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色

書沒讀完，我就跟許多人一樣，懵懵懂懂地下鄉插隊去了，一個人落在偏遠的生產隊，就像一粒可憐的芝麻，掉落于廣袤千里的土地上，只覺得前途一片迷茫，不知是否能夠生根發芽開花結果。而且，鄉村的生活單調而無味，無處可走，除了雞狗豬歡快或牢騷的叫聲之外，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臭氣。

當時，能夠稍稍讓鄉村的生活激起一點歡樂和笑聲的，除了幾個放來放去的老掉牙的電影之外，還有宣傳隊唱戲。不過，宣傳隊的那些節目無非是三句半，快板，獨唱或是小合唱，笛子或是二胡獨奏。最是有排場的也最為吸引觀眾的，就算是演樣板戲的某些片斷了。

其實，我對這些是沒有任何興趣的，更何況，我在曾經生活過的煤礦看得夠多了，而且是整場整場的樣板戲，那樣看起來要過癮得多。

所以，本大隊或是鄰近的大隊要演出了，我是不會去看的，覺得索然無味。

但是，我喜歡大隊宣傳隊的羅羅，羅羅擅長獨唱，她的嗓子很尖亮，最拿手的是唱《北京的金山上》，還唱《我愛五指山 我愛萬泉河》等等。

所以，我每隔三兩天的晚上，就去羅羅家玩。我本來想每晚上都去玩，卻擔心羅羅的父母嫌棄我。我每回去她家之前，獨自走在夜色的田野里，心情是十分愉快的，覺得這生活畢竟還有美好之處，并不以為是多么的單調和枯燥——尤其是認識羅羅之后，她讓我稍許改變了對鄉村的一點看法。但是，到了她家，我心里也有點不愉快。因為還有一個叫丘寶的人，也經常來她家玩，他和羅羅在一個生產隊，天時地利，比我要方便得多。丘寶的個子比我矮一點，眼睛卻很大，這個家伙總是故意把頭發抹得很亮，顯示著自己的打扮。他似乎很不高興我的到來，總是用敵意的目光悄悄地瞟我，好像我是他的情敵。

我如果跟羅羅說起煤礦里的事情，比如說排演大型的樣板戲時（我是明顯地投其所好），丘寶就要故意打岔，極力地把羅羅的注意力扯到他身上去。不過，我并沒有把丘寶這個家伙放在眼里，他一個鄉下人，哪里是我的對手？不論是長相，還是談吐，或是風度，比我肯定差了幾個檔次。

我相信羅羅也不會把他放在眼里的。

曾經有好幾次，我和羅羅正說得津津有味時，丘寶突然說，朱三娘家今天死了一頭豬，突然莫名其妙地就死了。

羅羅就不高興，瞟一眼丘寶說，丘寶，你不要打岔好不好？

丘寶便小心地閉上嘴巴，把眼睛望著門外，似乎沒有在聽我們說話。可是，他還是忍不住，沒多久，又要轉過臉，煞有介事地說，今天關老爺家的雞死了，也不知道是誰用鬧藥鬧死的。

羅羅于是又一次發脾氣，丘寶，你不要說話好不好？別人不會把你當啞巴看的。

丘寶似乎很習慣她發脾氣，并不與她計較。因為在他看來，羅羅這脾氣是沖著他來的，至少說明了一個問題，此刻羅羅的注意力是放在他身上的。所以，每次挨了罵，丘寶居然還恬不知恥地笑，并沒有絲毫生氣的樣子，也沒有離開的意思。我有時回家了，他竟然還賴著不走，屁股穩穩地繼續在羅羅家坐著。

其實，羅羅并不歡迎丘寶來她家玩，她曾經對我說過，丘寶簡直就像一條癩皮狗，趕也趕不走。似乎有些無奈。

我笑著試探說，人家是喜歡你呢。說這話時，我是有一股醋意的。

狗屁，羅羅憤憤地說，我這輩子就是嫁給一個叫花子，也不會嫁給他。

這話我聽了感到很舒服，像大熱天喝了一杯冰冷的井水。

我這輩子絕對沒有想到能夠上臺演出，因為我根本就不是這塊料，這個我有自知之明。后來，是歷史將我推到了鄉村的舞臺上，這大概算是一個歷史性的誤會吧。

羅羅和丘寶是大隊文藝宣傳隊的。說實話，對于參加宣傳隊，我沒有任何興趣，羅羅曾經叫我參加，說你參加了，我們就可以經常在一起了。我也為此動過心，更重要的是，還能夠輕松地拿幾個工分。但是，我知道自己是很不夠格的，一是沒有文藝細胞，二是出身不好。當時的宣傳隊，節目很不豐富，除了三句半快板小合唱獨唱笛子二胡獨奏之外，還沒有拿得出手的樣板戲。大隊革委會也明白讓他們排練大型的樣板戲，是絕對不可能的，于是，要求排練一些片斷。

我知道并非是什么人都可以參加這個隊伍的，進宣傳隊是要查看祖宗三代的，而我的祖宗三代，恰恰是經不起查的，更何況父母正被批斗得狗血淋頭。所以，我對進宣傳隊并無什么奢望。但是，人家都以為我多少是有點文藝細胞的——畢竟是煤礦子弟嘛，畢竟是個知青嘛——居然寬宏大量敞開大門讓我參加了。大隊革委會的王主任嚴肅地對我說，關于你參加宣傳隊的事，我們研究了三次。

他們覺得這對我是一種天大的恩賜。

丘寶卻強烈反對，他激動地說，這樣的人怎么能參加呢？不要讓一粒老鼠屎壞了一鍋湯。

我明白，這是他在報復和設置阻礙，他擔心我進了宣傳隊之后，與羅羅接近的機會更多了。他的想法并非沒有道理，因為我和羅羅之間開始有了那么一點小小的意思，至少是好感吧？或是比好感更多一點？但是，畢竟不是丘寶說話能算數的，他人微言輕，到底還是沒能阻止我參加。

但是，他總是想方設法地臭我，或是歧視我。他的眼睛里仿佛安裝了兩種目光，一種是客氣地對別人，一種卻狗眼對我。

我心里煩惱極了，曾經多次想退出來，因為我討厭這種小人，不屑與這種人為伍，他使我的自尊心受到了嚴重的打擊和挫傷。可是，我如果退出來，人家要問我的理由呢？我怎么回答？而且，我心里又十分矛盾，因為在宣傳隊，畢竟天天能夠與羅羅在一起。

我們大隊終于也排練樣板戲的片斷了，不然，也太落后于別的大隊了，那么，在地方上的口碑就太差了。于是，經過一番研究，決定排練《智取威虎山》中的《大鬧百雞宴》片斷，這場戲很熱鬧，有打有鬧有槍聲，肯定會吸引觀眾的。不過，在挑選演員時，曾經有過一番激烈的爭論，有人提議讓我演楊子榮，因為我長得高大，五官也不錯，一招一式的，腔腔調調的，也還像那么回事。

可是，丘寶卻堅決反對，他陰陽怪氣地說，他怎么能夠演這個角色呢？那話里的意思就十分明顯，因為我祖宗三代有問題，是不夠格扮演這個光彩奪目的英雄形象的。

丘寶很不高興地說，要演，也只能演座山雕。

我也知道這沒什么，這的確是在演戲，但是，我實在看不慣丘寶的所作所為，他（楊子榮）經常在開槍把我（座山雕）打倒在地時，便哈哈哈地大笑起來，表情極其夸張，超出了所規定的表情和動作，我知道，他這是借角色之便，在故意嘲笑和奚落我，這讓我惱怒不已。

更讓我惱怒不已的是，因為羅羅長得可愛，人又大方，許多人都想打她的主意，丘寶想打她的主意，吹笛子的吳國生想打她的主意，宣傳隊的張隊長想打她的主意，大隊革委會的王主任也想打她的主意。羅羅被一群厚顏無恥的人緊緊地包圍了。

但在我心里，羅羅終歸是屬于我的，這一點，我很自信。因為在我們之間，只需一個眼神，一個手勢，就會流溢出無限的意味和溫暖，那種感覺，讓人回味無窮。有時候，排練到深夜，我肚子餓了，羅羅便會悄悄地往我口袋里塞一個熟雞蛋，我為了不讓別人發現，經常借口解手，躲在外面偷偷地把又嫩又香的雞蛋吃了，然后仔細地把嘴巴抹干凈，不留下一點蛋粉。我沒有計算過吃過羅羅的多少雞蛋，但是，我時時能夠感受到熟雞蛋留在口袋里的溫暖。

那種溫暖，只有我才能獨享。

排練仍在繼續，因為是片斷，戲也不長，所以，盡管我情緒低落，還是勉為其難地完成了這個片斷。在第一次彩排時，大隊革委會的人都來了，我們演得非常認真，所以，掌聲不斷，便決定第二天晚上在全大隊公演。就在彩排的那天晚上，羅羅終于紅著臉許諾我，明晚上演出之后，兩人便去山上，她要讓我打啵，左臉上一個，右臉上一個。我一直沒有也不敢提出這個親熱的要求，因為我想千百年的好事，不在乎一時的沖動，現在，她自己主動提出來，這讓我興奮不已，我甚至提前聽見了我們在山上打啵的脆響聲，那甜蜜的聲音，驚飛了瞌睡在樹林里的夜鳥。

第二天晚上，全大隊的人都來了，聽說是有樣板戲的片斷，屬于新節目，禾坪里竟然坐滿了人，黑鴉鴉的一片。我們還特意扎了戲臺，掛上了寬大的幕布，顯得非常隆重。

不過，我心里還是有幾分緊張和擔憂，我從來也沒有在臺子上演過戲的呀。羅羅便悄悄地勸我，很富有經驗地說，不要緊張，你就當臺子下面沒有人，你的眼睛里只有臺子上的人。

我嗯嗯地應著，然后興奮地說，你說話要算數呀，演出之后我們就……

羅羅羞澀地說，哎呀，你難道還不相信我么？

我很想這時候在她臉上打個啵，可是，我又不想違背她的意志。

鑼鼓鈸鐃終于響起來了，幕布徐徐地拉開了。演出開始之后，我們的確演得不錯，人人都十分投入，因而博得了陣陣掌聲。可是，到了后來，情況便有所變化了，這個變化是因為我自己，當我看到扮演楊子榮的丘寶那不可一世的樣子，我心里就突然來了氣，這個家伙竟然雜夾著私心雜念，在舞臺上對我明里暗里地報復。于是，我冒天下之大不韙，不想再按照規定的戲路走下去了。

于是，就出現了令人不可思議的場面。

這時候，已經演到楊子榮開槍打座山雕了。誰都知道，這是這場戲的高潮部分，臺上臺下一片緊張。按照戲的規定，楊子榮一旦開了槍，座山雕就要應聲倒地，可是，扮演楊子榮的丘寶開了槍之后，扮演座山雕的我就是不倒地。我的耳朵不聾，當然也聽到了后臺清脆的槍響，可是，我平時十分惱火扮演楊子榮的丘寶，這個豬腦的家伙非常歧視我，我一直記著他的仇。所以，當他手中的槍叭地一響之后，我只是用手捂住胸部，裝模作樣地中了槍，但就是不倒地，眼睛憤怒地望著丘寶，我倒是像一個英雄似的。丘寶怔了怔，于是又繼續開槍，叭——，我仍然像中彈一樣，身子又朝后一仰，搖晃了兩下，還是堅持站穩了腳跟。我心里想，丘寶你豬弄的開槍吧，你現在就是用機關槍掃射，老子也決不倒地。

臺下這時一片喧嘩，驚呼之聲陣陣響起，許多觀眾都紛紛地站起來了，不知道我為什么不倒下去，也不知道問題到底出在哪里。負責拉幕布的吳三桂，看見楊子榮老是開槍，而座山雕又不倒地，便知道出了大麻煩，于是急中生智，馬上采取了果斷措施，嘩地一下把幕布拉上了。

其實，我當時已經懵了，完全懵了，我一直呆呆地站著，像電影《冰山上的來客》中，那位被冰雪凍僵的叫著阿米爾的戰士，凝望著皺巴巴的陳舊的幕布。臺下的喧嘩之聲，繼續從幕布上面像浪潮一般翻了過來。當時，誰也不理睬我，他們的氣憤可想而知。只有羅羅趕緊跑到我跟前，眼里含著淚水，雙手抓著我肩膀不斷地猛搖，傷心地說，你到底怎么啦？啊？她猛烈地搖晃著我，最終，我才像融化了的冰雪一樣軟了下來。

那晚上的戲，到此為止。

可是，我們并沒有走，革委會的王主任兇狠狠地叫我們總結經驗教訓，然后，便極其憤怒地走了。我們都坐在臺子上，所有的人連妝也沒有卸，所有的矛頭，當然都是對著我來的，大家紛紛質問我為什么不倒地，這里面有怨言，有惱怒，有憤恨，也有遺憾。總而言之，本來好好的一場戲，就讓我生生地演砸了。

大家多日排練的心血，便因為我而毀于一旦。

當時，我沒有說任何原因，也不辯解，這時候，我才意識到是自己的不對，我極其愚蠢地把生活中的矛盾，毫無理由地帶到了舞臺上，以至造成了這個不可收拾的局面。我渾身發抖，好像很怕冷，甚至將旁邊人家脫下的衣服，一件一件地往身上堆。

于是，我越來越顯得很臃腫，狼狽不堪。

羅羅坐得離我很遠，她明白這是我的錯誤，也肯定知道我為什么要這樣的愚蠢。所以，她低著頭，一言不發，嘴巴閉得緊緊的，紅著臉，聽別人對我的嚴厲批評，一句話也不敢替我反駁。大家的言辭十分激烈，我的那幾個情敵們情緒更甚。其中，丘寶的發言尤其尖銳，恨不得要將我置于死地。

他憤然地說，我就是不明白，難道說，革命的子彈就打不死土匪頭子座山雕嗎？姓姜的這是在搞破壞，破壞樣板戲。他咬牙切齒地說。

丘寶甚至站起來，叫三毛裝上火藥炮，逼著我重新來一遍，他的食指勾著盒子槍，不斷地旋轉著，嘲笑說，我看你這次到底倒不倒下去？

這時，羅羅終于忍不住大哭起來，雙手捂著臉，然后，便飛快地跑走了，她跑得十分急促，一個熟雞蛋不知怎么從她口袋里掉落出來，重重地砸在地上，發出叭地一聲。在昏黃的燈光下，雞蛋像一個冰冷而堅硬的鵝卵石。

結果用不著猜測，我立即被開除了。

羅羅呢，也斷絕了與我的來往。

于是，我的演出史和羅曼史，便一并痛苦而憂傷地結束了。

自從我被開除出大隊宣傳隊之后，心情倒也不是怎樣的壞，因為我本來對演戲就沒有什么興趣，而且演那種戲，實在是枯燥無味，且表情僵硬，動作呆板，唱詞生硬，人物干癟，哪里還有戲的感覺？這些感覺，我當然不敢亂說，說出來，肯定就會遭殃，我只能把它們漚在肚子里面。我當初之所以想混在宣傳隊，只不過是為了能夠跟羅羅在一起，天天看著她，可以聞到她身上淡淡的誘人的氣息，以便讓這種單調日子，增添一點色彩而已。

所以，現在對于他們的演出，我仍然像以前那樣，并不去觀看的，我覺得看那種生硬且呆板的熱鬧，我還不如獨自呆在家里，坐在陽臺上，靜靜地看著天空的月亮，我覺得那輪明靜的月亮，會讓我變得安寧起來。不過，對于和羅羅的那段羅曼史的結束，我倒是傷感不已，這是大實話。不過，傷感歸傷感，我總不能夠強行逼迫羅羅跟我談戀愛吧？或是最終逼她嫁給我吧？我沒有這種條件，也沒有這個資格。我自身的一切條件都十分虧欠。所以，我還是像以前那樣，天天在隊里出工，然后，眼睜睜地盼望著招工的日子。

心情是相當灰暗的。

有一天，我在路上偶然碰見了羅羅，羅羅見我來了，便低著頭，眼睛不敢看我，當我們擦肩而過時，她遲疑地站住了，忽然小聲地說，我要結婚了。

我萬萬沒有想到，她突然說起了這個敏感的問題，于是，我陰著臉問，男的是誰？

羅羅沉默不語，似乎是難以啟齒。

我大聲地說，難道說不得么？

羅羅這時怯怯地看了我一眼，好像是害怕我會伸手打她，半天，才猶豫地說了，她說是丘寶。

我一怔，當時以為我的耳朵聽錯了，極不相信，于是，我又大聲地問到底是誰，她又重復了一遍，是丘寶。說罷，好像我會斥罵她似的，趕緊慌慌張張地走開了。

我呆在原地半天沒動，蠢住了。我眼睜睜地看著她迅速地變小了，再變小，最后消失在山坳那邊了。我的天呀，我這時才差點驚呼起來，這個羅羅莫不是發瘋了吧？天下這么多的好男人，她怎么竟然要嫁給丘寶呢？丘寶有哪一點值得她愛呢？那可是一個卑鄙之人呀，是世界上最卑鄙的人，不是因為他，我哪里會被宣傳隊開除呢？哪里會殘酷地割斷了我與羅羅的情絲呢？

我心中陡地燃燒起一股沖天怒火——說是嫉火也罷——就像遠處那些燒山的火焰，煙霧滾滾，彌漫著天際，半個天空都被黑煙遮蓋了，天地之間煙火翻騰。我站在荒涼的小路上，當時，便下了狠心，決定要阻止這場令人不可思議的可笑的婚姻——至少在我看來是這樣的。因為羅羅不應該嫁給這樣無恥的男人，嫁給他，肯定會遭一輩子罪的。我要讓她馬上結束這個悲劇起始的序幕，甚而把這場悲劇，果斷地扼殺在它還沒有發生之前。

那天，我帶著渾身燃燒的火焰回到了屋里，我趕緊喝了一大杯涼茶，又用冷水洗了個頭，這才慢慢地平息了胸中燃燒的怒火。這時，屋里的火焰也跟著漸漸地熄滅了。燃燒著的屋子重新歸于了平靜，桌子，床鋪，油燈，箱子，等等等等，一切都安然無恙。我終于冷靜了下來，但是，卻像一場大病之后的虛弱，渾身無力。我知道，我即使被一場大火燒死了，燒成了灰渣子，也是無濟于事的，也不可能解決任何問題的，也不能阻止羅羅與丘寶這場荒唐的婚姻。我惟有放下包袱開動機器，思考著到底用什么樣的方案，來進行這場最后的決戰，阻止他們步入婚姻的殿堂。我絕對不能夠袖手旁觀，眼睜睜地看著羅羅掉入與丘寶婚姻的泥淖之中，我要想方設法把她拯救出來，我當做一個救世主，她即使再也不能跟隨我了，我也無怨無悔。

我靜靜地坐在床鋪上，望著窗外鄉間的景色，希望那些生機盎然的田土山嶺以及樹草，突然能夠給我以某種啟發。

我最后在頭腦里設計了幾種方案。

第一種方案是，我首先準備一根棍子，然后在某個漆黑的夜晚，把丘寶叫出來，只說有人要見他，把他帶到山里，然后，在沒有任何人看見的情況下，狠狠地教訓他一餐，打他個皮開肉裂，讓他知道老子的厲害，讓他徹底死了這個心，以后再也不敢去糾纏羅羅了。但是，這個方案看來是根本行不通的，有它天生的不足之處，這是因為我根本就打不贏他，更何況，他的力氣本來就比我大，如果一場惡戰下來，最終吃虧的還是我。再者，即使我能夠打贏他，我有這個狗膽打他嗎？痛打一個貧下中農子弟，我還要不要狗腦袋了？

第二種方案是，在通往他家的路上，或是在他家的禾坪里，悄悄地挖一個大坑，半米深即可，上面用泥土虛掩著——就像我們小時候在沙堆上玩耍的游戲——他如果不小心一腳踩了上去，踩空了，說不定就會摔斷腳骨頭的，讓他成為一個生不如死的殘廢人，這樣一來，羅羅肯定就會改變主意了，你想想吧，一個好妹子誰會嫁給一個殘廢人呢？鄉下人，第一重要的就是要手腳齊全啊，因為要掙工分養家的啊。可是，這個方案看來也是行不通的，因為明眼人一看，顯然是有人故意陷害的，如果事情鬧大了，只要上面來人一查，就絕對可以查出來的——我不可能不留下蛛絲馬跡——說不定我還要去坐牢，因為這是屬于典型的階級報復。

第三種方案是，不如憑我這三寸不爛之舌，極力地去說服羅羅，叫她堅決不要嫁給丘寶。相對而言，這個方案是最為溫和的，因為它根本就不牽涉到暴力，也沒有辮子可以給人家抓。但是，這種方案看來也是行不通的，因為一，羅羅既然跟丘寶已經定了婚了，我如果勸她回心轉意，是肯定不行的，都萬事俱備，都只欠東風了，她會聽我的話突然改變這一切嗎？因為二，叫羅羅不要嫁給丘寶，那就要列出丘寶的種種不是，那么，丘寶的種種不是到底是些什么內容呢？是故意諷刺我嗎？是故意打擊我嗎？是故意排擠我嗎？是個卑鄙之人嗎？可是，他對羅羅并沒有諷刺打擊和排擠過呀，也沒有對羅羅卑鄙過什么呀，不然，羅羅哪里又會答應嫁給他呢？

我盡管想了種種方案，卻沒有一種是具有可行性的，它們都顯得那樣的幼稚和不成熟，像一只只生澀的南瓜吊在瓜棚上。我為此感到十分痛苦和苦惱，忽然覺得自己的智商實在是太低了，居然連這樣的事情也處理不好，便埋怨老天不公，也埋怨父母怎么給了我這么一個愚蠢的腦殼。

時間不會因為我的痛苦和無助，就停滯不前，它仍然在悄無氣息地走動著，就像樹葉在無情地掉落，把一棵棵茂盛的樹剝得像個光腦殼。眼看羅羅就要跟丘寶結婚了，我還聽說，他們連結婚的日子也定好了——元旦。日子一天天地逼近了，它們絲毫也不顧及我低落的情緒，它們顯得是那么的冷漠和無情，忽忽地翻過一天，然后，又瀟灑地翻過一天。我痛苦萬分，我無計可施，我甚至快要瘋狂了。

各種各樣的幻覺，經常在我的眼前出現，重復不斷地交替著，你來他去的，簡直讓我心驚膽跳，痛苦不已。我還經常從惡夢之中驚醒過來，靜靜地傾聽著漆黑世界的寂靜，而那夜鳥的偶爾啼鳴，又陡地讓我明白新的一天即將開始。我深深地遭受著這日子的折磨。我真是害怕元旦的到來，我覺得那一天簡直就是我人生的末日。所以，我打算在元旦還未到來之前就逃回家去，逃到父母身邊，讓父母的溫暖來庇護我的孤獨，讓家庭的氣氛來沖淡我心中的痛苦，我不愿意看到羅羅歡天喜地地出嫁，嫁給我最痛恨的人。

離元旦的確是越來越近了，掐指一數，只有十五天了。十五天，半個月，短短的日子。如果有可能的話，我真想拖住那些飛速而過的日子，讓它們永遠地停留在元旦之前，就像汽車眼看著就要飛下萬丈懸崖的那一刻突然剎住，讓羅羅那新娘的腳步，永遠也邁不出娘家的門檻。可是現在，我已經無計可想了，我準備過幾天就回家了，我不是因為膽怯，也不是因為懦弱，因為我不回家又怎么辦呢？難道讓我親眼看到她出嫁的歡樂場面嗎？難道讓我看到丘寶那小子喜笑顏開的樣子嗎？那我肯定是忍受不了的。因為我的心胸，還沒有像海洋般的寬闊，我不是一個不食人間煙火的神仙。

現在想起來，覺得也是很可笑的——也許，是我極度的痛苦深深地感動了上帝，所以，他老人家決心來拯救我于苦海之中罷——就在這個關鍵的時候，竟然發生了一個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丘寶的一個叔叔從縣城里被揪回來了，押回老家勞動改造。

他叔叔不是走資派，也不是反動學術權威，更不是國民黨員，或是什么憲兵，他是個流氓，犯的是男女作風問題，定性為流氓分子。這件事情，簡直像大炮轟鳴一樣，頓時轟動了我們那個小小的地方，它以不同凡響的聲音，深深地吸引了許多的男女。附近許多的人甚至跑來觀看，都想親眼見識一下，這個男人，到底是個什么角色，甚至似乎還想探討一下他到底具有什么樣的魅力。

就是因為這個流氓分子的砰然出現，羅羅的婚事于是便起了實質性的變化。

聽到這個不幸的消息之后，羅羅無疑受到了極大的刺激，那種刺激，不是一般的詞語所能形容的。她一個清白之家，哪里能夠容忍丘寶的家族中，有這么一個千夫所指的大流氓呢？她如果嫁了過去，毫無疑問，那些對于丘寶叔叔的指責和嘲笑，也會跟隨在她的身后，永遠像影子一樣地跟著她，因為她也是丘家的一員呀。

羅羅肯定經過了痛苦而激烈的思想斗爭，最后，終于做出了一個重大的歷史性的人生選擇，她毫不猶豫地跟丘寶吹了。在鄉村，尤其是在這個快要成親的關口把婚事告吹，這是讓男方感到最為恥辱和憤怒的事情，眼看著妹子就要嫁過來了，可是，轉眼之間又化成了泡影。像這種突然向男方家揮刀一砍的事情，女方如果沒有強有力的充分的理由，男方肯定是要派人來大吵一場的，要吵得雞犬不寧，鬧得極兇的，甚至還會大打出手，打得頭破血流。而且，鬧過之后，還會要求退回一切彩禮，有些甚至還要提出相應的賠償。因此，處理這件事情的過程往往很長，因為雙方都會互不相讓，錙銖必較，寸土必爭，一個個儼然是高級的談判專家，伸著三寸不爛之舌，把粉末般的口水，不斷地晶亮地飛濺到對方的臉上。尤其是處理問題的時間上的無限期拖延，會讓人感到精疲力竭。

羅羅全家當然全力支持她的重大決定，他們不愿意讓自己的妹子，嫁到一個丟盡了臉面的家族中去。他們也做好了一切心理準備，丘寶家如果提出要退彩禮，他們將毫不猶豫地退回，他們現在根本就不稀奇那些東西了，他們甚至把東西全部整理好了，只等著丘寶家來拿了。可是，丘寶家卻沒有提出任何異議，也沒有讓羅羅退回那些彩禮。由此可見，他們這次徹底地打破了鄉間的風俗，這算是一個特例。當然，這是因為丘寶家根本就說不起話了，底氣全無了，哪里還會想到要那些彩禮呢？難道說不是嗎？攤著這樣一個丟盡了臉面的叔叔，他們哪里還說得起話呢？哪里還有指責羅羅的權利呢？

真是連臉皮都沒有地方放了。

不過，自從羅羅退婚之后，丘寶的父母還是氣得要死，雖然沒有讓羅羅退彩禮，但是，他娘每天仍然是哭哭啼啼的，像祥林嫂一般，碰著人就要哭訴，把幾個皸裂的手指頭扳來扳去的，好像是在數說著已經花費掉的錢財，緊接著，又破口大罵那個流氓成性的小叔子，說是他徹底地毀了丘寶的一生，像羅羅那樣好的妹子，他家丘寶以后到哪里去找呀？丘寶的老子呢，每天板著臉，不說話，只是悶悶地抽煙，出工呢，還是要出的，只不過誰也不敢跟他說話，害怕他氣昏了頭，脾氣一旦上來了，突然一鋤頭重重地揮了過來。他肯定也痛恨他的那個流氓弟弟，他弟弟下放在磚瓦窯場上勞動，他竟然一次也沒有去看過。

兩地的距離不過半里路。

其痛恨的程度，也由此可見一斑。

當然，丘寶這一家人，說起來，還只有丘寶本人受的刺激更大，當他聽說羅羅退婚的消息之后，這個可憐的當事人便不再出工了，像蝙蝠一樣地躲在家里，害怕陽光。丘寶沒有像他父母那樣激烈或是沉默的表情，他居然不哭也不鬧，十分的安靜，像沒有發生過這件事情一樣，只不過每天都要穿著新郎必穿的新衣服新褲子新鞋子，在家里專心致志地做著一件事情，那就是把給羅羅準備好了的禮物一一地擺出來，琳瑯滿目地擺滿一地，他還擔心地上弄臟了這些東西，就先鋪上一層報紙，再把那些禮物整整齊齊地擺上去。然后，像一個物品欣賞家，伸出一根手指頭，一邊仔細地數著，嘴里一邊輕聲地念道，這里呢，是羅羅的衣服，這里呢，是羅羅的鞋子，這里呢，是羅羅的手帕，這里呢，是羅羅的襪子，這里呢，是羅羅的洗腳盆……竟然不厭其煩，翻來覆去，聚精會神，終日滔滔不絕。

每天到了晚上，他也不需要家人的幫忙，獨自又不厭其煩地把那些嶄新的禮物仔細地收起來，整整齊齊地收進那個大柜子里，而且還要特意上一把鎖，把鑰匙吊在皮帶上，然后才安然地上床睡覺。他似乎并沒有受到什么重大的刺激，他的睡眠也很不錯，不說夢話，不磨牙齒，也不打鼾，安靜得像個嬰兒。到了第二天，吃過了早飯，等到家人都出工了，他又把給羅羅辦的那些東西擺了出來，在堂屋的地面上擺著，像一個盡職盡責的售貨員。

羅羅最終與丘寶在關鍵之時分了手。

在這整個分離的過程中，居然沒有讓我動一刀一槍一唇一舌，就突然冒出了丘寶叔叔的事件，而這個重大的事件，對于羅羅與丘寶的婚事，則起了實質性的急劇變化。

我當然也見到了丘寶的叔叔，說實話，那是一個很有風度的男人，戴著眼鏡，很文雅，也很有氣質，他經常獨自望著模糊的遠山發呆，默默無語，好像有無窮無盡的心思。不過，他在磚瓦窯場上勞動時，則是赤膊上陣，專心發奮地做著泥磚，把稀稀的泥巴濺得四處亂飚，就像大地飚出來的一坨坨黃色的痰。

責任編輯張艷茜

姜貽斌湖南邵陽人，下過鄉、當過礦工、教師、編輯。現居長沙專事寫作。著有長篇小說《左鄰右舍》，小說集《窯祭》、《白雨》、《黑夜》、《女人不回頭》、《姜貽斌卷》，散文集《漏不掉的記憶》等，中國作家協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