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重慶即將被水淹的奉節老城邊,長江三峽的水風平浪靜,一艘游船打著汽笛緩緩駛來,而下面,卻不為人知地波濤洶涌。正如這三峽的水,電影從頭至尾彌漫著灰青色的基調,平實樸素,但現實中卻有些荒誕,更像在無聲地訴說著什么。
賈樟柯導演找了兩個人幫他說話:韓三明和沈紅。他們一個尋妻,一個尋夫,而兩人最終都找到了所尋之人。三明尋找他16年前花三千塊錢買來又被公安解救走的妻子麻幺妹兒,卻發現麻幺妹兒跟著船老大跑船,于是又陷入了為三萬元贖妻而下黑煤的輪回中。護士沈紅在樓道中遇到了兩年未回家已發跡的丈夫郭斌,兩人跳了一段舞,沈紅輕輕擁抱了一下郭斌后,選擇淡然分手,這是解脫。
一邊是非法夫妻,卻能同分一顆糖,真正的情深義重;一邊是合法的夫妻,卻沒有了感情,彼此欺瞞,最后分道揚鑣。
與其說這是兩個好人的故事,不如說是像他們一樣的一群好人的故事。與其說是一群好人的故事,不如說是奉節這個正在漸漸淡出新世紀的老城的故事。賈導雖然沒有明說,卻將鏡頭遍及社會中下層的角角落落。
生活在最下層拆房的韓三明,在與跑船的麻老大和船夫們相遇的時候,一如三明的堅持和隱忍,卻仍遭來了麻老大的拳腳相向。麻老大的冷漠和無情中還夾雜著些許怒氣,為了生存,他可以不顧兄妹之情將麻幺妹兒賣掉,自然不認三明這個親戚。但我想,他對三明的暴力,或許是源于社會對他們更強大的暴力和生活壓力,他們需要宣泄的出口。
一個城市,不一樣的生活軌道。而在這其中,小馬哥的故事可笑可悲,也有些壯烈。小年輕崇拜發哥,手一攤,煙一抽,“沒事,有我罩著你”,頗具仗義的氣派。與桃園三結義、水泊梁山一百零八將相比,小馬哥的義氣滑稽而夸張,但確確實實有一種溫暖人心的東西。他后來為了50元錢去云陽“擺平一個人”,結果回來后葬身磚堆。當《上海灘》“浪奔浪流……”的經典歌聲在空空如也的房子里的磚堆下響起時,莫名地有些寒意和悲憫。也許像小馬哥這樣的生命逝去就逝去了,也許根本就不是一件什么大事,仿佛世上有沒有這個人都無所謂。但當韓三明在他靈前為他點上香煙三根,為他守靈,為他披上鮮紅的毯子從長江漂流安葬時,透過這個外鄉人的眼睛,我們又一次感受到了人間的溫情。
像小馬哥這樣的例子還少嗎?家被水淹了的摩的仔,16歲要去當保姆的小女孩,忍無可忍在移民局鬧的那家人,沒房子住而外出打工的老王,不都是如此?可為什么他們甘心受苦而不起來反抗呢?賈樟柯用小馬哥的話作出了解釋——“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江湖”,韓三明重復這兩個字,讓人覺得字字千鈞之重。生活在奉節或者說三峽的這群人,或許根本無法談得上“好人”這兩個字,他們暴力、污穢、愚昧。但是,對于祖祖輩輩都生存在這片土地上的他們而言,為了一個三峽工程能使他們用上電卻要硬生生將自己的根拔出這塊土地而毫無怨言,這怎能不叫偉大?怎能不算“好”?
而這一切,他們只用兩個字輕描淡寫地把重擔承接了過去:江湖。
但賈樟柯是不滿的,他讓荒謬融進現實?!疤靿q變通途”,3秒鐘亮燈的大橋是對官僚的諷刺,倒塌的大樓是城市消失的縮影。而他的怒氣全部承載在了一塊象征著移民的痛苦與恥辱的紀念碑上,他讓它像火箭一樣發射升空,永不回來。可是最后,韓三明與那群工友回山西挖煤賣命換幾個錢時,他也不得不讓一個人在半空中走鋼絲以示前途坎坷但只有向前的“浪漫”。
我想,賈樟柯是睿智但又舉棋不定的?!艾F在的社會不適合我們了,因為我們都太懷舊了?!毙●R哥聳著肩陶醉的樣子就像是賈導心靈的寫照。賈導無疑也是懷舊的,如《上海灘》《英雄本色》,但面對日新月異的社會,他又有些無所適從,于是又有了《老鼠愛大米》、《兩只蝴蝶》等流行歌曲。
當煙酒茶糖已成為普遍而刺眼的禮品,當拜金主義已肆虐身邊,看看三峽好人們勞苦貧瘠的身影,想想江湖的無奈感慨的蒼涼,我若有所思,但又在迷惘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