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長的實驗車一過去就傳出話來了,這條線要扒掉幾個站。
有貴心想,別說扒掉幾個,就是把這條線全扒了,也扒不到咱們站吶。他們這是紅旗站、先進中間站、萬天以上的安全站。放下這些榮譽不講,從他們這個站出去的領導就能做糖葫蘆似的穿成串,誰的孩子誰不護著。可誰知那天站長領著大家學習扒站的文件,頭一名就是他們站,這是咋的了呢?
扒站后的第三天,有貴站在站臺上。四下里望望,還是他熟悉的樣子,只是顯得破敗了。
候車室的窗子扒掉了,望過去只是一個個黑窟窿,站臺上已有荒草鉆出來,沒有人再去鏟除。曾經夜夜明亮的運轉室如今也黑乎乎一片,連個鬼影兒都沒有。只有他形單影只地站在站臺上,面對這一切,他不禁打了個寒噤。
東北的四月,晚風很涼,他拽了拽身上的藍大衣,那是鐵路發的,怕也是他惟一的念興了。
遠處飄來花香,一陣淡淡的花香。
有貴知道,那是杏花的味道。
這一刻,他突然感到這里過分的寧靜了。
杏花的味道淡淡的,混雜著淡淡的青草的氣息,讓人感到春天來了。站下有貴家的院子里種著兩棵杏樹,那是他和鳳英結婚那年種下的,如今早已是蓬蓬勃勃。后來鳳英死了,杏樹倒越長越結實,像是鳳英的魂附在了它身上。春天來了,那樹也越發好看起來,陰天一團霧,晴天一片霞的,著實讓人喜歡。有貴一下班,那杏花就在風中爭搶著向他點頭,像鳳英立在樹下歡迎他,讓他更加歡喜。
可春天真的來了嗎?
有貴在站臺上跺了跺腳,使勁咳嗽一聲,連點回聲也沒有。站臺上顯得更加空曠清冷。
花香又飄過來。
有貴使勁煽動著兩扇鼻翼,貪婪的呼吸著向貨運室走去。
那是他以前工作過的地方,在這里,他接待貨主、請車配車、制貨票、填報表,忙得屋里屋外團團轉。他懷念那些忙得腳不沾地的日子。那時,為了早日請上車裝上車,一幫貨主擠在窗外,耳紅面赤地爭得唾沫星子直飛,而有貴照樣按部就班地打著算盤,填著表格,那是多么令人振奮的日子呀。可自打那條公路修通,這貨源客流就像變戲法似的,說沒就沒了。
要擱早先年,這扒鐵路不是搞破壞嗎。如今不但不是搞破壞,好像還是啥喜事似的。那天副段長領著一伙人來開會,說要扒掉這個站,有貴不干了。他撥拉開站長沖進場說,“咋地?哪個敗家子要扒車站!瞅瞅這滿墻的獎狀,安全生產一萬多天了,這都是大家伙兒多少年的心血換來的呀!”其實,這滿墻的獎狀也沒有一張是他個人的,他卻覺得這張張都有他的貢獻,都是他的榮譽。他的舉動把副段長都造愣了,眨巴眼睛嘎巴嘴也不知說啥好,只好沖春明一擺手說,“快把你叔送回去,晚上陪你叔喝兩盅。”他站在門口不動稱,剛才還漲得通紅的臉色頃刻變得灰灰的,眼睛長長的,兩行淚順著布滿皺紋的面頰無聲地滾落下來。他想去找從這里走出去的領導,那些段里的、鐵路局的領導,老少爺們不管,你們在這里的榮譽也不要了,那滿墻的獎狀都不要了?車站沒了,你們在這里創造的業績也就成了空白。這么淺顯的道理我都明白,難道他們不明白?嗨,找啥呀找,他們不會不明白的,說不定,扒站的令就是他們下的。
回到家,春明給他炒了個雞蛋韭菜,又炒了個吉菜粉條,燙上一壺酒。等他喝上了才說,“叔,咱不管那雞巴事,車站又不是咱家的,誰愿扒誰扒去唄。”他瞪著醉眼說,“你不懂,車站陪我快一輩子了,車站就是咱的家呀!”其實春明知道他的心思,就“唔唔”地應著,不再去戳他那根筋。可他卻立起眼睛說:“幫我看著點呵,我看那個犢子玩意敢扒車站,我告他去!”說完就頭一歪躺在了火炕上。
就在春明送他回家的當兒,大伙兒說笑著就把車站扒了。扳道房扒成了一片廢墟,兩組閃著光的道岔抬到了站臺上,候車室運轉室的門窗被正扇拆下來裝到汽車上拉走了。副段長他們當晚就回段里去了。運行圖上,這個站也被紅筆勾銷了。
有貴被派做留守,日子就這么說不過就不過了。那天晚上,有貴覺都沒睡好,他在這站臺上轉悠來轉悠去,遛達了大半宿。不知是怕人把道岔偷走,還是車站有什么更讓他牽腸掛肚的,反正他覺得心疼,一陣陣地疼,像刀子剜的,激靈激靈的。他埋怨春明,這個小王八羔子,那天愣是把我灌醉了。不然,我往這兒一站,我看誰敢扒車站!
有貴來到扳道房,站在這片廢墟上。
月光朗朗地照著,把他的身影印在廢墟上,許多往事涌了上來。
他打一上班就在這個車站干,扳道員、站務員、貨運員、值班員,啥員沒干過,這一干就是三十多年吶。
他想起春明給他送飯的情景;他想起春明和他“下五道兒”的情景;他想起鳳英來這里幫他拔草擦道岔的情景,甚至想起鳳英第一次和他約會時的情景。那時沒有花前月下的浪漫,來的都是實的,鳳英第一次就把一切都獻給了他。他甚至想起扳道房屋檐下的小燕兒窩,那是他和那些燕兒的快樂時光。扳道房沒了,燕兒窩沒了,今年春天小燕兒回來上哪住去吶?車站扒了,站上的人咋整?他擔心,擔心也不能說,說了也沒用。后來車站上的人陸續走了,只剩下了他。他年紀大了,成了這里惟一的留守人員。他知道,車站上的亂事一處理完,他也就該退休回家了。
貨運室靜得出奇,他從沒覺得他走路的聲音這么大,趿拉趿拉地。他大著嗓門吼了句:“一月一更里呀,月牙升在了正呀南”,沒有回聲,沒有應答。要擱往常,別人不吱聲,春明他們調車組的那幫小崽子早接上腔了。可今天沒有,一點聲音也沒有。
他拿起電飯鍋做晚飯,這鍋還是春明給他買的。淘著米,春明那張調皮的笑臉就浮現出來,還是小時候那調皮樣。
“叔,吃吧,豬肉燉粉條子,香著吶!”
“叔,吃吧,白菜豬肉大蒸餃子,香著吶!”
叔,吃吧……”
不論他家做啥好吃的,春明都會拿豬腰子飯盒給他盛來滿滿一下子。
他知道,那是鳳英叫他送來的。
他和鳳英一塊上的小學。鳳英上中學,他接班兒上了鐵路,可到了談婚論嫁時,鳳英媽死活都不干了。她嫌有貴家里窮,人長得老,沒文化。跟鳳英說:“他那長相都快趕上你爹了。”硬是逼著她嫁給從鐵路技工學校回來的楊樹林。鳳英媽眼睛瞪溜圓,臉上笑成一朵秋菊花,喜氣盈盈地說,“瞧瞧人家老楊家送的聘禮是啥,‘三大件’呀,他有貴家有啥?”末了鳳英媽還“嘖嘖”兩聲。鳳英找到他說,快找個人和我媽說說去呀,要不就請人正式去提親,不然就不趕趟了!有貴頭一低說,“我才不碰那個釘子去呢,我早知道你媽那心思,我又黑又窮的,你媽能瞧上我?”
“黑咋地啦,我不在乎!白能當飯吃?”鳳英朝他瞪起亮晶晶的眼睛,貼心貼肉地說,“我就覺得嫁給你心里踏實。”
可有貴到了也沒去,他背地里說,“咱丟不起那人。”
出嫁那天,鳳英死活不上車。那臺借來的“二十八”在院里突突了一上午,才把鳳英接走。看見的人都說,鳳英那天的哭聲都蓋過了喇叭聲。不知道內情的還以為鳳英舍不得離開媽吶。
春明的父親楊樹林是這個站的連結員,出事故死了,死那年才32歲,扔下鳳英她們母子倆。說不上啥原因,他喜歡這孩子,他可憐這孩子,他也知道鳳英的心思。終于有一天,鳳英躺在了他懷里,他成了春明的爸爸,可春明卻仍舊管他叫叔。
他不但喜歡這孩子,也喜歡這名字,不管啥時候,一叫起來他眼前就會出現綠絨絨的草甸子,剛拱出土來青嫩的玉米苗和那漫天叫著亂鉆的小燕子,想起明媚的春天和春天里的故事。他和鳳英就是那年春天結的婚。可誰知這女子命也不長,好日子沒過上二年就死了。于是,他覺得自己有責任擔當起對春明的撫養義務。
他讓這孩子當了兵,退伍回來又分到這個小站干起了連結員。
車站扒了,春明倒蠻高興。他可以到城里去了,到大站去了,再不用待在這個偏僻荒涼的小站了。他還當上了調車長。
臨走的時候,他給有貴買了電飯煲,還給他買了電炒鍋,并嘻嘻笑著說,“叔,你可得注意身體,多撿可口的菜燉著吃,別糊弄。”
“叔,缺錢花找我,千萬別對付。”
“叔,天還涼,你可得多穿點。”
這孩子懂事了,這孩子知道疼人了。有貴想,車站扒了也好,春明在城里找個對象結了婚,也了自己一份心事,也算對得起鳳英了。
春明休班隔三差五就回來,回來就和他嘮些新鮮咯。
“叔,你知道咱這車站為啥扒了?”
“叔咋知道。”
“提速!為了列車提速!現在咱這條線上的火車時速都跑到200公里了,快著吶!”春明臉上一副喜滋滋的樣子。
他不知為啥要提速,他只知道這火車跑快了旅客準保喜歡。
“還有,叔,就是咱這小站直接生產費用太高,別說人吃馬喂的錢了,就咱這十幾個人的工資,一個月也得二萬元。可咱這兒沒幾個人上火車了。貨源就那點大苞米還都叫汽車搶走了。一個月那點運輸收入,還不夠一個工人的工資錢吶!”
他不懂啥叫直接生產費用,卻知道這個小站的運輸情況。去年一條新修的公路從附近穿過,小面包不但搶走了短途旅客,大貨車把那點有限的貨源也搶走了。可這孩子咋懂得這么多了,他定定地瞅著春明那張年輕英俊的臉心想,還是大站出息人吶。
“叔,咱得搶蛋糕吃呀!運輸市場的蛋糕就那么大。”
搶蛋糕吃?他眨了眨那有些渾濁的大眼睛,不解地望著春明。蛋糕,他只在電視里見過,吃都沒吃過。搶蛋糕,他更是連想都沒想過。他一邊往孩子碗里夾菜一邊說:“咱不操那個心啦,明子,叔問你對象有沒有譜呢?”
春明做了個鬼臉說:“那急啥嘛!”
“啥,你都二十六了,咋還不急!”
“叔,那我回去就找!結了婚把你也接到城里去。”
他急急地回了句,“我可不去!”
他說的是心里話,孩子有孩子的活法,咱去摻和啥。再說,這里還有風英,鳳英的墳頭就在鐵路邊上的楊樹林子里,他想陪她,鳳英一準也這樣想。
吃罷飯,他送春明上火車。這小子像個兔子似的。三蹦兩跳就沒了影。他覺得,春明這小子長大了,根本不需要他照顧了。他望望線路對面那片楊樹林子,留下的決心更堅定了。
遠處又傳來了列車的轟鳴聲。
他本能地轉過身來要接車。可列車再也不需要他接了。一趟快車風一般從他身邊駛過去,車上的旅客肯定不知道還有這樣一個小站,車上的旅客說不定還會嘲笑他,嘲笑一個像木頭樁子一樣站在廢棄站臺上的身影,他甚至聽到了旅客們的笑聲。
列車帶起的風把一堆枯葉刮到了有貴身邊,落在了有貴的腳下。他拾起一片,細細地端詳了半天,忽然覺得這堆遺落在站臺上的樹葉很像自己。
花香又遠遠地飄過來了。
他使勁嗅了嗅,競有些振奮。
他知道,杏花遲早都會落的。現在,他感到杏花已經開始飄落了,有一葉花瓣甚至落到他的心上。滿地的杏花瓣兒,落英繽紛,那絕對是另一種風景。繽紛的杏花落后,就會有滿樹星星般閃爍的杏子長出來,再然后。就是一樹紅彤彤的甜甜的果實。
春天過去,夏天來臨了,有貴退休了。提了速的列車風馳電掣地行駛在松嫩平原上,旁若無人地駛過這個廢棄的小站。車上的人還時常看到一個身影,低著頭默默站在那里的身影,不管白天夜晚,他就那樣默默地、默默地站在站臺上,不知是在接車,還是在追憶著什么。有時,他從站臺的這頭走到那頭,又從那頭走到這頭。
認識的人都說,那是有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