兼愛的墨子

一

去年秋天，黃淮地區大雨。大雨過后，天晴了，我坐火車從徐州到了北二百里地的滕州，去了墨子的故鄉。下了火車，走出車站，到了滕州廣場。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古銅色的、巨大的墨子塑像。

我以為，墨子比孔子還偉大。在古中國，除了帝王之外，還有誰比孔子偉大?

我已經連續三次到了滕州。對于眼前的銅像已經不在陌生，相反，變得親切了，原因我是貧苦農民的兒子。如果墨子和我生在一個時代，我們的成分都會是農民的，而孔子肯定是富農。我對墨子的了解，遠不止僅僅知道的兼愛、非攻了。在半年多的時間里，我讀完了關于墨子的研究論著和墨子僅存的五十三篇著作。大概有七八本書吧。這對于我創作《墨子》電視劇是有大用處的。

在墨子研究館里。和客人們聊起墨子，才知道墨學的研究已經國際化了。中國召開了多次墨子研究的國際性會議。就是在2003年8月，在瑞典斯德哥爾摩召開了中國哲學大會，墨子研究館館長李廣星，前往斯德哥爾摩。發表了《墨子人生哲學的探討》的演講。

在諾貝爾文學獎頒獎的地方，外國同行才知道，在古老的中國也產生了與偉大的基督精神相同的墨子精神，他卻比基督早了近五個世紀。用孫中山先生的話說：墨子所講的兼愛和耶穌所講的博愛是一樣的，墨子是世界第一平等、博愛大家。

挖掘出土的是多么令人振奮，寫成文章，宣揚中國第一，又是多么的興奮?？墒?，古中國最為黑暗、最為漫長的兩千多年的封建專制的歷史，慢慢地體會，總是那么地讓人笑不起來。也就帶些哀傷，帶些氣憤了。

這讓我想起了，在公元2004年金秋十月的一天，北京一百多對新婚夫妻，向孔子膜拜，發誓不離婚。好似讓圣人孔老夫子做媒，他們的愛情就會千古，他們就會忠貞，不會有婚外性行為。希望總是好的，但是，現實卻是殘酷的。且不說他們的婚后如何，單就說，一家報紙在報道時，還引經據典，說孔子所倡導的儒學就是當今社會倫理的行為準則。

可悲啊。愛情死亡了也不離婚，死守著。他們，自愿鉆進了孔子的倫理網罩里去了。作為先驗論的唯心主義哲學家孔子。他的倫理貨色就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在家庭呢，就是夫比天還大，天是君，夫就是王，女人不聽，或者是比天大的人患了性功能障礙，女人也不能胡來，不然，就是唯女子和小人難養也。

可悲啊，孔子倡導的儒學，居然也讓愛情膜拜了。在兩千多年匍匐的來路上，灑滿了多少女人的血和淚，留下了多少白色的骷髏和屈死的靈魂。我還看到了最為堅決的讀書人范進和孔乙己先生，餓著肚子迎著寒風將孔子的書讀下去，最后變為厲鬼吃人的情景。

二

有人說十月革命為中國送來了馬列主義，也有人說，鴉片戰爭為我們送來了現代文明。

……于是，中國的精英，開始放棄了苦讀《論語》，開始了打倒孔家店的活動。把被儒家禁錮的學問翻了出來。不光發現了兼愛、非攻、尚賢、尚同的墨子，還發現了自由、獨立的楊朱哲學。西洋人自詡文明的東西，在老祖宗的哲學舒卷里，都有。清末的墨學家鄒伯奇說：西人天學……伎倆猶不出《墨子》范圍。

怪不得墨學狂人梁啟超坐在地上，捋著腳脖子痛哭：罪過啊。罪過啊，老祖宗如此優秀的學問，我們這些子孫不能繼承，我們還有何面目活在世上啊。

胡適先生在《先秦名學史》導論指出，“儒學長久地失去了它的生命力，它應當回到它產生時的地位，即只是盛行于古代中國的許多學派中的一派……《墨子》是古代中國‘真正有價值的唯一著作’，墨翟是中國出現過的最偉大的人物?！?/p>

墨子所處的年代，為戰國初年，諸侯們開始了兼并戰爭，周天子就像是一個蒼老的饑餓的寡婦。連象征性的權威也沒有了。大國諸侯開始了胡作非為。戰爭就可能在君主的一個喜好上發生，成千上萬的無辜轉眼就成了屈死的白骨。登上國家最高權利的君主們，與世襲的君主不同，有的出身卑微，有的就是小娘養的，他們的出身就決定了他們的性格。如趙國的開國君主趙襄子，他就是一個小娘養的。是他開始釋放了奴隸。接著是墨子，他代表著下層人民，登上了歷史舞臺。在階級社會里，首次有了平民的聲音。

墨子先是學儒，后又修過道。他和弟子禽滑厘一起創造了墨家學說。禽滑厘也是學儒的，是孔子學生子夏的學生。按輩分應該叫孔子為師爺。禽滑厘和墨子一樣背叛了儒家，兩個志同道合的人，走到了一起，在落鳳山窩，搭蓋起了草堂，廣收弟子，開始講學。

落鳳山，在滕州東邊。四周有幾個很有名的山，如龍山、染山、目夷山，還有伏羲氏修煉八卦的伏羲山。

一群下層人的孩子在這里接受了那個世界上最為先進的理論，掌握了世界上最為先進的技術，然后跟隨他們的先生墨子開始了周游列國，登上歷史的舞臺。戰亂的世界，有了一種新的理論：對于人，對于所有的人要兼愛，不是有差別的愛；對于各國的矛盾不要用戰爭來解決，要非攻，要談判；在政治上的主張是尚賢、尚同，尚賢就是讓有本事的人來做官，‘有能則舉之，無能則下之。’別占著茅坑不拉屎，走人，尚同，就是窮人也可以做官。還有節葬、節用……

戰國污濁的天空，忽然刮來了清新的空氣。年民們聞到了，貴族們也聞到了。他們開始請墨家弟子前去做官。墨子也是通過派弟子去做官，來實行自己的主張。而他本人，兩次拒絕做官，他后來到了宋國做了官，也做得很不理想。宋國發生了政變，國君被殺。他被囚禁，經他的弟子禽滑厘的多方營救，才得以脫身。

墨子及其弟子的足跡踏遍大半個中國，比孔子的周游列國范圍還要廣大。墨子及其弟子北到齊國、趙國、中山國，西到衛國、魏國、秦國，西南到過宋國、楚國。南到越國。

墨子和弟子就是在這個動亂的時代登上了歷史的舞臺，發出了強有力的聲音。最明顯的例子是《公輸》篇里所記載的止楚攻宋的故事。公輸班為楚王造了攻城的云梯，想攻打小國宋國，墨子和墨家弟子不同意，弟子們在禽滑厘的帶領下，帶著新式武器為宋國守城，而墨子赤足跋涉十幾天到了楚國都城郢，勸說楚王，停止攻打宋國。但是，墨子所受到的辛苦，有誰能夠理解?

在墨子和弟子們前赴后繼、赴湯蹈火的奮斗下，墨家學派光大了。成了唯一一個可以和儒家學派抗衡的學派，甚至在一個時期超過了儒家學派。墨學和儒學在當時，并稱為顯學。

經歷了戰國繁榮、斑斕的文化，到了秦國一統天下之后，為何墨家學說，突然消亡?為何連典籍也被掘墓焚燒了呢?曾有過偉大的哲學家說過，要是戰國時期的哲學，特別是墨學和楊朱哲學得以繼續傳播。中國就不會有世界上最為漫長的黑暗的封建專制社會，中華文明將會更加燦爛奪目。

是誰毀滅了墨家學說。又是誰讓墨子成了一個十惡不赦、類似禽獸的人?

三

中國的讀書人提起兩千二百年前在咸陽焚燒的那場大火，還耿耿于懷，都在罵秦始皇是暴君是屠夫。法家思想幫助了秦國強大，使秦始皇完成了中國的大一統。法家人物李斯又幫助秦始皇焚書坑儒，燒了諸子百家，又完成了思想的大一統。面對著那場大火，秦始皇和李斯們當然高興：這才是徹底的統一，從此再沒有人敢胡說八道了?？墒?，強大的秦國卻在短短的幾年土崩瓦解。焚燒百家典籍的那場大火啊，就成了提前埋葬秦王朝飛揚的紙錢。那場大火不是燒了幾天，而是燒了兩千多年。

獨裁和專制是不能長久的，人們的忍耐性是有極限的。兼愛、非攻才是人類世界最為寶貴的財富。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文化多元政策，才能促進社會的進步和文明的燦爛。

倘若戰國璀璨的文化和多家思想不中斷，中國的文明將會是什么情景呢。我們真的不敢想啊。兩千年的黑暗專制，太長久了，太可怕了。為什么我們的民族要選擇儒家這個單極文化?難道我們的祖宗就是天生喜好在集權社會里生活?

對墨學打擊最大的，當然是儒學。從墨學產生的那一天起，儒學和墨學就針鋒相對，在辯論著，爭論著。

給墨子的學說定性的，當然也是打擊最大的，莫過于孟子了。在墨子死后，或者是墨子在老年的時候，孟子才出生。孟子年輕的時候公開的是學儒，偷偷的也學墨。他的辯論才能來源于偉大的邏輯學家墨子。可是他要出名，他就開始了惡罵，就像現在文壇上的惡罵。是孟子開創了文人惡罵的先河。孟子是這樣罵墨子和楊朱的：“楊氏為我，是無君也；墨子兼愛，是無父也。無父無君。是禽獸也。”

孟子是個主張人性善者，可是他對墨楊，卻是如此的卑鄙。后來的統治者就是依據孟子的這句話，給墨楊兩家思想上了刑。打倒在地，永世不得翻身。而孟子卻得到了獎賞，成為儒學的第二號人物：亞圣。究其原因還是仇視、欺騙、壓制人民，不能讓最下層人民翻身，更不能讓下層人有他們的代言人：墨子。

漢朝武帝時期，“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儒學成了中國思想的正統，中國歷史從此走上了漫長的封建社會。

其間，也有開明的儒生為墨子鳴不平。唐朝的韓愈就說過，儒墨具是堯舜之道。此話一出，即刻招來眾多儒生的攻擊。韓愈就再也不敢為墨子說話了。唐朝還是一個開明的社會，那些黑暗的專制社會就更不用說了。宋朝。一個嚴重缺鈣的王朝，但是儒學卻被玩得火熱。大儒們把縱欲的儒學改造為禁欲的理學，孔子再一次變臉。到了清朝，就看看孔子的徒子徒孫吧。范進和孔乙己們，他們已經迂腐到了何等的地步!再看看藍色海洋上漂泊的堅船利炮和得意洋洋的西洋人。這是怎樣的一個對照啊!

四

天黑了。我離開了墨子研究館，又到了滕州火車站廣場，來到了墨子塑像前。

華燈綻放，人流如潮。墨子，下層人民的代言人，偉大的哲學家，偉大的社會活動家，偉大的軍事發明家，偉大的和平主義者，偉大的人道主義者，就在我們中間。

我坐在墨子身邊的草坪上，凝視著墨子。盡管我們隔著漫長的世紀，但我覺得他非常親切。他沒有殺過一個人，沒有責罵過弟子，相反，他教導弟子，有不明之處，有不對之處，可以提出質疑，錯了就改正。多么善良的老師。

如今，挖掘出來的墨子文獻，也就是五十三篇。這極為珍貴的文獻，還是統治者疏忽大意，才得以保存下來。秦始皇焚書，不會燒盡墨家的典籍。那些墨學后人，也不會全部上繳給官府，讓他們燒去。墨家文獻還會在民間流傳?？墒?，從漢武帝之后，要想保存墨家典籍就困難了。在整個漢民族的意識形態上，不論從特權的皇家還是到卑賤的貧民之中，墨家思想已經徹底地消失了。

保存墨家典籍的是道家。在這里，我是多么的感激那些道士們啊，他們無意中對中國文化作出了巨大的貢獻。傳說，墨子后來和鬼谷子一起到了云夢山去修道。還傳說，鬼谷子的弟子孫臏在魏國被師弟龐涓所害，是墨子的弟子禽滑厘喬裝打扮，把孫臏的尸首偷運到了齊國。

墨子和道家的淵源是分不清的。墨子也是苦苦修行，只是，墨子的哲學是強烈的入世精神，不像道家那么逍遙。但是，胸懷博大的道家，還是把墨子當作道家的人。在墨子和別的派別的激烈的對抗中，墨子批評最多的是儒家。卻少有道家。在墨學慘遭不幸時，道家卻把墨子當作修道成仙的人，把他的著作保存在《道臧》里。我們今天能夠看到的《墨子》著作五十三篇就是保存在道家典籍《道臧》里的。作為熱愛墨子思想的我，是多么地感激道家人，天下熱愛墨子的人也會有我這樣的情懷。

而楊朱的哲學，就更慘了。他就像獨門兵器，來無蹤去無影。楊朱及其弟子的故事，我們只能想象著了。古中國的悲劇啊，千萬不要再上演了。我們呼喚文化的多元。我們希望看到百家爭鳴、百花齊放的世界。

如今，墨子的研討會多了起來。學術上也是空前的熱鬧。但是，參加會議的墨學者，大都是有身份的人，開會也就自然可以想象了。他們不會在一個草屋里吃著煎餅喝著白開水開，也不會在窮人受了冤屈的地方開，更不會在做官的人死了老子娘大擺的宴席旁開，要在像樣的大學或者是賓館里開，要在旅游勝地還要有女服務員服務的地方開。如果是讓墨子僅僅復活在這些人的中間。那又成了悲劇。

還是讓墨子走出來吧，走到他當初時的形態中來，走到老百姓當中來。墨子，勞動人民的墨子；墨子，為下層人赴湯蹈火的墨子；墨子，扶弱濟貧的墨子；墨子，兼愛天下沒有貴賤的墨子。

夜深了，燈光還在明亮著，廣場上的人少了，幾個乞丐拖著拐棍，背著布袋，到了墨子塑像旁的草坪上，伸著腿。安然地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