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個陽光燦爛的日子!
白羚起了個大早,今天可是她為自己久旱的青春覓尋甘霖的最佳機會。
白羚拿著彩筆勾勒起臉上輪廓。她畫得出了神,鏡中她的臉,恍惚間似乎又回到六歲時,被母親拉到西餐廳的化妝間,幫她抹粉搽口紅的那張童稚的小臉。
“來,看看你這樣子多可愛呀!待會兒見到那些叔叔阿姨的時候嘴巴要甜一點,那些花籃里的花今天都得賣掉,知道嗎?小羚!”
“可是我好想回去睡覺,今晚不要賣了好不好,媽媽?”
小白羚眼淚在眼眶里打轉,她不敢流下淚來,怕把妝弄花了,待會兒媽媽又要打人。她的臉漲得紅通通的,兩條長辮子垂在胸前,手上提著滿滿一籃花,那滿滿一籃鮮花的重量讓她小小的身子歪向一邊。
“不行,你又不聽話了,媽媽這么辛苦地養你,你還要讓媽媽生氣,我真是歹命喔!嗚……”
“媽媽,你別哭了,別哭了,我不睡覺,我再累也不睡覺,媽媽你不要哭,好不好!”
白羚的母親收起哭臉,馬上換了張笑臉,“乖,這才是我的小羚!”她拭去白羚眼中的淚,“等會兒賣完這家,我們再到下一家去!媽媽在門口等你喔。”
午夜的鐘聲響起。小白羚提著花籃,對一桌桌的客人說:“阿姨你好漂亮!叔叔你買束花送給阿姨,好不好?”見到可愛的小白羚,幾乎人人都會贊嘆她的可愛,很少有人不買她的花。但也因為小白羚的生意太好,她常常被其他賣花的小孩欺負。不過小白羚都不怕,她要賺錢養她媽媽,她發誓她這輩子要賺很多很多錢給她媽媽。
化好了妝,白羚換上她向阿丹借來的名牌高爾夫球裝和球具。她拿出一支球桿,在鏡前揮了揮。她優美的姿勢,配合得體合宜的裝扮,正好可以掩飾她不會打球的事實。
不會打球也可以到高爾夫俱樂部里的吧臺喝杯飲料呀!也許就是應該把玻璃舞鞋遺落在那種追逐小白球的地方,才能和多金的白馬王子來一場美麗的邂逅吧!
白羚一想到此,得意的微笑在她嘴角揚起。看著鏡中的自己,誰能想象她是個從小父不詳,母親在她上初中時就過世的孤兒?
拉出胸前的項鏈,白羚打開心形的墜子,那里頭有她和母親的合照,那是她惟一珍惜的東西。她喃喃地告訴照片中的母親:“媽,我一定會賺很多很多錢給你!”
業界新貴嚴陽天頂著頭上炙熱的日頭,目測果嶺上的距離,一揮桿,又是個“柏蒂”。
嚴陽天的爸爸——嚴日盛,建筑業的龍頭大老,名下幾個公司的業務量就占了全臺二分之一強??匆妰鹤拥谋憩F,臉上盡是神氣,身旁的生意伙伴們也無不鼓掌叫好,給足了嚴日盛面子。
這場球敘是嚴日盛為了給剛從美國回來、準備當接班人的長子嚴陽天和生意上的幾個舉足輕重的客戶,所安排的友誼賽。
球敘從清晨就開始,嚴陽天好不容易陪著打完了十八洞,已是將近中午時分。還好參加球敘的都是平時在球場上論生意興亡的好手,而今天又是友誼賽性質,少了成敗輸贏,倒是個個都打出水準以上,結局自然是賓主盡歡。
打完了球,那幾個嚴日盛生意上的伙伴個個趕著回去開會,而嚴日盛也還有個餐敘。一群人到吧臺休息后,紛紛坐上黑頭車離去。
嚴陽天卻不急著走。
“陽天,你怎么不回公司去主持業務會議,還杵在那兒?”嚴日盛屁股已坐進賓士車中,白發蒼蒼的腦袋探出來對著毫無意思離去的兒子問。
嚴陽天一眼瞟向坐在吧臺旁的長發美女的背影;一眼看著嚴日盛說:“爸!公司的業務會議我一定會趕回去的,不過,現在有更重要的事等著我去完成!”
嚴日盛搞不懂兒子究竟在玩什么花樣,搖搖頭只得驅車離去。
坐在吧臺旁,白羚已等了嚴陽天一上午,她手上那杯飲料都不知是第幾杯了;上前來搭訕的男人也不知到了第幾號。
她微微搖晃手上的柳橙汁,濃稠的果汁在冰塊中逐漸化去。她想起小時候,在西餐廳賣花時,那些客人手上拿著、嘴里喝著的柳橙汁。那時口干舌燥的她,連喝口水的機會都沒有,小小心靈里最大的愿望,竟只是盼望有一天,能喝到一杯同樣是濃濃的有冰塊的柳橙汁。
如今她喝到了,而且她愛喝幾杯就喝幾杯。
這一切都得感謝阿丹 —— 白羚從小到大最好的朋友、嚴陽天的表妹。
阿丹在倍受寵愛的環境中長大。學校里,即使她犯了錯,老師也不見得會指責她,還會稱贊她是個有個性的女孩子,將來一定不得了云云。每個人都討好她,只有白羚除外。阿丹因此當白羚是知己,掏心挖肺地對她,全因為白羚的那股傲氣。
大學時,她倆同校同系同宿舍,白羚晚上在速食店打工賺學費,白天沒課時還兼家教。而阿丹本是養尊處優之身,根本毋需為五斗米折腰,只不過為了讓白羚認同她是同一陣線,也對等地跟著白羚沒日沒夜地打工,連賺的錢也全數用來小心地資助給白羚。比如說,看到比較昂貴好看的衣服,她會幫白羚多買一件,但騙她說是地攤上買來的。反正白羚絕對想象不到,一件普通的白襯衫在Esprit是賣幾千元之譜。
在三餐不繼中長大的白羚,嘗遍世間冷暖,她被母親洗腦得十分徹底——這世上只有金錢最重要,為了錢可以什么都不要。
阿丹對她的好,只令她更為嫉妒怨恨。
事實上,白羚之所以會接納阿丹,她母親的死是個轉折點。
她母親生病時的醫藥費和后續喪事費用,全是阿丹的父母親出資幫忙的,否則小小年紀的白羚怎么能應付龐大的債務?
“小羚,你長大后一定要嫁給一個有錢人!”
白羚母親臨終前的叮囑她牢牢記著,就像她小時候從不敢違背母親的心意那樣。
她想起母親,輕聲低喃著:“媽,我一定聽你的話。”
忽地,一雙男人溫暖的手蓋住她的眼睛。
“猜猜我是誰!”
白羚被這突如其來的陌生舉動所驚,她最怕這類惡作劇,小時候那幾個同樣賣花的小孩,就曾如此蒙住她的眼把她狠狠打了一頓,還把她的花都踩爛,直到現在她還忘不了那場惡夢。
“放開我,救命啊!放開我!”
白羚像只急于掙脫束縛的小動物,雙手在空中和吧臺上一陣亂揮,把所有的玻璃杯都掃到地上。
她用力扳開那雙蒙住她眼睛的手,轉身就給那人一巴掌。
這真是場毫無預警的災難。
嚴陽天撫著滾燙的左臉頰。前一刻他還覺得有趣,此刻他卻挨了一巴掌。他還以為他雙手蒙住的是久日不見又一向調皮的小表妹 —— 阿丹,沒想到會認錯人。
眼前的女孩,身上穿的衣服與表妹最愛的那套高爾夫球裝一模一樣,也同樣是長發飄逸。不同的是,她臉上多了魂魄未定的表情和那雙恐慌的、帶著極度防衛性的眼眸。
Oh!天啊!她真美!
當嚴陽天還在贊嘆白羚的天人之貌時,白羚因為太過驚嚇,反射性地一隨手,腳上兩只鞋便往嚴陽天身上飛去,令來不及防范她第二波攻勢的嚴陽天正中紅心。
他痛苦地捂住下體,蜷曲在地板上久久不能起身。
一切來得太突然,白羚發現自己闖了禍,趕緊上前攙扶。
這是她頭一回觸摸男性那充滿陽剛的身體,她的心緊張地怦怦跳。待她看清那男子的面貌后,她的心一下子差點忘了跳動。
這不就是她等了一上午的人嗎?
那個她處心積慮計劃要嫁給的、阿丹口中叨叨不斷的、當今最有價值的單身漢——嚴陽天!
如今全毀了!
見到嚴陽天那咬牙的痛苦表情,她緊張地放聲大哭了起來。
白羚也分不清她這發自內心的哭泣,是為了不該失手打傷人,還是哀悼她終究沒能達成母親的心愿。
聽見這哭聲,躺在地上佯裝了好一會兒的嚴陽天,偷偷地睜開眼。他沒想到這女孩會為了他哭得這么傷心,而且她連哭泣都那么好看。
嚴陽天忍不住起身把蹲坐在他身旁的白羚,抱在他的懷里。
“乖,不哭了好不好?聽話!”嚴陽天輕聲地哄著白羚。
這些話,她感覺好熟悉,每當她母親傷心哭泣時,她也是那么安慰她的。從不輕言哭泣的白羚,頭一次在男性寬闊的胸瞠里被擁抱著。她感覺就像在堅固的城堡里被保護著,她不禁張開雙臂在男子的懷里溫存。
這男人就像她父親,這男人他……這男人他……不,他不是父親,他是……嚴陽天!
發覺自己在腦海中把嚴陽天錯植為父親后,白羚猛然驚醒,逃離了嚴陽天的懷抱,就像是聽到午夜鐘響的辛蒂瑞拉,狼狽地逃離那個高爾夫俱樂部。
獨留下她的玻璃舞鞋。
嚴日盛坐在嚴陽天的辦公室前,看著兒子桌上那疊待簽的文件,不禁怒火中燒。
“告訴我,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衣衫皺褶形容憔悴、一頭亂發滿臉胡碴的嚴陽天,躺在辦公室的沙發上,對父親嚴日盛的責問充耳未聞,只是緊盯著墻上掛著的那雙白色女用球鞋。
嚴日盛又要發脾氣時,辦公室電話響起,嚴陽天接了起來。
“什么,又沒下落?你們這群笨蛋,連一個女孩子都找不到!找不到就不用回來!”
掛上電話,嚴陽天終于累昏過去。
嚴陽天把他手下的職員全派去找那雙球鞋的女主人去了。十天來,嚴陽天食不知味,也不回家,也不工作。
嚴日盛把兒子接回家之后,從手下口中知道原來是個女孩引起,她讓他原本充滿活力和朝氣的兒子病得不輕,而且是相思病。
為此,嚴日盛找來了一向和嚴陽天最知心的阿丹,希望她能幫兒子解解悶。
阿丹一眼就認出被嚴陽天緊抱在懷里的那雙球鞋是白羚的。
“你說你認識穿這雙鞋的女孩?”嚴陽天抓晃著阿丹的手臂問。
“你別緊張好不好?我真的認識她,她叫白羚。那天,本來是我要去俱樂部找你的,但臨時有事,白羚聽了,說她一直都想去高爾夫球場玩,所以我就很樂意地成全她啦!”
“既然如此,那我們快去找她呀!”
阿丹搖了搖頭:“沒用的,她搬家了。那天,她回來后,一直悶悶不樂的,還說些含含糊糊的話,什么……她早就在利用我等等之類的,我還聽不懂她說的是什么意思,她就頭也不回地把她那一點東西全帶走離開了。這幾天,在學校也都碰不到她!
“阿丹,表哥這條命就靠你了,你再想想,她可能會去哪兒?”
看見嚴陽天那副從云端的快樂直直跌落谷底的哀求表情,阿丹左思右想了好一會兒,突然靈光一閃:
“對了,今天是白羚她母親的祭日,她一定會去那里!”
帶著鮮花,白羚來到母親的墓前。
“媽,如果有錢就能換回你的生命,我愿意耗盡一生的精力去賺錢。知道嗎?你離開我這幾年,我不知道為什么而活。你這輩子教我去做的事,我都做得好痛苦。我已經沒有什么朋友了,我不愿意再傷害任何人,只求你讓我做我自己?!?/p>
白羚捻香祝禱著,身后突然響起一個聲音。
“你錯了,我永遠是你的朋友,但是,我想做的不只是朋友。”
白羚轉身,是嚴陽天和阿丹。
“白羚,是我,我是認真的。”
阿丹見到這幕灰姑娘和白馬王子相聚的景象,知趣地悄悄閃人。
嚴陽天從懷里掏出一只戒指,套上白羚的無名指。
“你真的愛我嗎?”
白羚閃爍的眼睛望著嚴陽天。
“我愛你!”嚴陽天拉著白羚的手,“從我撿到那雙鞋開始。”
(選自臺灣《小說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