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宗是廣東繪畫史上第一個有畫跡傳世的畫家。關于他的生平、畫跡歷來知之甚少,更遑論深入細致的研究。筆者自去年以來直在香港中文大學文物館做訪問研究。在此期間,搜集到不少顏宗資料,現結合其傳世作品,對其展開進步探討:
一、顏宗生平及畫跡
顏宗生于明洪武二十六年(1393),約卒于天順三年(1459),年六十余,字學淵,廣東南海人,明永樂二十年(1423)舉人,天順元年(1457)升兵部車駕司主事,天順三年(1459)署兵部員外郎,因奔母喪,卒于途中。
關于他的生平事跡,前人并無詳細記載。時人陳璉有首詩是專門為他寫的,詩題曰《壽萱堂為顏宗賦》,詩曰:“堂上慈親雙鬢皤,階前萱草青如莎。根荄閱歷歲年久,花萼沾濡雨露多。游子承恩到家早,膝下稱觴萊衣好。寸心難以報春暉,愿萱與親長不老。”據此可知顏宗是一個孝子,這在古代,是為政者必備的美德。
顏宗曾出任福建邵武知縣。作為一個芝麻官,他首先是位深受老百姓擁戴的好官,史書記載其“為政平易愷悌,以救荒為先”,且善斷獄,因而深得民戴。雖然如此,但真正使其揚名于后世的,還是其獨特的畫藝。他特別擅長畫山水,開始學元代的黃公望,山石以雄渾見勝;后來則師法宋代的李成、郭熙,大凡煙云變滅、樹木蕭森、飛流危棧、峰巒秀拔,無不精深獨到,吐自胸中。所以其畫風,更多的是來自于宋人的風貌。
顏宗的郡望及活動區(qū)域均在典型的南方地區(qū)(廣東、福建),史書并無他去過北方的記錄。但他卻能融北方山水畫風于南方畫中,說明其根源更多是來自北派山水而非造化。他所寫之山水多為平遠景色,極盡瀟灑清曠之致,蒼渾健勁,獨具一格。他對于山水、人物、蟲魚、鳥獸幾乎無所不能,與他同時的人對他有“勾勒不多而形極層疊,皴擦甚少而骨桿自堅”的贊語,后學林良也感嘆說:“顏老天趣,不可及也”。說明他的畫更多地表現出 種藝術個性,這不是一般畫匠可以達到的。美國學者高居翰認為顏宗的畫“完全是折衷之作,糅合了李郭及馬夏的傳統(tǒng)”,“很明顯,畫家在追慕舊法”,從顏宗傳世作品中可看出高氏所言極是。
顏宗是廣東繪畫史上最早有畫跡傳世的畫家。他的作品目前可以肯定為其真跡的,僅有件《湖山平遠圖》卷。該卷為絹本設色,縱30.5厘米、橫512厘米。卷首鈐朱文方印“畏齋”,卷尾款署“南海顏宗寫湖山平遠圖”,并鈐朱文方印“顏宗”及白文方印“學淵”。

從畫面看,所畫景致并非作者長期生活的珠江流域一帶的風光,更像是來自于北方河谷、山川及相連的原野景色。畫面煙波浩淼,一瀉千里。畫端二騎者與童子行于林中,遠處華屋、寶塔半遮半隱于云霧中;蒼松虬勁,山石如卷云。平原上,犁者、鋤者各司其事,一派鄉(xiāng)間繁忙景象。卷中平疇沃野,極目于萬里之外如在咫尺,且層巒淺嶂,寒鷺飛鴉,有截流而漁者、有立于船頭而罾者,更有云山藏古寺,游人悠然自得,陶然于景。其山,林木參差,薄霧祥云生紫氣;其水,浩蕩無邊,時有淺山涌滄溟。全卷雖無高山喬岳峻嶺之勢,卻有曠達深遠之觀。顏宗在畫樹木時不在枝節(jié)中用墨固,只點上一堆點,樹身用淡墨拖抹,用焦墨畫古樹枯枝,枝干縱橫如“蟹爪”形,在平淡中顯示出挺拔,雄奇之態(tài)。從畫法上看,乃典型的宋人筆意。如果我們將郭熙的代表作《早春圖》(臺北故宮博物院藏)和《窠石平遠圖》(北京故宮博物院藏)與此畫相比,自然就會發(fā)現無論在構圖、筆墨,還是在意境上都有很多相似之處。顏宗不像當時的其他畫家一樣,一味地模仿馬、夏,而是在流風之外另辟蹊徑,使郭熙一路的風格得到傳承。
卷末有明景泰年問陳敬宗于景泰二年(1 451)正月題寫的行書《湖山平遠圖記》。按,陳敬宗(1377—1459),字光世,號澹然居士,又號休樂老人,浙江慈谿人,永樂二年(1404)與李時勉同舉進士,歷官選庶吉士、刑部主事、翰林院侍講、南京國子監(jiān)司業(yè)、祭酒等,善詩文,尤工小楷,有晉人筆意,著有《澹然集》,《明史》有傳。
陳語描述湖山平遠圖景色,并言“湖山平遠圖一卷,今地官主事顏宗所作”。據汪宗衍考證,地官為《周禮》六官之一,即后世之戶部,而《廣東通志》所載顏宗只做過兵部車駕司,這應該是陳敬宗久居江寧,涉筆偶誤所致。該文在陳敬宗的《澹然先生集》中有載,其中刊本與寫本有多達十處相異,現將其整理如次:寫本
刊本“足以障隔”
“足障隔”“亦有平湖……”“又有平湖……”“波光云影之下”“波光云影之中”“魚蟹之利”
“魚蝦之利”“怪奇?zhèn)愔啊薄皶邕_之景”“尺寸之間”
“咫尺之間”“怪奇?zhèn)愔^”“曠達之觀”“在乎眉睫之下”“在吾眉睫之下”“顏宗,南海人” “宗,南海人”“景泰二年正月之
無吉休樂老人記”
據此可校勘刻本之誤。因此從這個意義上講,該段題記具有重要的文獻價值。而且末尾明確注明書于“景泰二年”,乃刊本中所未有,亦可據此考證陳氏文章之年代。陳敬宗長期活動于南京,現在未有資料表明陳氏與顏宗有過交往,但從他為顏畫題記這件事也可以看出,顏宗在當時應該享有一定的聲譽,并且極有可能二人有過交游。
在陳敬宗題記之后,尚有清初黃時俊題寫的七言絕句一首,詩曰:“隱約沙明宿霧開,依稀樹斷白云隈;水邊人自隴頭出,天際帆從山外來。”款署“滌煩生時俊書”,鈐朱文小方印“黃時俊印”。該詩從另一角度寫出了觀《湖山平遠圖》之總體印象。
該卷之鑒藏印有朱文方印“寶愛日物”、“風雨樓”、“秋枚寶笈”和朱文長方印“契齋”、“蔭堂”。據此可知此卷曾經鄧秋枚所鑒藏。按,鄧秋枚即鄧實(1877—1951),別署枚子、野殘、雞鳴、風雨樓主,廣東順德人,生于上海,1905年發(fā)起成立國學保存會,刊行《國粹學報》,曾與黃賓虹起主編《美術叢書》,在學界影響甚大。
另外,在若波(黃般若)的一篇文章中,談起在上海徐伯郊家中曾拜觀此畫,則此畫后來流入《書畫筆記》曾著錄此畫。后來該畫隨徐氏到了香港,在上個世紀60年代,國家為搶救文物將其收購,由廣東省博物館收藏。
二、關于《江山勝覽圖》卷
在1998年,吞港中文大學文物館得社會熱心人士捐贈一卷署款為“顏宗”的山水圖卷。該圖亦為絹本設色,卷尾署款日“江山勝覽圖,宣德八年秋五羊顏宗為友人景升寫于金陵讀書處”,鈐白文方印“五羊顏宗之印”和朱文方印“學淵”。署款之字跡及其所體現出的時代風格均與《湖山平遠圖》相去甚遠。從書風看,當為清代乾隆時代或以后所書,其印色與款之時代相當。但有意思的是,整幅畫之構圖、筆法均與《湖山平遠圖》卷有神似之處。山為平遠之景,樹為蟹爪之枝,無論賦色、布景,還是意境、氣韻,均與《湖山平遠圖》如出轍。從時代風格看,也是典型的明代早期作品,明顯地傳承郭熙的風格。因此完全有理由相信,這是幅顏宗風格的明初山水畫。拖尾尚有數家題跋,依次序分別為吳節(jié)、陳秋鴻、劉定之、盧祥和顏學淵五家。
對于這件極具藝術與文獻價值的明初山水畫精品,專家意見頗多分歧。關于此畫是幅明畫幾乎沒有多大異議,但對于是否是顏宗之畫則有不同看法。早在1998年,香港中文大學文物館就將此畫帶往廣州,與《湖山平遠圖》卷對比,兩卷風格的相似性令人嘆為觀止,筆者有幸躬逢其事,對兩卷作品作了詳細的比較分析,并聆聽不同專家的鑒定心得。時隔近十年后,筆者赴香港中文大學文物館做訪問研究,在短暫的半年時間里,再次對《江山勝覽圖》仔細辨別、鑒賞,并對照《湖山平遠圖》反復研究、比較,并參閱海內外所藏同時期的其他山水畫作品,初步得出如下結論: 《江山勝覽圖》應該是顏宗所畫,但款為后添,拖尾之題跋也是后補上去。此乃一幅真畫假款的范本。
我們鑒一定幅畫,更多地應該注重畫之本身筆性及藝術風格、時代風格等。此畫之風格與《湖山平遠圖》純屬一個人筆性,如果肯定《湖山平遠圖》是顏宗所為,那確認《江山勝覽圖》是顏宗的筆跡是沒有問題的。其主要原因在于,兩畫雖然在構圖及技法上具有驚人的相似性,但并不意味著兩畫完全相同。首先,兩畫的尺幅相異,《江山勝覽圖》比《湖山平遠圖》長100多厘米;其次,構圖之細部大相徑庭,比如人物、山頭、樹丫、林舍,漁舟等等。均是徒俱外形相近而已,若細審之,則可見每一處均各具特色,或賦色,或人物之形態(tài),或山勢之布局等等,都存在著巧妙的不同,這正是作者的獨具匠心處。《江山勝覽圖》之構圖要比《湖山平遠圖》略為稀疏,這是兩畫最明顯的相異處,也是最容易為人所忽略的地方。再者,兩畫技法上的雷同及構思的相似性,也正可說明出自同人之手。
其實,關于《江山勝覽圖》爭論的焦點就在于款識問題。如果款識與《湖山平遠圖》 致的話,這件畫的真實性是無庸置疑的。這就說明鑒定者已經認同該畫之風格與《湖山平遠圖》是致的。至于假款之原因,有可能是卷尾殘缺,原款識剝落,鑒藏者倩人補題;也有可能是作偽者將真款割去,接在假畫之尾以充真畫,而此畫則另外補假款,以達到一畫變兩畫的目的。這種書畫作偽被稱為“移山頭”或“真畫假題”,在書畫作偽中是屢見不鮮的。當然,也有可能是一些其他特殊原因導致款識非顏宗所題,如代筆等。這需要有深入的材料作進一步的佐證。
至于拖尾后之“顏學淵”,與偽款之“顏宗”非同人筆跡,與《湖山平遠圖》的作者也非同一人筆跡,當為后人臨摹顏宗所為。拖尾后之諸家題跋,也應當是后人臨摹上去的。這些題跋當有原本,只是原本遺失或損壞,乃后之收藏者倩人所為。
當然,這種結論姑妄當為一家之言,尚需進一步得到其他資料的佐證(比如時人詩文、史志文獻或寄希望于其他畫跡的再發(fā)現等)。誠能是,則傳世最早的廣東繪畫,可并駕有雙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