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女會真正平等嗎?不會的。現在不會,一百年后,也必定是男弱女強。至少,就行動的自由而言,女性迄今仍遠遠超過男性;女性的無數特權,也絕非男性所敢奢望。看完余小楠的自述,你就會同意我的說法。
我叫余小楠,今年二十五歲,三年前在某某大學英文系畢業,目前在中學教英語,未婚,也沒有真正合意的女朋友。上星期乘巴士去學校上課,坐在左邊靠窗的位子。到了下一站,一個少女上車,選了我右邊的空位坐下。這個少女十分漂亮,也許在大學念書,前一天晚上趕寫論文,整夜未睡,坐下不久就滑入了夢鄉。起先,少女的矜持仍在朦朧中發揮作用。可是過了不久,矜持也累了,漸漸沉入夢鄉深處。漸漸地,我感覺脖子右邊有點癢……循癢處望去,見少女長長的秀發都覆在我的右肩。原來少女太累,入睡不久就挨在我身上,仿佛我是他的男朋友。
變生肘腋,不,變生肩膀,我的應變能力剎那間被點了穴,不知如何是好。當代某些愛情小說,寫女主角猝不及防,第一次被男主角俯吻時,就會引用下面的公式:“她腦里一片空白。人呢,也墮進了太虛,渾身乏力。”當時,我腦中未至于“一片空白”,卻也失去了平常的澄明和秩序。
唉,怎么辦呢?第一,我可以毫不留情地把少女推開,同時厲斥:“小姐,尊重點好不好?”然后義正詞嚴,對她曉以婦道。奈何我大學念過歐洲情詩,遭騎士之風吹襲過,早已不是《暴風雨》里的卡利班,知道無論如何,都不可以這樣粗暴。第二,我可以用蘇杭軟語禮貌地說:“小姐,對不起……”但看見旁邊的“旅伴”睡得這么甜美,竟開始覺得,所有男聲都是噪音,會冒犯溫馨而圣潔的寧謐。于是只好向左邊靠著車窗緩側,想讓少女從太虛夢境軟著陸。可是左邊欠缺空間,緩側了兩三厘米,少女仍未醒來,仍頗有女蘿附松柏的決心。而我呢,左肩早已擠扁,再不能開辟跑道,讓她從夢的天空柔柔下降。啊,要是我坐在右邊,情形就大不相同了:我可以不斷右側,直到少女在失去依傍的剎那瞿然猛醒……不,這樣也不好;這樣一來,她就要硬著陸,甚至會摔傷脖子!
我見左徙之法失效,就想伸手輕輕地觸(我不敢用“摸”字)她一下,把她喚醒。可是一轉念,又不知道該觸哪一處。觸她的頭發嗎?頭發沒有知覺。要把她的知覺觸醒,就得像披頭四所唱那樣:“runningmy hand through her hair……”但這是情侶的專利動作;我沒有這樣的福氣。頭發不能動,其余部分更不用提了,因為我只要一伸手,觸到少女身體的任何部分,都馬上要替奧維德的《變形記》寫續篇:我的人手,一瞬間會變成豬手一只,其味帶咸;其他男人見了,都要砍之而后快。四種方法之外,還有第五種:正襟危坐,以不變應萬變,讓少女挨著我的右肩繼續睡下去。第五種方法,我最樂意選擇。在某某大學三年,我認識的女同學當中,沒有一個像我肩上的少女這么漂亮。如果我跟她同系,一定選她為系花,甚至校花,甚至……是的……甚至向她求婚。那么,就讓她的發香在我的嗅覺領域里逗留吧。The woman I need is on my shoulder……不,這也不行;其他男人見我這么幸運,一定先以怒目投我,再以喊打之聲饗我,更會以老拳飽我饜我。
如果入睡偎肩的是我,跟漂亮的少女易勢而處,情形會更糟:眾男人喊打之前,一定不約而同,齊呼“博懵!”之后,唉,之后的情形還用說嗎?
(選自香港《香港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