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阿阮推開發廊的門,隨著小琳上樓,開始接受小琳的按摩,這一切似乎已經平淡無奇:對于45歲的離婚男人阿阮來說,小琳只是一種特殊意義的商品。購買然后使用她的青春的身體,在一個過分熟練的過程中解決自己的問題。其實這種赤裸裸的購買對于一個買春男來說似乎也并非孤立事件,在另一個情境之下,他就將是一個毫不猶豫的賣主,通過出售自己的人格來獲取利益。明碼實價的購買和出售,分明就是精神分析學家E·弗洛姆在《為自己的人》中所界定的“市場取向”人格。沒有自尊,沒有信條,沒有愛,甚至沒有自我,一個人所能擁有的只有“失去個性”、“空虛”、“生命無意義”和“個體自動化”。只剩下“可銷售的部分”,并且已經轉化為價格。
但是,當阿阮注意地凝視了小琳的“眼神”,一切就已經起了變化;在“急促的敲門聲”之后,他一度試圖不承認,因為“本不愿傷害這個姑娘”;在囚車上他再次遭遇小琳的眼神,“收教半年”的處罰讓那眼神充滿“仇恨”。當時阿阮的眼淚就禁不住流了下來。阿阮落淚了,這時他已經不再是一個合格的買春男了。“當個體自我被否定時,人與人的關系必然是表面的,因為他們自身并沒有關系,有關系的只是可交換的商品。”(E·弗洛姆語)而眼睛是身體表面的器官當中唯一的例外,它透露著內在的靈魂。兩個身體在作為商品而被交換時,雖然彼此深深觸及,卻仍然是表面的;而彼此凝視的眼睛探及他們尚未死亡的自我,試圖理解另一個自我的心曲,這是一種真正深刻的內部關系。在“可銷售的部分”之外,阿阮承認生命有更重要的部分的存在,并且尊重甚至敬畏這種存在。
阿阮為什么會流下眼淚?為他人的遭際而流下淚水,這是E·弗洛姆所謂“生產性”人格的典型特征。“生產性”人格和包括“市場取向”人格在內的種種“非生產性”人格的本質對立是,是否有能力使自己與世界相聯系,而這種聯系又取決于,是否能夠按照世界的本來面目去理解世界,以及是否能夠用自己的力量豐富和完滿這個世界。E·弗洛姆認為這正箍精神健康與否的標準。“冷漠是一種精神分裂癥趨向的病理狀態。”但阿阮不是這樣,阿阮的“生產性”人格體現在他能夠敏銳地理解小琳的痛苦和憤怒,并且在小琳的痛苦和憤怒中發現自己的責任。他感到自己的行為傷害了一個人并使她失去了自由,所以他哭了。流淚是一種人性的能力。
其實我認為,此時此地,阿阮的道德水平已經遠遠超過了45歲男人的平均狀態。在《健全的社會》中,E·弗洛姆說:“人只有在體驗到自己是人,不是物,也不是商品之時,才會有良心。與市場上的物品交易有關的,是另一種虛假的倫理準則,即所謂的公平。”阿阮在囚車上就曾拿出100元錢,想讓小琳在收教所內買點生活用品。關于這一次交易,對于兩個物而言,又有什么不公平的呢?阿阮所體驗到的是植根于“生產性”之中的真正的愛。回到河南后,被羈押在千里之外的收教所中的小琳讓他感受到內心強大的壓力。他接連不斷地寫信,并終于再次踏上開赴深圳的列車。“生產性”的愛不是統治、占有和征服,而是關心、負責任、尊重和理解。當阿阮理解了小琳的感受,那洶涌澎湃的休戚與共之心使他不得不走上關心和負責任的道路。他感到自己對小琳的生命負有責任,這并不是法律意義上的責任,而是人道主義意義上的責任。沒有外部強加的義務,只有“我需要對我所關心的事情做出反應”(E·弗洛姆語)。阿阮打算陪小琳一起走未來的心靈之路,幫助她擺脫那種慣性的、動物性的生活方式,這不只是對小琳的負責,在人本主義心理學看來,這是一個健康的人積極地承擔他自身的生命力量和豐富的內心世界,當他“做出反應”,他將不再枯竭,不再焦慮,不再依賴于外界的控制。
這一次,阿阮的流淚是因為收教所臨時取消了會見日。他本來是要鄭重地向小琳道歉,以減輕內心的負罪感。“承認自己的錯誤,才能幫助別人。”他說。如何理解阿阮的自責呢?E·弗洛姆在《人是誰》中說:“真正的自責和隨之而來的恥辱是可以防止舊的罪行一次次重復的唯一的人的情感。哪里沒有了自責,哪里就會出現沒有犯過罪的幻覺。”對于在“沒有犯過罪的幻覺”中生活的人們來說,復興那“唯一的人的情感”,復興人性,該有多么艱難。在這里,一滴真摯的淚水就能解救人性。你會流淚嗎?
編輯:盧勁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