈枯油盡的人，雖說還有像年青時為祖國奉獻青春一樣的壯志，到底力不從心了。比方說突然聽到一聲驚慌大叫，我一頭毛汗跑向她身邊，她說“手帕掉到地上了”，彎腰拾手帕我就眼冒金星。所以，小祿對我來說極其重要，重要到沒有她我六神無主。

小祿是上個世紀來的，照顧我們直到如今。說起小祿，我們除了感謝不能再說其他的話。

我們習慣她了，我們不能沒有她。

可她結婚了，狗年春節結的婚?？倹]有道理讓那個男孩子討到老婆見不到人罷?我于是未雨綢繆，在她還沒說要走的時候開始找人了。幾個月里，我們家差不多每個星期要試用一個由家政公司推薦來的人。這些人琳瑯滿目，哭笑不得；又都在初見面時給我驚喜。讓人覺得人才易得。最多的做了六天，短的不過三天。結完這個的賬又結那個的賬。我很快熟練加減乘除了。我對家政公司徹底失望后。就跑回長沙去。老家朋友多，作興找得到人。我還記得第一次去長沙是四月十二日。從家門口動身時氣溫攝氏31度，到達長沙的氣溫只有七度，時間是晚上十一點。一身單衣單褲，凍得重裘在身的朋友們說我既年青又前衛。

朋友幫我找人，我偷閑在故鄉久別的山水之間，還做了一首《沁園春·回長沙》。其詞日：

有客南來。冠敝裘輕，人逢日癲。也迎風寫句，臨流賦景；山嵐向暮，冷雨池邊。半世窩囊，三餐勉強，一碗粗茶一袋煙。爭知我，已千瘡百孔，不是從前。

通衙大道流連，又豈料離家四十年。笑文心細逐，詞章長短；年時襟抱，莫問蒼天?？v有賊心，終無賊膽，市井蹉跎豈偶然?？栈厥祝姾嫠鹿?，觸目皆禪。

這詞發表后，荒田兄夸獎說“是以‘舊瓶’裝現代人塊壘的典范之作”。

我帶回的人就沒有這么好了。她剛高中畢業，一來就說：“我可不是干這事的，我以為只要陪老人家散步。”她時時在陽臺上修指甲。她有十個手指還有十個腳趾。她是修完手指甲再修腳指甲的。到第十個腳指甲修完，她覺得手指甲又該修修了。她要小祿伺候她。她對小祿說，“我來做你做不了的事，我教陳爺爺怎么上網，怎么QQ。我還要告訴他粉絲是什么意思，哈個和暈菜是什么意思?！蔽覍λf，“小萬，暈菜我有點曉得是什么意思了”。

小祿的婆家娘家都來電話。又想孫子又想外孫的。我知道已到了千鈞一發之際。小祿有情，說照顧鄭姨的人沒落實她不會走。我心里有底，盡管如此，所剩的時間不會多，只好二上長沙?；侍觳回摽嘈娜耍恍判〉摼涂涨敖^后。這回找到了王素蓮，一個四十八歲的農婦。她丈夫一年前車禍去世，一身無掛礙；在現代化的城市打工十多年，比她的鄉親要先進好多。她年近半百，又是我表弟做的中介，我想這次一定八九不離十，就用心為小祿在長沙謀個事。小祿在我家做了八年，老家沒有門路，我不能不盡點力。

長沙市人事局的朋友幫小祿在一個大型超市找到一份工。

王素蓮到廣州后頭天還好，我也輕松了整整一天。不料第二天一早只見她兩眼紅腫，哽咽著說她正在熱戀，沒思想準備相思苦這般磨人!

我只好再找家政公司。這回運氣不錯，先后找到兩位美女。這事只能簡單說說，不然可寫十幾萬字。都說沒有長篇成不了文學家，我還是懷疑有哪個人敢冒險讀我寫的長篇。好在我沒動過做文學家的念頭，還是用兩句話說完吧。如果說第一個是東方美人，第二個就是西式摩登了。第一個叫曹彩霞，四十三歲，衣裙寬松得體，走起來很是婀娜。她說她是學美術的，為了女兒犧牲了專業。這還好，一位藝術家怎么不好?可怕的是每晚十點多鐘就有一個古怪電話。她接完電話如例立即下樓，什么事還是小祿在做，可憐我老伴就是晚上最需要人。我每次都看見她和一個男人在黑暗中指指點點，指指我家的這個窗又指指那個窗，直讓我心驚肉跳。第二個叫張敏的衣著緊身。滿身箍得肉楞楞的很像真空包裝的臘排骨；腳蹬出類拔萃的高跟鞋。她隨便說一句話都振聾發聵。

她的身份證證明她是1976年12月出生，離三十歲還差幾個月。她卻有一個十四歲的女兒，還說兒子不夭折的話十九歲了。所以，我總懷疑她的身份證不是真的。她涂在臉上的東西比我老伴的好，提包里有一堆金的和珍珠的各式首飾。她的手機是臺灣老板送的，衣服是一位馬來西亞的朋友買的。她天天說著廣州所有星級賓館的優劣，搞得我自卑感油然而生。她說聯合國世界衛生組織主張連皮吃香蕉，剝皮吃是猴子行為。沒兩天，我就認為她是一個怪癖的富婆，出來幫人不過是好日子過膩了，因為她無意中透露了萬貫家財。每當小祿陪我老伴睡去，她就跟我聊天，跟我說了許多致富發家的“理念”，她特別強調“理念”?！耙粋€人理念不對是不會成功的”，她語重心長地說。

張敏有真性情，走的時候不要工資要照片，說要留作紀念，但我老伴不肯。我很不好意思不給她工錢。 “就當體驗生活吧”。我可能臉都紅了。她對給她錢不給照片十分生氣。

這事拖到十月份，情勢迫在眉睫。在我一籌莫展的時候老朋友劉荒田從地球那半邊來了，還帶來幾位朋友，是開爾、芳芳他們。中午我們在留芳園吃飯。朋友們都為我的事操心。席問也記不得誰先說起，反正不是開爾就是芳芳。關懷備至的主意建議我把小祿的先生安排到廣州附近工作不就萬事大吉了。我說“是呀，可我沒這本事”?；奶锖鋈徽f道： “唉呀，我怎么早沒想到呢?，，

經荒田的一番努力，小祿的愛人劉鵬飛很快就到他弟弟的公司上班了。劉鵬飛的專業適合荒田弟弟任董事長的公司。這是一家大公司，他在那里工作很開心。他們這對新人可以經常見面了。

大家都好，劉荒田做了一件功德圓滿的事情。當然，最感激他的還是我們尤其是我。

我一下子就輕松了。

心亂則文亂，怪不得今年一篇短文寫了九稿還寫不好。

我收拾心情，沒用太久寫好了那篇難產的短文?；奶镆哺吲d，他是希望我多寫的。老伴更高興了，她一輩子都想我動筆，現在雖說有點遲，她就用“十八歲的美麗是上天所賜，八十歲的美麗是自己創造的”鼓勵我。我打起精神準備明年表現好一些。爭取創造八十歲的美麗。

寫到這里，我要用上我七歲的孫女說故事時常用的詞匯了：“正在這時”。

正在這時，小祿對我說，“我懷孕了。”她是晚上晾衣服時在陽臺上告訴我的?！搬t生說頭三月很關鍵，不穩定，要休息好。”

我又要找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