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樹伯終于決定上臺北,年紀一大把了,一個人過其實早就習慣,只是他那個病,還是早點治療的好,等將來病到躺在床上不能動,還得有人把屎把尿,誰有耐性理他這個糟老頭子?
兒子和媳婦在電話里表示歡迎,但是火樹也知道他們心里一定挺為難,連來接他也沒空。火樹把他存著的那一百萬元老本都帶著,到時候他也用不著求他們,凡事但靠自己。當然,不是他認為兒女勢利,只是朋友的例子看多了。
火樹帶著一個簡單的旅行包,里頭就是幾件衣服、一把雨傘、一點零嘴、帶給孫子們的小玩意兒。再來,就是他那只茶壺。他挺喜歡那只壺,用來泡茶的,但是現在另有秘密。火樹左右望了望,好像他心里想什么也會給旁邊的人知道似的,他把那一百萬元藏在茶壺里。
現在世風日下,每天在報紙上都能看到強盜殺人土匪打劫,這一趟弄得他膽戰心驚,夜里也睡不好覺,現在坐在火車上,火樹還是不敢闔眼,那個旅行包也是緊緊地抱在胸前。
“你那個包要不要放在上頭啊?”坐在火樹旁邊的歐巴桑說,“這樣抱著你不累啊?”
火樹本想說一點也不累,他愛抱多久就抱多久,但是繼而一想,死抱著這個包等于是此地無銀三百兩,人家都知道里頭藏著什么稀世寶貝。于是火樹不情愿地站起來,把旅行袋放向上頭的置物架。
“你到哪里啊?”歐巴桑問。
“到臺北。”火樹說,“看我兒子。”
“我也是看我女兒,”歐巴桑說,“我一個星期去兩次,在桃園……你兒子在做什么啊?”
火樹沒答話,他一直在注意他那個包。外頭下雨了,車窗變得霧蒙蒙。乘客慢慢多起來。火樹想問問旁邊的歐巴桑,火車現在開到哪里,一轉頭,發現歐巴桑不知什么時候睡著了。
車廂輕微地搖晃,低低的震動聲音令火樹也有了睡意。火樹決定小睡一下,他站起來,想把他那個包拿下來。但坐在靠走道的火樹,一起身便碰著歐巴桑的頭,歐巴桑突然醒過來,被火樹嚇了一跳:“你要干嘛?”
火樹不好意思說出因為想睡覺,要抱著他那個包。“我要去廁所。”火樹說著便順勢往洗手間走過去。
才走幾步,火樹想起忘了讓歐巴桑看著他那個包,本想走回去,想想又不妥,還是作罷。上完廁所,火樹走回座位。不料這一下可嚇壞火樹,包不見了!歐巴桑也不見了!
火車這時正靠站,火樹想,一定是歐巴桑拿了他的包跑了!鈴聲響起來,火車快要開了,火樹匆匆忙忙地沖下車,差點給車門夾住。
下了車,火樹找遍火車站也沒看見歐巴桑的蹤影,這時候他發現才到臺中,歐巴桑方才說要到桃園。火樹想一想,突然明白,上完廁所以后出來走錯方向,他是跑到另外一個車廂去了。歐巴桑和火樹那個包,此刻好端端地在火車上旅行哩!
火樹向人借了一個銅板打電話,讓他兒子來接他。
“怎么回事?下錯站啊?”火樹的兒子趕來時,氣急敗壞地說,“不是要你注意聽車上的廣播嗎?沒聽見也可以問人啊!”
火樹低著頭,眼淚差點掉下來。
“我得找我那個包。”火樹說。
“幾件衣服、一把雨傘、一些吃的,還有給小孫們的東西……”火樹說。
火樹的兒子不耐煩地搖搖頭:“回去再說,我先帶你回去。”
“還有一個茶壺啊!”火樹在后頭喊,“還有茶壺!”
火樹本想到了臺北,給兒子媳婦買點禮物,他們本來一直說不需要,恐怕是鄉下的東西他們嫌土。回了兒子家,雖然盡量不打擾兒子媳婦的生活,兒子媳婦也沒露出什么不滿或嫌棄,但是火樹是個累贅多余倒是明明白白的了。
“我這次來是想好好檢查一下身體……”火樹說。
“我知道,有空我一定會帶你去。”火樹的兒子說。
“我自己去也行……”
火樹在臺北待著難過,想到他那個茶壺,好幾次偷偷地在房間里哭,有時他還覺得不如一死了之。一會兒想想,錢財乃身外之物,何必呢!過了半個月,火樹還是決定回鄉下。
病也沒看,身體也沒檢查,火樹就這樣回到老家。沒幾天,有人來拜訪他,就是那個車上的歐巴桑,把他那個包送回來了。
“看你看得那么緊,里頭是什么寶貝吧?”歐巴桑說。
火樹打開那個茶壺,笑得闔不攏嘴。
(選自臺灣《意外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