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裸云兩朵

2007-12-31 00:00:00何大草
語文教學與研究(綜合天地) 2007年10期

何大草,本名何平,1962年生于成都,祖籍四川閬中,1983年畢業于四川大學歷史系,曾在成都晚報任記者十余年。在《人民文學》、《十月》、《鐘山》等刊物發表小說百余萬字,出版有小說集《衣冠似雪》,長篇小說《刀子和刀子》、《我的左臉》、《午門的曖昧》。其中《刀子和刀子》已被長春電影制片廠和北京紫金長天傳媒文化有限公司聯合改編、拍攝為電影《十三棵泡桐》。

南方音樂學院的住房一向很緊,但學院盡頭的桑園,我家樓上有套帶閣樓的房子,卻一直在空著。那是蘇娘住過的,門已經鎖了三十多年,好像在等她回來。昨天下午,我從院史辦下班回家,遠遠望見閣樓的玻璃,在十一月寂靜的陽光里一閃,恍然覺得有人在窗后徘徊。其實我曉得,蘇娘不會回來了,也沒有人在等她。

第一次見到蘇娘,是1965年7月11日,我剛念完小學二年級,一個屁大的小男孩。之所以記得清楚,因為那天正是南方音樂學院三十周年院慶。我父母都是老實巴交之輩,同在作曲系視唱練耳教研室教這門無需創意的課。三十周年是大慶,來了很多名人和官員,加上師生和我們家屬老少,小禮堂都要擠爆了。轉業軍人出身的黨委書記滿頭大汗,忙著介紹這個和那個。書記身后,有個學生在很吃力地彈琴,但根本聽不清他彈奏的是什么。禮堂是三十年前建造的,大面積的灰,少量的、線條均勻的白,肅穆得非常像教堂:學院前身是私立音專,已故創辦人即是虔誠基督徒。蘇娘是創辦人的親外甥女,如果世道還是民國,她將是本校唯一合法的繼承人。那天她提著紅色的裙擺,穿過人群為她閃開的小路走向主席臺,卷起一片持久的騷動來,掌聲和吶喊:“嗚!嗚!嗚!”一眨眼,她已經站在了臺子上,右手搭著鋼琴,左手朝人群一擺,禮堂就安靜了,清風鴉靜。她長得十分高大,簡直可以說魁梧,一襲拖地紅裙,亮得逼人。我在人縫中踮起腳尖看她,以為她身子一旦展開,必定就是一面迎風招展的紅旗。書記先介紹她,然后是她講話,記不得她講了什么,印象里她發聲寬廣,有些沙啞,但很堅定。講完,她唱了一首歌,女中音,花腔,說不出的厚實的溫煦,如一朵春天的云,在天上舒卷。禮堂安靜得可怕,在歌聲停下來的那一小會兒里,安靜抵達頂點,石壘的墻壁仿佛都在膨脹著……最后,當然是掌聲和更多的吶喊,把蘇娘淹沒了。

蘇娘是印尼華人,其父的橡膠園據說廣有一萬公頃。但蘇娘童年失母(她死于遠離中國內陸的郁郁寡歡),父親另娶之后,她就去了意大利留學,攻建筑和數學,選修了聲樂、作曲和古羅馬歷史。三年之后,她沒有通過學位答辯,隨即開始了游歷整個歐美,隨身攜帶之物,有被名師訓練出的一副好嗓子,還有一首一九五一年度威尼斯夏季音樂節銀獎作品——鋼琴獨奏曲:《一朵云》。在回南音參加三十年校慶前,她在美國印第安那大學音樂學院任胡塞爾級講座教授,這份教席專用于聘任不循規蹈矩的天才型藝術家。印第安那有大片沙漠和灼熱的陽光,跟她遍體的紅是相得益彰的。但,校慶結束后,她卻沒有返回美國去。

蘇娘留在了南音作曲系。

更讓我吃驚的是,幾天后我竟在樓道口和她撞了個滿懷:我急著跑去小禮堂外滾鐵環,而她握著一捧梔子花正進來。她的身體讓我忽然很羞澀,柔軟起伏,而且遍體是滾燙的。她罵了聲:“小鬼頭!”拿胡蘿卜粗的指頭捏了捏我鼻子。我偏過頭,看見跟在她身后的,還有一個小女孩,那就是桑桑。

小樓共三層,我家在二層,蘇娘搬進了我家的上邊。桑園的樹,是三十年前她舅父親手種下的,現在都碗口粗細了。那套房子除了帶閣樓,還有西式的陽臺,可以俯瞰桑園,桑樹結果的季節,一伸手,就能抓一把烏紅的桑椹到手心。園中還有一塊荷塘,花開得正盛,藕香微微悶人。房主原是黨委書記,但他執意讓出來,說這房子是有靈感的,而自己是老粗,住這兒可惜了。蘇娘搬來的當晚,就有了叮叮咚咚的鋼琴聲,節拍穩定,觸鍵小心而警覺,像是怕把什么驚破了。我父母說,這是桑桑在彈奏。

蘇娘留南音任教的原因,自然是愛國。不過,聽我父母的議論,似乎還另有一層隱情的,據說她相好了三年的一個臺灣鋼琴家,突然討了個日本藝伎作老婆,這是讓她羞憤,灰心喪氣的。本城是她母親的娘家,南音又是舅舅的基業,所以雖然已經沒什么親人了,但她的留下,還是有天涯倦客,游子歸來的意思吧。不過,這些都是別人背后的閑話,誰曉得真假呢。我那時候還太小,沒看出她臉上受過什么痛苦的磨損。她的臉、脖子、裸露的手臂,都是黑黝黝、光溜溜的,大嘴、厚唇,全身線條畢露,步伐是從容、堅定的。我只覺得“蘇娘”的名字挺奇怪,娘和爹放一起,意思是媽媽;娘再加一個娘呢,意思是阿姨。那蘇娘是蘇媽媽,還是蘇阿姨?我父親說,別鉆牛角尖了,蘇娘的娘,是梅娘的娘。母親就小聲唱了《梅娘曲》的一段:“哥哥,你別忘了我呀,我是你親愛的梅娘……”母親的音準無可挑剔,卻干巴巴的,一點不動人。我說,別唱了,我曉得了。我父母又說,蘇娘的課上得真是好,很敬業,很活躍。但她毫不掩飾更喜歡男孩子,經常親熱地罵他們是“我的小傻瓜!”女孩子則有些怕她,當她轉臉對著她們的時候,總是抿緊嘴唇,眼睛里似乎有嚴肅的挑剔。

我注意到,她看桑桑的時候,也是拿了這樣的眼光的。桑桑不是蘇娘親生的。蘇娘有過不同的男人,但從未結婚、生育過。桑桑是她和某一個男友分手后,在紐約唐人街撿回家去的。她以為,這孩子是對她感情最好的補償。但最后她還是不滿足:她沒法和一個女孩子完全地溝通,何況桑桑對音樂既沒天賦,也沒興趣。母女兩個太不一樣了,蘇娘喜歡不停地變動,而桑桑很安靜。每搬一處,蘇娘都要給桑桑取個小名字,譬如沙沙、海娃,或杉杉。桑桑,隨口取自南音的桑園。母女在桑園里住下,正有一個漫長的暑假。我邀請桑桑去滾鐵環、粘蟬子、偷荷塘里的魚,她一概點頭,跟著我就走,很爽快,但是不說話。在荷塘邊,我推了她一把,她撲通落進水里去。但她不呼救,不撲騰,水淋淋地站起來,一手抹臉,一手遞給我一條青鯉魚。她的樣子只有一點像蘇娘,皮膚黑黝黝、滑溜溜,身子卻瘦得如一根豆芽;五官呢,還沒長開,小鼻、小眼。讓人看了不忘的,是她牙齒很白,眼白很白,白多黑少,瞄人時虛著眼。愛做的動作,是雙手抱懷,永遠心中有數。其實她的年齡大概和我仿佛吧,開了學,該念小學三年級。大多時候,她呆在家里,彈琴,看書。蘇娘鼓勵她跟我玩,一廂情愿,以為可以提高她的中文呢。

不過,雖然桑桑像啞巴,我還是喜歡找她玩,她不扭捏,不發嗲,落落大方的,男孩子玩的把戲,上樹、摔跤、打彈弓,她一點就靈。我很想上她們家閣樓去看一看,我從樓下望過多少回,覺得閣樓挺神秘,可從前無緣登書記家的門,而現在的小主人卻是我伙伴。然而,她不肯。因為,就連她也不能上。蘇娘說,她檢查過了,這閣樓窗戶低,玻璃大,太不安全了。我只好作罷。要做其他事,蘇娘一概不干預。她家有許多花花綠綠的畫冊,扔在沙發上、地板上,隨便撈起一本,看得我眼饞。有一幅油畫,是光著半身的貴婦,睡眼惺忪,拿手托著自家的乳房,我看得身子發緊。后來我抬頭看蘇娘,就愣愣地犯傻。蘇娘坐不住,總是穿著無袖、吊帶的睡衣,在幾間屋子里很無聊地散步。睡衣薄如蟬翼,她身子在里邊寂寞地晃蕩。有時候她舉手盤一盤頭發,露出腋下兩簇腋毛,又濃又黑。我呆鳥般追著她看,可她一點也不在乎,就像我不是一個人。

但桑桑啐了我一口!我吃一驚,半天才回過神,拿袖子把唾沫揩了去。蘇娘咯咯地笑起來,俯身伸臂圈了我脖子,叫:“我的小傻瓜……”桑桑不饒,又拿光腳板狠狠踢了我一腳。后來,她們把我擁在沙發上,給我蘋果吃,指給我看畫冊上的風光,非洲草原,迷亂的斑馬……我夾在兩個女人中間,平生頭一回感覺腦子有點暈。不過,我的皮膚也是頭一回能分辨,女人和女人不一樣:蘇娘滾燙,桑桑冰涼。

過了大概一周,蘇家開始有客人來拜訪,其中一個是趙小青。有了趙小青,蘇娘就一把把我扔了,像扔了個發膩的布娃娃。

趙小青是暑假進修班學員,來自山西臨汾地區一座縣城的文化館。看長相,卻像江南人,小分頭,小骨骼,眉清目秀,說標準普通話,跟播音員差不多。只有笑的時候,露出門牙上兩排小黑點,是山西的氟水咬出來的。進修班什么都學點,但每個人也還是有一點側重。第一天上課,桑桑和我無聊,也混去看稀奇。蘇娘問趙小青:“你擅長什么呢?”趙小青垂了眼睫毛,靦腆道:“一點點?!碧K娘又問:“什么一點點?”趙小青說:“都是一點點。”蘇娘咯咯笑起來:“原來還有這么謙虛的……讓我們看看吧?!壁w小青就站起來,把手放在耳朵邊,如在聽著遠方的風,也看看蘇娘,如看遠方的云。他動了動嘴唇,忽然皺緊眉頭,停下來。有個學員在揉塑料袋,一個無意識的小動作。蘇娘沖他一擺手,說:“百分之百的靜!”沙沙的噪聲立刻沒有了。趙小青再次把手放在耳朵邊,沉默一刻,忽然悲愴的長聲破空而出,是《淚蛋蛋泡在沙蒿林》。一曲唱完,蘇娘落了淚。她一指漆黑锃亮的鋼琴,說:“很好,很好。會彈鋼琴嗎?”趙小青搖頭,有點難為情,又回到了那個羞澀的小伙子。蘇娘就柔聲說:“那你還會什么呢?譬如二胡、竹笛?”趙小青掏出一個鵝蛋大的家伙,黑乎乎,伸到嘴邊吹起來,聲音沙沙響,幽幽響,低回婉轉,愁腸百結的曲子。這一回蘇娘笑起來,她說:“有點像怨婦?!庇謫柺鞘裁礃菲髂兀口w小青說,是陶塤。蘇娘再問,你會不會作曲?趙小青漲紅了臉,囁嚅道,這曲子就是我自己創作的,但不會寫五線譜,都是記在心里的。蘇娘寬肩一聳,把雙手一攤,說:“沒譜子算什么,你有天分,我的傻瓜?!壁w小青說謝謝老師,垂著眼睫毛,退回自家的座位上。

第二天下午,我就在蘇家見到了趙小青。趙小青身材修長,白襯衣扎進藍色卡嘰褲,合身、熨帖,提著一袋山西的青棗。我后來告訴父母,趙小青的模樣,完全可以在戲曲舞臺上演秀才。父母也給趙小青上過課,他們說了什么,我忘了,大概是含含糊糊吧。蘇娘對趙小青的來,是滿臉的歡喜,她穿了很正式的明黃長裙,濃發編成又長又粗的大辮子,再一圈一圈盤上去,非常雍容華貴的樣子。她讓趙小青扶著鋼琴唱,自己彈出來。后來,她讓趙小青坐在她身邊,讓趙小青跟她一起唱,一起彈。蘇娘說:“小傻瓜。”趙小青不說話。只有琴聲、歌聲,一直持續到天麻麻黑。蘇娘山一樣豐饒的身子起伏著,背上濕透了,裙子緊緊地粘著肉。趙小青應該快要崩潰了,因為一個音不準,蘇娘板著臉要讓他唱一百次!蘇娘的臉板起來,如一塊鐵。后來我聽到他告饒:“老師,算了吧,是我笨。”已經帶著哭腔了。蘇娘總算咯咯地笑了,貼他耳根輕聲輕氣罵:“呸!”他們就當桑桑和我不存在。

桑桑和我一直窩在他們身后的沙發上嚼青棗。我對趙小青懷著醋意,卻無法抵擋青棗的清甜,嚼了一個又一個。桑桑比我嚼得還起勁,嚼完后棗核噗地吐在地板上,還伸了舌頭在嘴唇上下舔。青棗嚼完,蘇娘剛好起身去洗手間。趙小青回過頭,臉上汗水滴滴,如當頭澆了一瓢水。他一邊拿手帕擦,一邊對桑桑和我笑了笑,不是抱歉,不是示好,是輕快,自得,他還吹了口哨,但剛一成調就停了。我也對他笑笑,笑得挺勉強。但桑桑把雙手抱懷里,虛眼看他,一點表情也沒有。

蘇娘再進來的時候,已換了白裙子,盤的頭發也放下來,松松地拖過肩膀,耷拉到屁股上。她手里托了個青花盤,擺滿切牙的西瓜。她說:“吃吧,別怪我心狠?!鄙I:吡寺?,站起來就朝外走。趙小青趕緊去追,踩在一顆棗核上,腳底一滑,嘭地就摔倒了。蘇娘嘆口氣:“噢,小可憐。”

從那以后,趙小青就每個下午都來蘇娘家。學音樂的,師生如師徒,這也是說得過去的。

盛夏大熱,趙小青卻是衣衫整齊,小分頭一絲不亂的,白襯衣的領口、袖口決無發黃的汗漬,而且總提著一袋青棗。蘇娘也喜歡嚼青棗,嘴里咂咂響。我現在回想起,覺得挺納悶,趙小青哪來這么多青棗呢?但當時我一點都不驚訝,感覺趙小青就像個魔術師,沒有就變出來吧。我奇怪的是,只要趙小青在,桑桑就決不出門跟我玩。上百只紅蜻蜓在荷塘上飛翔,我捏了根竹竿往空中呼呼地抽,紅蜻蜓觸竿就死,噗噗地落到塘里,鋪在水上、荷葉上,自有說不出來的凄艷。唉,小孩子的狠,是夠殘忍的。我抽著,對樓上叫:“桑桑!桑桑!”但她并不理我。她依舊窩在蘇娘、趙小青后邊的沙發上,翻畫冊、翻報紙,在一沓紙上寫寫畫畫,不忘用虛著的雙眼瞄他們。桑桑的眼睛,白多黑少,是冷徹的,也是木木的。有一天,桑桑給我看了一張她的畫,是炭精速寫趙小青的正面,像得要命,卻沒有眼珠子。我問她為什么呢,她咬了咬嘴唇,跟她媽似的伸手揪了揪我的鼻子尖,嘆口氣,也不解釋。有天后半夜,蘇娘上洗手間,看見桑桑屋里床頭燈亮著,推門進去,發現她正對著畫上的趙小青在出神。蘇娘微微吃驚:“你喜歡他?”桑桑冷冷一笑。蘇娘把畫拿過來細看,這是另外一幅,五官俱全,笑口咧開,門牙上兩排黑點格外刺目!蘇娘看著桑桑,桑桑也看著她,四目相對,看了很久,蘇娘拿胡蘿卜粗的手指敲自家額頭,咕噥道:“小鬼……你在研究他。”

對趙小青,我至今也沒研究出什么來。我在南音院史辦工作已超過二十年,成天都在編撰和訂正南音歷史的每一年、每個人、每件事……趙小青那張無可挑剔的臉在檔案上變黃了,然而他留下的那些工整、娟秀的字跡,還是十分清晰的。他本名趙旺金,晉南游擊區長大的孩子,三代赤貧,最后一批兒童團員,在村頭的消息樹下站過崗。中師畢業前,自己改名趙小青,歌唱得好,兼長男聲、女聲,最拿手的有“信天游”,也有“花兒”和“蘭花花”,在一九六四年七縣一市比賽中奪過第一名。在他敲開南音桑園蘇娘的家門時,他的一切似乎也就是這一切了。當然,還該加上蘇娘對他的判斷:“一個天才!”但,這還不是桑桑所見的一切。她虛著的眼睛,似乎執意要從一顆光潔的雞蛋上,看出一絲裂縫來。

蘇娘說趙小青天才,一點沒錯,進了八月,他已能在鋼琴上敲自己作的曲子了,或者在蘇娘伴奏下,唱歌和吹塤。蘇娘還教趙小青說英文、畫畫,趙小青累得要死,但勉力撐著,不讓蘇娘有一點掃興。蘇娘十分快樂,一到課間休息,就像個受寵的女孩,攤著,等人伺候。趙小青端給她濕毛巾,咖啡,青棗,切開的西瓜。蘇娘頑皮地啪嗒啪嗒嚼著西瓜,鮮紅汁水從她嘴角淌下來,趙小青就掏白手帕替她揩了去。蘇娘隨他揩,直鉤鉤看著他,眼里都是嬌憨的愜意。我看呆了,腦子轉不過彎來。桑桑咬了嘴唇,拿指甲在沙發上來回刮。沙發是羊皮蒙的,指甲刮上去,發出嘰嘰的聲音。我看她一眼,說:“你發神經了!”接著是蘇娘慌張的聲音:“你怎么了?”她問的是趙小青。趙小青臉煞白,嘴哆嗦著,手指著桑桑,強笑說:“桑?!鄙IR贿呥€刮著,嘰嘰響,一邊靜靜看趙小青。趙小青說:“桑桑……”桑桑不答。蘇娘喝了聲:“桑桑!”桑桑停了手,揀起一牙西瓜啃。趙小青松口氣,蘇娘松口氣,只有啪嗒啪嗒的聲音,愜意無比。

趙小青難為情地說:“老師,對不起,我有毛病。”

蘇娘笑:“你有潔癖?!?/p>

“潔癖也是毛病吧?”

“天才總有毛病啊?!?/p>

接下來的事,進一步證明了趙小青的不平凡。八月底,也就是他即將畢業回臨汾前,蘇娘和他合作,把自己平生最得意的鋼琴獨奏曲《一朵云》,改編為了鋼琴與塤單樂章奏鳴曲:《兩朵云》。我看過他倆的試奏,今天還留在記憶里的,是蘇娘觸鍵時君王般的大氣象,和塤的纏綿、不哀怨,兩朵云,一朵攜著另一朵,往上、往遠而去了。當然,這也只是我的記憶了,《兩朵云》其實要比我能用文字表達的,神秘和復雜得多了。但音樂只能被它自身所表達,一切文字、圖像的轉述都很拙劣的,何況我只是年復一年修撰檔案和年表的人?!赌弦粼菏贰芬觥赌戏酵韴蟆返男侣剤蟮?,清楚地記錄下,在1965年暑期進修班畢業晚會上,《兩朵云》作為壓軸節目公開演出,取得了極大的成功,掌聲長達十分鐘。隨后,南方電臺兩次播放了這首奏鳴曲的錄音。

趙小青從黨委書記手中,領到了一紙優秀畢業證書。但他沒有返回臨汾,而是作為助教,留在了作曲系。就連我這樣屁大的男孩都曉得,是蘇娘為他爭得的。

蘇娘為慶?!秲啥湓啤肥籽莩晒Γ诩依镩_了個小型的酒會,請了書記、院長、作曲系的幾個同仁、鄰居,包括我全家。賓主正舉杯要碰時,書記忽然對著墻壁“噢”了一聲,大家一齊掉頭看過去,墻上貼著一張桑桑的畫:

長空中,兩朵裸云撞在一起,擊出一道青色的閃電來。

趙小青住在單身宿舍,但感覺他就住在蘇娘家。我任何時候去找桑桑,都能碰上他。他已經很隨便了,趿了拖鞋,哼了蘭花花,不僅是客廳,也到其他房間串,書房、客房、蘇娘臥室、桑桑臥室、廚房、洗手間……這使我覺得,推開每一扇門,都能看見趙小青:他存在于每時每刻,每個地方。

但閣樓除外。有一回,趙小青當桑桑和我的面,提出要上閣樓看看,蘇娘說:“算了吧,危險。你給他們做個表率,啊?”不過,蘇娘似乎已離不開趙小青了,就像兩朵云,總飄浮在同一塊天空中。我曾隔著門,聽見趙小青在蘇娘臥室里用英文叫她,她在咯咯咯嬌笑。那個單詞我一直都記住,過了多年,我才曉得,這是:“甜心”。

1966年4月底,蘇娘去香港和同父異母的弟弟相聚。臨走前,托付趙小青照顧好桑桑。據我看到,趙小青很盡責,除了燒飯,還收拾房間,給桑桑洗衣服,檢查作業,督促彈琴,一切都有條不紊的。有一晚,桑桑剛在琴凳上坐下,樓下傳來鐵鏟鏟鵝卵石的聲音,鏟子每插進石頭,都是一聲尖厲的聒噪。桑桑瞄了一眼趙小青,他的嘴已在哆嗦。荷塘邊要砌幾個供休息用的桌凳,工人連夜加班,以趕在五一前完工。桑桑的手放在鍵上,沒摁下去,她在等。趙小青也在等。等鏟鵝卵石的聲音停下來。果然停了一會兒,一個工人罵自己婆娘懶,一個工人罵自己婆娘騷,接著鐵鏟又插進鵝卵石,鏟起來。聲音尖厲地響了好一陣,好像永遠都不會完。趙小青解了襯衣的扣子,一顆一顆,都解了,那聲音還在響……他跌跌撞撞走過去,把陽臺門一掌掀開,沖工人、鏟子、鵝卵石,大罵了一聲,用的可能是臨汾的方言:

“我尥你娘的匹!”

蘇娘終于回來了,拎著大包小包,一口托運的大皮箱子。她的臉曬得更黑更亮,見到桑桑、趙小青的時候,我也在場,她不能擁抱趙小青,就緊緊擁抱我,偏頭看著他。她用勁真大,我差點被她擠壓而死。她的身子也更燙了,像赤炭一樣在灼灼地燃燒。她還帶回一只亮晶晶的收音機,小心翼翼包在塑料泡沫中。她把天線拉開,摁了開關,調到一個波段,里邊傳來一個老男人低沉、憂傷的歌聲,伴隨著貝司的撥弦……蘇娘說,這是爵士樂。趙小青說,美妙極了。他跟著哼,閉上眼。今天我都得承認,他哼得非常有味道,好像那老男人從匣子里走了出來。

但桑桑更感興趣的,是塑料泡沫。她掰了一小塊下來,在掌心里擦了擦,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

跟蘇娘一起跨進南音大門的,是《五·一六通知》?!拔幕蟾锩北l了。

在第一批被揪出來的人中,有書記、院長、蘇娘。在小禮堂批斗書記時,他破口大罵,整死不低頭,有個資料室的造反派拿了報夾子,其實就是中心剖開的木棍,猛打在他膝蓋上,他腿一軟,噗地就跪倒了,革命群眾掌聲如潮,喝彩不已。院長是個小提琴家,滿頭花白頭發,從前雖是領導,卻不問俗事,總叼著煙斗,昂首看人,心中裝的,只有嬌妻、愛子和亞沙·海菲茲,后者是他唯一崇拜的神。這一回他吃了大苦頭,管弦系一個年輕教師,也是他的學生,曾被他屢屢指責音準出錯,現在,學生揮鐵榔頭把他左手五指都敲成了骨折,大笑:“我看你準去吧!”蘇娘一如去年此時,依然紅裙拖地,也不低頭,也不反抗,不要人揪、不要人推,自己上了臺,任南音的師生們批斗。她的脖子上吊了一塊白牌,上寫:“反動學術權威!”一個教民歌的女教師再給她掛了一串破鞋子。她都無所謂,鎮定如山,好像這些都是不存在。她只是拿雙眼在人群中尋找,一個一個地看。我拉了桑桑也擠在人縫中看她,她看到了我,一掃就過了。也看到了桑桑,多停留了一會兒,也移走了。我再是小屁孩,也曉得她要找的人是誰,趙小青。

趙小青這時候被隔離了,關在南音二食堂一間小棚屋里思過。棚屋里堆砌著松柴,掛滿成片的腌肉、風干的魚,趙小青拿著一根筆、一張紙,發了三天呆。那三天里,松柴和魚肉一定給了他靈感。松木是好木,可還是被劈了;魚、肉都是餐中的盛品,可當刀俎的偏偏是別人。三天后,他給造反派頭頭寫了一封信。

第二天又一次批斗蘇娘時,趙小青登上了臺。蘇娘側臉看了他一眼,眼里是說不出的疑惑,永遠解不開的謎。趙小青也不讓開,直視了蘇娘片刻,一腳就把她踢翻到了臺下。臺下嘩然騷動,秩序一時大亂,拳頭林子一般舉起來,無數的嘴巴在喊:“打!”“打!”“打!”……但根本無法分辨,人們是要打蘇娘,還是要打趙小青。造反派頭頭是敲大鼓的,有的是氣力,但他惱怒地大叫“肅靜”,也沒把局面控制住。最后,他去提來一把消防斧頭,一斧頭砍在主席桌上,會場才逐漸靜下來。

我嚇傻了,在人縫中目瞪口呆好一會兒,忽然拉著桑桑就跑了。但桑??床怀鲇惺裁大@慌樣,她被我拉著跑的時候,還回了幾次頭,朝著臺上在張望。她望不見母親,因為母親被踢倒了。她望的必是趙小青,她要好好把他望一望,要把他的每個細節都印在大腦里。

我在編撰2005年版的《南方音樂學院院史》時,再次閱讀了三十九年前那次批斗會紀要,趙小青發言的內容,主要有三點:

一、他早就懷疑蘇娘是美蔣特務派遣回國的一條美女蛇。但沒有調查研究就沒有發言權,要知道梨子的滋味就必須親口嘗一嘗,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所以他下定決心去接近蘇娘,時時刻刻監視她,尋找她搜集情報和破壞社會主義建設的鐵證。

二、蘇娘有一只最現代化的小型收音機,用來接受美國和臺灣的指令。但他還沒有完全弄清楚她發送情報的所有渠道,所以一直不敢打草驚蛇,而這也是直到蘇娘被革命群眾批斗后,他仍然三緘其口的原因。但有一點能肯定,前段時間蘇娘借口去香港探親,其實是親自傳遞最重要的情報,這就是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即將爆發的核心機密:她剃光自己的腋毛和下身體毛后,把情報寫在上面,等毛長出來后再出門。如果不信,此刻就可以現場驗證。

三、蘇娘從事特務活動的秘密場所,就是她家的閣樓,那兒對誰都不開放,但他堅決相信那兒就是罪惡的淵藪。

我父母和作曲系的老師都坐在第一排,后來據他們回憶,當趙小青講完第二條,躺在地上的蘇娘抽搐了一下,她艱難地撐起來,裙上、臉上、手上,滿是灰,她舉一只手指著趙小青,張了張口,沒說出話來,卻淚如雨下。她的樣子,和幾分鐘前已經決然不同,皺紋頃刻間烙滿了眼角和兩頰,皮肉松弛,看起來完全是個風塵中的老婆子。趙小青把臉扭開。造反派頭頭則冷笑一聲,呵斥蘇娘把手收回去,否則立刻叫人扒了她的裙子,把她的罪惡暴露在光天化日下!蘇娘悶聲悶氣,仰天大叫一聲,一頭撞在舞臺的棱角上。

蘇娘撞破的頭,鮮血噴涌。天麻麻黑的時候,她死在了醫院里。

趙小青奪了造反派頭頭的權。頭頭指責趙小青是大滑頭:你憑什么懷疑蘇娘是特務,要去形影不離地監視她?趙小青理直氣壯反問他:我趙小青三代貧農,兒童團員出身,天生就是查人底細的,你什么出身?你是什么種?!頭頭發了怵,不敢回應。他父親是川東小土地出租者,舅父在重慶開有三大間當鋪,看過電影、小說的人都曉得,當鋪的當,就是伸向窮人的血盆大口。頭頭跟狗屎一樣垮掉了。

在蘇娘還沒斷氣時,趙小青就帶著一撥造反派去蘇娘家的閣樓找罪證。很多看熱鬧的人都跟在他們屁股后邊跑,那種興奮、喧騰,遠遠超過了三十年院慶。蘇娘家門關著,有人遞過消防斧,喝聲:“砸了!”但趙小青一擺手,慢慢掏出鑰匙,插進鎖孔,把門一推,門帶著優雅的潤滑,嘆息般開了。幾間屋子打掃得非常清潔,地板經過細心的擦拭和上蠟,映射著下午淡黃色的光,餐桌上的青花瓷瓶,還插著粉嘟嘟的百合,一點看不出女主人這些天正經受著痛苦的折磨。相反,就像她在靜候著某人的歸來。在我的記憶里,那屋里還恍然有她發嗲的聲音在唱著,“哥哥,你別忘了我呀,我是你親愛的梅娘,你曾坐在我們家的窗上,嚼著那鮮紅的檳榔……”趙小青是何等樣的天才,他自然是能聽到的,因為在這感人的靜謐中,他發了好長一會兒的怔。那遞消防斧的人碰了碰他肩膀,他才如夢方醒,領頭上了閣樓。樓梯橐橐響,迅速就把靜謐驚破了。據后來那個遞消防斧的人向我描述(他退休前一直是南音的炊事員,現在養老院天天搓麻將),閣樓狹窄,大概只容得下一張床。但地板亮堂得像是一面銅鏡,兩扇大玻璃落下來,一直接到地板上,從這兒看出去,整個南音似乎盡在掌握中,而桑園里那塊荷塘,就像一腳就可以跨過去。但趙小青講的那些特務的秘密工具,一件都沒有,只有一堆嶄新的衣服,整整齊齊疊在靠南的一側:一套銀灰的西裝,兩件雪白的襯衣,一只紙盒子,裝著鱷魚皮的皮鞋,還有幾個亮晶晶的小匣子,盛著皮帶、領結、別針、鑰匙扣。小匣子邊,臥著一排威士忌酒瓶。順著酒瓶,鋪著一襲紫色的婚紗。那個炊事員把婚紗提起來,但他太矮了,婚紗一多半還拖在地上,皺成了一團。趙小青鐵青著臉,罵了聲“我尥你娘的匹”,甩手就給了他一個大耳光!蒼老的前炊事員多年后在向我講述時,還拿揉饅頭和搓麻將的手捂住半邊臉,想不通這究竟是為什么?

趙小青搬進了蘇娘的家。當然,他其實住這兒已經很久了,不同的是,現在他是主人了,是一個人。一個人住這么大的屋子,我覺得是有些可怕的。大概為了壯人氣,他把這兒兼做了造反派的總部,白天不斷有戴紅袖套的人經過我家門口,上樓去找趙小青。他接見他們,聽取匯報,或者召開冗長的會議。晚上,往往是后半夜,我睡了很久了,醒過來,還聽見他在頭頂上踱步,從這間房踱到那間房,有時會踱到天亮。

我父母收留了桑桑。他們給我在客廳鋪了一張行軍床,讓桑桑睡在我的房間里。但桑桑堅決不干,她要睡客廳。父母只好依了她。我和她一起上學,放學,回家,吃飯。不過,學校也在鬧革命,到處都亂得很,常有老師剛下課就被揪出去挨斗,哪個學生如果逃學不來,可能也算一種造反吧,沒人來管。我是不想上學的,桑桑無所謂,但我父母總是把我們往學校轟,學生不上學,這怎么可以呢?

有一天晚飯時,趙小青忽然敲門進來了,我父母的神情有點緊張,我們都瞄了眼桑桑,但桑桑雙手抱在懷里,定定打量趙小青,非常的鎮定。趙小青的穿著,依然整潔得如一個有潔癖的人,頭發一絲不亂,胡須剃得干干凈凈,但眼里有過度疲憊帶來的亢奮與充血,紅得怪嚇人。但他說話還是挺客氣,甚至帶著懇切的歉意。他說,樓上設了總部,亂糟糟的,多有打攪左鄰右舍了。我父母忙說:“哪里哪里,革命需要嘛?!彼娉值匾恍?,慢慢走到桑桑跟前,把腿頂著飯桌邊,俯瞰她。她朝上迎著他的目光,嘴里反復嚼著一口藕丁。趙小青嘆口氣,說:“桑桑,回家吧?!鄙I3聊?。趙小青說:“你是你,你媽是你媽,你身上沒有美蔣特務的血,何況,你還是個小孩子……跟我回去吧。”桑桑依然不說話。趙小青說:“我有耐心等你的。”桑桑站起來。她站起來也只齊到他的胸脯下。她張開嘴,他說:“桑?!编鄣囊宦暎浪榈呐憾∪珖娫谒樕?。

桑桑說:“你等死吧?!?/p>

我頭一回吃驚地發現,桑桑和她母親既非血親,也差著三十以上的年紀,但兩人聲音卻極為相似,沙啞、低沉、厚實,無比的堅定。

趙小青拿手把臉抹了抹,閉了眼,深吸一口氣,轉身走掉了。

我父母怕桑桑會出事,千叮嚀萬叮嚀,要我任何時候都要跟她在一起。回了家,他們必把門閂死,不放一個出去,也不放一個進來,就像抗日戰爭中的堡壘戶,暗藏了八路軍的傷病員。但桑桑就如一條魚、一只貓,常常一眨眼,就從我眼皮下溜走了。有一回,我們放學回了桑園,秋風吹得黃葉簌簌發抖,荷塘里嗖地蹦起一條青鯉魚!我喚了聲桑桑,沒人應,扭頭看時,連個人影也沒了。我不敢大叫,心里正發急,天上落下一根枯枝來,我仰頭一望,見桑桑正坐在樹杈上。我立刻來了勁,我下河上樹的興趣,遠遠大過念書寫字,當即扔了書包,抱住樹干,嗖嗖嗖往上躥??纯淳鸵プ∩I5哪_了,只聽得樹枝咔咔地響,她已經雙臂長伸,攀躍到另一棵樹上了。這一招我不會,只得傻傻地發呆。后來我問她從哪學來的功夫,她雙手一攤,意思是這有什么好說的。

在桑桑的枕頭下,母親收拾床鋪時翻出一疊畫,畫的都是趙小青,正面、側面,拆零的五官,眼睛、鼻子、嘴巴,最多的是耳朵,細得不能再細,耳輪、耳屏、耳蝸、耳鼓膜……應有盡有,就像在開耳朵的干雜店。母親悄悄問我:“是什么意思呢?”我老氣橫秋地答了句:“研究他?!蹦赣H很詫異,默然半天,滴下淚來,說:“可憐的,她腦子亂了……把她盯牢些。”我嗯了聲,認真執行著母訓,就連睡覺都睜著一只眼,警覺著桑桑的動靜。

但,就連神也有打盹的時候,何況我。夜晚,有秋蟲在桑園里叫著,跟雨水一樣催人入眠,我昏沉沉睡去。不曉得過了多久,聽到窗戶嘎吱一響,我驚跳起來,疑心桑桑偷跑出去了。沖到客廳,卻見她正從窗戶進來。月光也跟著進來了,慷慨地給她披在背上。我懵懂中問她下樓去了嗎?她伸一根手指朝上指。我吸口冷氣,再想問什么,她手指把我嘴巴封住了。這是真的,在樓上的造反派聚會散了后,她翻到上邊去了。她伏在窗戶外,透過沒有拉嚴實的窗簾,一直都在觀察趙小青。時間過去了一小時,也許是兩小時、三小時,她看見他踱步,沉思,不住地嘆息,在沙發上躺下,又突然一驚,忽地跳起身子!后來,他開了一瓶威士忌,又抽煙,抽很多支煙,都是吸幾口,就摁了。杯里還有半杯殘酒,他隨手擱在窗臺上。還有一只煙頭,也是摁在窗臺上。熄燈后,桑桑悄悄伸手進去,把酒喝了一小口,把煙頭拿走了。她把煙頭拿給我看,月光下看見是牡丹牌。她叼在嘴里,吸了又吸。她的樣子,自有一種說不出的妖艷和刁蠻,這讓我暗暗吃驚。我把煙頭給她拔下來扔了。桑桑噘了嘴不高興,我展臂把她抱住。她任我抱,她背上的月光冷若冰霜,她身子在我懷里不住地發抖,我嗅到她嘴里淡淡的酒味。我想起母親的話,我說:“別再亂來了。”她輕聲輕氣地笑了一聲,溜出了我懷里。

第二天早晨,行軍床空的,被子疊得整整齊齊,餐桌上留著一張紙條。桑桑寫道:

親愛的阿姨、伯伯、小哥哥,我走了。我不會回來了。我會記住你們的。

母親差點當場就暈死。父親趕緊給她掐人中,揩她滿臉的冷汗。他寬慰母親說,桑桑不是個一般的孩子,她肯定不會尋短見,過三天、五天、十天、半個月,她沒處可去了,就會回來的。母親松口氣,見我呆著發傻,就揚手給了我一耳光,她罵:“我讓你看住的人呢?”這是母親平生第一次打我。

桑桑失蹤后的第13個晚上(我們全家都在掰著指頭算日子),過了后半夜,星斗滿天,蟲鳴偃息,黑暗里籠罩著說不出的靜。我反倒睡不著,睜眼聽著頭頂趙小青的踱步聲。踱步聲后來也沒了,我想他該躺下了,我也該迷糊了。但就在這念頭剛一閃過時,有吱吱的聲音從桑樹林里傳過來。那聲音并不太響,但又滯又澀,讓人心慌,我睡意全消,后來干脆坐起來,等那聲音消失。但它并沒有要消失的意思,響得極有耐性,停了一小會,我剛重新鉆進被窩,它又回來了,好像就在你的耳邊聒噪。開始我以為是貓,或者一種奇怪的鳥,我就摸起來揀了個空墨水瓶在手上,推開窗戶向那響聲扔過去。然而,只安靜了一小會,我剛上床,聲音又來了,顯然不是小動物,小動物哪有這么膽大的!而且聲音拉得更長了,艱澀得像一根錐子直往耳鼓膜里鉆。我父母倒是睡著的,因為這聲音并不足以把熟睡的人吵醒。但樓上,有腳步聲在焦灼不安地團團轉。就像是為了回應這腳步聲,那吱吱聲響得更加厲害了,難聽得足以讓深夜的失眠者眼脹,頭裂,摳緊腳指頭,揮拳頭打墻!終于,一聲怒吼壓倒了一切:“我尥你娘的匹!”

就在這一刻,我心中一片雪亮,是她回來了。

若干年后,我在大學寢室里做了個試驗,拿一小塊塑料泡沫在玻璃上來回擦,并始終保持單調、不變的節奏,那難聽的吱吱聲,很快讓同屋們塞上了耳朵,其中一個蹲下來,發干嘔。他們瞪大了眼珠子,以為我瘋了!然而我很明白,我只是為了以惡作劇的方式,重返記憶。那種記憶的確是很瘋狂的。

那個晚上,當趙小青罵完后,吱吱聲消失了。樓上也慢慢安靜了。趙小青,這個有潔癖的天才,追求聲音的百分之百純粹的音樂家,一個一呼百應的造反派頭頭,終于被疲憊所征服,倒下睡著了。但,就在這時,讓人頭痛的吱吱聲又來了,這一次,是從上邊發出的。我張開耳朵聽得非常地清楚:她爬上了趙小青的窗臺,直接拿泡沫在他窗戶上磨擦。

我曉得要出事,就在我的意識飛轉時,樓上傳來玻璃猛烈的破碎聲,一把斧頭擊穿了窗戶,隨后落進了桑園里。我的心揪緊了,她呢?這時候,桑園的住戶陸續醒來了,但沒有誰開燈,我依稀看見許多人趴在自家窗口,在張望著、等待著。就連我的父母,也披衣坐在餐桌前,各自抱緊一杯白開水?,F在是死一樣的靜,我父母的手不住發抖,開水潑灑出來,把他們的褲襠都澆濕了。

安靜大約持續了十多分鐘,吱吱聲又回來了,還是在上邊響。趙小青大罵:我尥你娘的匹!他唱《淚蛋蛋泡在沙蒿林》的雄渾嗓音,此刻已尖銳得像一只毛發豎立的鳥了。但那泡沫摩擦玻璃的聲音根本就不理會,依然不停地響著,既是挑釁,也是挑逗:它抵達了更上一層,到了閣樓了。

第二天早晨落起了淅瀝的雨水,我擠在許多人中上蘇娘家察看了現場,所有人都可以看出,趙小青滿腔的悲憤已到了怎樣的頂點:窗簾被撕了下來,茶幾被踢翻,杯子、水瓶的碎片砸得滿地都是。他是在一種無法控制的激情中沖上閣樓的,一只拖鞋掉在樓梯下,另一只拖鞋卡在樓梯的中間。他手上還握住一只威士忌酒瓶,因為斧頭沒有了,而酒瓶是他順手可以抓住的東西。他發出的最后一聲,不是罵,而是尖厲的長嘯,酷似泡沫最終在玻璃上擦出了閃電來——他的身體沖開兩扇大玻璃,把自己像炮彈一樣發射了出去。

所有人都清楚趙小青是被那吱吱聲給毀了,卻沒一個人能理解,包括直到今天的我,他哪來那么強大的力量,竟然射進了荷塘里,撞死在長滿虎耳草和青苔的假山上。天亮的時候,他看起來好像還活著,倔強地站在水塘和雨水中,一手抱著假山,一手還緊攥著酒瓶的瓶頸。

警察牽著狼狗慢吞吞地來了,但沒有找到那個發出噪音的人,雨水把一切痕跡、味道,都沖洗干凈了。何況,在那個亂哄哄的年代,一個人死于非命是不足為奇的。

再見到桑桑,是1978年3月了,我剛考入四川大學歷史系就讀,而她回南音參加母親的平反昭雪會。我父母、我,還有我的女朋友,都參加了。那天也落著雨水,桑桑全身穿黑,還撐了一把黑傘,臉上有了些細細的皺紋,但身子還很苗條,神色也跟從前一樣,從容、平靜,看我的時候,白多黑少的眼睛里有一些迷糊。我有點不相信,她曾被我摟在懷里,一身涼得發抖。她送給我父母一陶罐蜂蜜,說這是她親手割的。她告訴我,這些年是跟著一群養蜂人在云南過的,那里天高地廣,所到之處都很暖和,蜂蜜吃得多,人挺結實的。

我女朋友悄悄對我說:“我不覺得這個女人是桑桑。”我微微詫異,問那她是什么呢?女朋友想了想,說:“她也可以是別的人,當然,也可以是我?!蔽覜]有聽懂。她是哲學系的學生,聽我講過無數回桑桑的故事。

桑桑告別的時候,我們像大人那樣握手。她的手意外的一點都不冰涼,也不是溫熱的,是突然燒起來的那種滾燙。我眼里釀著一顆淚蛋,說:“留下吧?!彼咽殖槌鰜?,還是走了。

后來她攜母親的骨灰去了法國,在巴黎跟舅父,即蘇娘的小弟弟一家團聚。在那兒,她學習教堂彩繪玻璃畫的創作和修復。2004年舅父去世后,桑桑移居東部小城第戎,在圣瑪利亞修道院做義工,至今未婚。

1982年我從川大畢業后,放棄了去蘭州參加西北第二考古隊的機會,為照顧害慢性哮喘的母親,回到了南音,編撰院史。我對音樂缺乏感受,但那些發黃的照片、干巴巴的年表,除我之外沒人愿意閱讀的會議記錄、揭發材料、無人認領的書信、失蹤者的日記……卻讓我聽到若干不安寧的聲音,仿佛唯恐被遺忘,倔強地要從字縫里邊鉆出來。其實沒人可以遺忘的,因為回避也正是記憶在作祟:蘇娘住過的房子被視為兇宅,無人敢居??;她和趙小青留下的天才之作《兩朵云》,也沒人愿意再演出。我會在每天下班關上窗戶前,眺望一會兒南音的小禮堂、林陰道,更遠處灰蒙蒙的桑園……我能隔著這大寂靜,聽到被埋葬的,啞聲啞氣的歌聲。

——選自《人民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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