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不錯,布諾太太正在前往溫哥華島的渡輪上。她揀了一張船舷旁的躺椅臥下看外面:海天一色,有幾只海鷗在飛翔。
她是去看女兒的。女兒婚后就跟丈夫搬去溫哥華島。女婿在一間木廠工作;女兒在一間診所找到一份文員的工作,聽聽電話,替病人預約時間、整理病歷,也挺忙的。
因為路遠,布諾太太只去過島上看望女兒兩次。最近聽說她懷孕了,身體不太舒服,請了長假。布諾太太不放心,要去看看她。
布諾先生在女兒出嫁前就已經去世了,布諾太太一個人住在四千呎的大屋里。她是個不肯讓自己閑著的女人,丈夫在生時,除花園外,所有家務都是她做的。丈夫不在,她連花園那份也包下了。“沒事做,那才悶呢!”鄰居都稱贊她是個夠勤快干凈的女人。
女兒也曾勸她把房子賣掉“上樓”,像許多老年人那樣,從“獨立房屋”搬進“柏文公寓”。可是布諾太太不肯,她說家里這許多家具什物,件件都留著記憶和感情。大屋搬小屋,要拋棄許多東西,怎舍得!還有園子里的幾棵果樹,是布諾先生和她親手種植的,每年那些又甜又多汁的櫻桃呀、李呀,吃都吃不完,分贈鄰里,贏得無數的道謝……離開它們,怎舍得!
“我的身體比你還要好,應付得來!”她在電話中對女兒說。
當然她沒有對女兒說,近來記性差了,一些剛拿在手上的東西,一轉身就找不到,不知放到哪兒去了。她甚至懷疑屋子里有一個或多個頑皮鬼,在故意作弄她,把東西藏起來。而頑皮鬼之中可能包括老布諾——她的丈夫。所以有時她找來找去找不到她想要的東西時,忍不住說:“老頭子,別再玩啦!”
除了記性不好,她還患有風濕癥,兩個膝蓋上下樓梯都疼。她的一位老友已做了更換膝蓋的手術,效果很好,看來遲早她也要去做。不過她雖然行動不太方便,開起車來卻是技術嫻熟。當然啦,十六歲開車,今年六十六,足足半個世紀,早已人車合一了。這次看女兒她就是自己開車來的,車泊在船的下層。船泊岸后,她開十五分鐘的車便到女兒家。
船行平穩,但嗡嗡的機器聲使她昏昏欲睡,海上的陽光也使她眼倦,她閉上眼睛準備小憩一會兒。
睡了沒多久,就被連串的噴嚏吵醒,睜眼一看,身旁的空椅上,多了一個大塊頭,光頭,大肚子,正拿著整盒紙巾在擦鼻涕。看他的樣子準有花粉過敏癥,雖然這海上并沒有什么花草。
布諾太太討厭地瞥了他一眼,大塊頭也回望她,卻沒有跟她打招呼。布諾太太又在心里罵了一聲:“討厭!”
這時大塊頭從身底下抽出一份報紙窸窸窣窣地看起來,不久又從身旁拿起一包巧克力,打開包裝紙,一口咬了一大塊。
布諾太太忽然記起,自己是帶了一份報紙和一包巧克力上船的,就放在身旁的椅子上。這不知廉恥的大塊頭竟據為己有,看她的報紙,吃她的巧克力!
依布諾太太的脾氣,她本該立刻責問他。可是報紙和巧克力都沒有特別記號,如果他不承認,豈不是自討沒趣?
布諾太太舉棋不定時,大塊頭支撐著站了起來,夸張地伸了個懶腰,向進入船艙的一道門走去。布諾太太見他手上只捧著那盒紙巾。回頭望望身旁的躺椅,上面留著那份看過的報紙和撕爛的巧克力包裝紙。“無賴!”布諾太太這次罵出聲音了。
看看抵岸的時間快到了,布諾太太想到洗手間去一趟,便也走進船艙。
未到洗手間之前經過船上的小餐廳,她一眼便看到了那個大塊頭,正在食物柜臺上攪他的咖啡。餐廳伙計把一只碟子推到他面前,那上面是一條長長的、綽號“潛艇”的熱狗。
布諾太太氣往上涌,你白看了我的報紙,白吃了我的巧克力,還到這里來喝咖啡、吃熱狗,此仇不報,此恨難消!
趁大塊頭還未拿起“潛艇”,布諾太太搶上前去,從碟子里拿起熱狗,狠狠咬了一口,又重重放回碟上,帶著報復的愉快,揚長而去。
去過洗手間,船上宣布該是乘客回到車上的時候已到。布諾太太上了車,發動引擎,等待上岸。
她偶然一瞥,見司機位旁邊的座位上,放著一份報紙。她拿起報紙,又看到一包巧克力。
她的臉“刷”地一下紅了,歇斯底里地笑起來。這時引擎聲中,她聽到幾聲噴嚏。向車窗外一望,看到并排的車上,閃亮著一顆光頭。布諾太太拿起那份報紙,擋住了自己的臉……
(選自香港《香港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