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刀下的境界（二篇）

剪刀下的境界

一

一方水土養一方人。

我常常會注視神木那起起伏伏了無盡頭的群山，它是那樣的溫柔而寧靜，那樣的渾圓而豐滿。極目望去，一座座山巒像一個個偌大的饅頭，又像一個個豐腴的乳房，而那秦長城明長城的烽火臺，便恰恰是一只只誘人的乳頭。在這重重疊疊的大山間，黃河溶溶地流過去了，窟野河溶溶地流過去了，禿尾河溶溶地流過去了。除了這三條散散漫漫的大河外，還有無數知名或不知名的小溪流生生滅滅。我就想，神木人質樸、憨厚，富有母性寬厚、仁愛的秉性應該就是這片土地造就的吧。

尤其是生息在這大山懷抱中的婆姨女子們，我認定她們是自然的精靈，是天造地設的靈物。她們能讀得懂天書地畫，鳥語蟲言，能破譯生命的本真。

更多的時日里，她們總在與手中的農具、地里的莊稼、匆匆路過的飛鳥、夜空中的星辰喃喃細語或者歌唱。

是誰賦予了她們天賴般的歌喉？

是誰賦予了她們靈巧的雙手？

是誰賦予了她們無以倫比的藝術想象？

就像她們隨手選擇任何一種習慣表達的語言一樣，她們可以選擇一團面、一捧泥、一張紙勾勒出內心的意象。

她們深知在身體與靈魂間應該連接起怎樣一種形狀，在她們的身體之側永遠流淌著她們源于內心的真情所匯集的一條長河。千萬年來，幾乎所有能感動我們的言語，都是從她們的河水中打撈的。這是一條極富生機的生命之河，是一條在群山的艱辛命運中一呼百應的藝術之河。這河水無孔不入地流經每一個在內心修筑了真情善意家園的生命的原野，所以即便是窮鄉僻壤的生活之樹，仍結滿了藝術的累累果實。

二

剪紙是婆姨女子們最親近的一種藝術形式。早在千百年前，神木的女人們就開始依賴一把剪刀一張紙，描繪大千世界蕓蕓眾生的生存狀態，抒發自己對生命和自然的豐富情感。

作為陜北剪紙的一支，神木剪紙具有著粗獷質樸、氣韻流動、大氣磅礴的藝術風格，繼承了由原始社會仰韶文化新陶原始巖畫到陜北漢畫像石與漢唐石刻所具有的蓬勃向上的民族精神。正如著名畫家靳之林所言：“它的文化價值遠遠超越了剪紙藝術的本身，而是具有極為豐富的哲學、美學、考古學、歷史學、民族學、社會學和人類文化學內涵的中華民族本源文化和心理素質、感情氣質的結晶。反映了人類的生命意識、繁衍意識與陰陽相結合化生萬物，萬物生生不息的中國本源哲學?！?/p>

然而，不管是最初拿起剪刀的神木婆姨女子們還是如今依然手持剪刀抒發情感的真正的民間剪紙藝術家，你永遠不可能聽到她們對自己的作品做出如此深奧的闡釋，因為她們大都沒有受過正統的教育，甚至根本就是文盲。但她們懂得比這更深奧的道理，她們認定在她們無比虔誠的剪刀下，通過這些花花綠綠的語言可以上天入地。剪紙成為她們與神、鬼、自然界最直接的對話方式，成為她們從有限通往無限的一條坦途。

因此，我們有必要走進這一神圣群落，靜讀這來自遠古和天籟的圖畫。

三

我最早接觸的剪紙能手是母親賀金彩。

我的母親僅在人世間生活了５２個春秋，在短暫的５２年生涯中，母親幾乎遭受了人生所有的不幸。就在她臨終前不久，為了我們５個兒女的生存，她還拖著僅有３０多公斤的多病的身軀去水泥廠當小工，將數十斤重的料石搬在平板車上，然后推著它倒入破料機的入口。一天８小時的苦力，只能換得區區８角錢的收入。

在無情的打擊和生活的重壓下，我的母親依然保持著勢不低頭、樂觀向上的心態。這對我的人生影響是非常大的。

母親的一生中創作了無數剪紙作品，大都發表在我家或鄰院的窗格上，或者免費贈給了親友。

在我的記憶中，隔三差五總有人來和母親討要剪紙，或是布置新房，或是裝飾結婚器具。母親概不推辭。

我曾詫異于母親魔術師般的雙手，怎能將一張張毫無生氣的色紙幻化成那么多鮮活的物體，而且充滿情節，充滿神圣感和詭秘氣氛。

小時候見母親剪了一個扎了沖天鬏的男子，左手按了一只老虎，右拳威風凜凜地舉在半空。我說我認識這位打虎英雄，他叫武松。母親卻說不是，是王（ＱＥＲ），神木方言帶“兒”音，我不知道母親說的是王強、王七、王卡還是王巧，母親說她也不知道。

但母親知道二十四賢孝，知道牛郎織女，知道西游記，知道很多很多東西，她一邊剪，一邊給我們講述這些故事。

她剪王祥臥冰，卻不剪郭巨埋兒。“為了養活老子，竟然把自己的兒子活埋了，世上哪有這樣的無情人，況且，他把孫子埋了，爺爺知道還能活得了嗎？”

母親對《二十四賢孝》里的大部分內容是旗幟鮮明地持反對態度的。

母親剪紙從不疊樣子，最多就是在紙上先勾一下輪廓，而后便一氣呵成。

母親的剪紙內容繁雜，包羅萬象：花鳥蟲魚，飛禽走獸，經典掌故，各色人物，均能信手拈來，躍然紙上。

母親的剪紙完全繼承了神木藝術的獨特風格，不求形似，只存風骨?！霸凼歉呤炒蚴{，有點狗模樣就行了。”母親常這樣說。

但哪怕是剪一只小鳥小貓，也完全可以讓人感受到母親那種棱角分明、剛直不阿的錚錚傲骨。

認識我母親的人對母親的評價幾乎驚人的一致：干凈、要強、心靈手巧，只是命不好。

但母親對待生命的態度卻豁達得令人吃驚。她似乎對自己的生命歷程有一種預感，在她去世的那年，她不斷地對我安頓一些事情。

“我死了以后，你們不要哭，”母親說，“我不是死了，是仙化了。沒什么傷心的?！?/p>

“把我火化了，”母親說，“想起我的時候就到哪個廟上上個香就行了，不必上墳燒紙?！?/p>

母親的人生態度分明已超越了世俗對生命的淺陋見解。

我毫不懷疑母親會成為被更多人知曉的民間藝術大師，只是她在人世間存在的日子太短了一些。

況且，母親也不一定愿意讓誰封她個什么名號。因此，我愿意繼續守望母親的這一片心靈凈土。

四

日本美術評論家河北明倫先生在分析民歌《五木搖籃調》及其改制成的唱片得失時，一針見血地指出“……那種具有扎得很深的根于生生死死纏繞糾結著發生出來的東西，像那么簡單之下是學不到手的……在制唱片的時候，是照著任何人好懂能唱的風格，或者是大家都容易理解的方式來編曲并制成。這就是說，在那種方言啦、《五木搖籃調》啦這樣的方式里，有什么東西徑直從人生的深層滲發出來，而藝術的根子就在這個原始的地方。由此我想到，藝術這個東西若要發掘的話，能不向內部一镢頭一镢頭地掘進嗎？藝術，以哪里為目標而存在，抵達哪里去的便是藝術。我想，如果把那種藝術看作濃縮的浸膏的話，那么，把這種浸膏依照好喝的口味，按照任何人都能領會的配方調制成功的便是‘設計’?！?/p>

這種設計其實應該稱為“矯飾”。作為現代社會的一些無法吸引人的藝術作品，就是因為這種矯飾而使然的。

而神木的民間剪紙正是婆姨女子們生生死死纏繞糾結著發生出來的東西。生活在人類社會最底層的婆姨女子們，自知“功利”之于她們是一種遙不可及的事情，所以，在漫漫的人生長河中，在風刀霜劍、饑寒交迫的生存狀態下，她們修煉出了物我兩忘、天人合一的大師心態。她們的各種藝術作品，具有著強大的磁力，或者叫魔力也未嘗不可，但這種東西只可意會，不可言傳。

有人多次向神木剪紙能手楊花花討教剪紙的技巧，楊花花總是笑著說：“我一字不識個婦道人家，哪知道什么技巧，只不過就是心中想什么，手上鉸出來罷了。”

這確實是楊花花的心里話。

楊花花是神木縣城人，年齡略長于我母親，有著和我母親一樣消瘦的身體。

楊花花是當之無愧的神木剪紙的代表人物，她將神木剪紙粗獷質樸，大氣磅礴的藝術風格體現得淋漓盡致，她已不拘泥于傳統形態剪紙的繼承，拿起剪刀如脫韁之馬，縱橫千里，無所不能表現。從神木一帶流傳的遠古神話、民間戲劇故事到多彩的民間生活，無不包容在她的剪紙藝術世界中。她的剪紙作品多次被拿到西安、北京等地展出、獲獎或被收藏。

遺憾的是楊花花于上世紀８０年代末便去世了，無緣趕上民間藝術蓬勃發展的時代。這是神木民間藝術界的巨大損失。

所幸的是，與楊花花同一風格的老剪紙能手李珍珍還健在。老太太如今已年逾８０，依然身板硬朗。

老太太性格開朗，愛往人多處走。高興之時，張口便唱：“墻頭上跑馬還嫌低，面對面坐下還想你……”博得滿堂喝彩。

李珍珍的剪紙除具有神木特色外，還有畢加索的味道。她的一幅《貓頭鷹》，以其似像非像、簡潔大氣、神情飽滿的獨特風格引起人們的關注。

老太太在藝術創作上性格是很犟的，你讓我剪什么，我偏不剪，我只剪自己想剪的東西。

五

2003年，為了弘揚民間藝術，培養剪紙人才，神木縣文化局舉辦了一期剪紙培訓活動，聘請外縣的兩個剪紙能手前來教授相關技巧。

縣南喬岔灘鄉60來歲的農家婦女李鳳琴也被通知參加。

作為學員的李鳳琴看上去并不是個靈動的學生。老師講的關于剪紙的大道理小道理，她似乎根本就理解不了。老師讓學員們練剪的貓貓狗狗她似乎也沒多大興趣，連文體局免費發放的小剪刀她也是看看便放下了。

人們懷疑這李老婆子是不是來渾水摸魚的，便攛掇她剪兩幅剪紙讓大家看看。

李鳳琴就從懷里掏出一把做針線活用的大剪刀，找了一張廢報紙，簡單地折疊后，剪刀便開始在報紙上彎彎曲曲地行走起來。

不多時，報紙便成了一幅奇妙的花卉圖案。

有的學員嘖嘖稱奇，有的則不以為然。剪也太大，剪功又粗糙，比起人家外縣老師像工筆畫一樣的貓貓狗狗差遠了。

半年后，我偶然見到了李鳳琴的數百幅大小不等的花卉剪紙，我被震撼了。

我真的見到了陜北古老藝術的活化石。

李鳳琴的剪紙每一幅都沒有事先準備的痕跡，信手剪去，大塊大塊的紙屑飛落后，展示在我們面前的是陜北大地上幾乎所有植物的花朵和葉子，栩栩如生，呼之欲出。每幅花卉中配剪的鳥獸魚蟲，竟與神木出土的漢畫像石中的圖案驚人地相似。李鳳琴的每一幅剪紙都是對稱的，令人嘆為觀止的是，這每幅剪紙的中心銜接部分都能分明看到男女生殖器官的生動圖案及美妙的結合，令人春心蕩漾。而再仔細看時，依然是呼之欲動的花卉的組合。這種巧妙地將人類生殖崇拜寄寓于花卉的藝術表現手法，比之前發現的“扣碗”、“抓髻娃娃”等更生動傳神，更具美感和吸引力。

我愛人楊慧萍曾仿照李鳳琴花卉剪紙的樣子，用她的小剪刀精心臨制了數幅，我看后總覺得過于工巧，也流于呆板，遠沒有達到李鳳琴原作的那種粗放、暢達、明快、生動、傳神的境界。

六

作為一條奔流不息的民間藝術之河，神木剪紙千百年來生生不息，并不斷有新的傳承者加入進來。

趙向峰就是神木剪紙新秀中的一位佼佼者。

今年30多歲的趙向峰，從小受外婆的薰陶，學到了不少民間剪紙的技巧并心領神會，而后自創了不少比較優秀的剪紙作品，她的“陜北民俗系列剪紙”和“神木面人剪紙”獨具匠心，受到業內人士的首肯。2004年，她在香港民間藝術博覽會上的現場表演，受到不少圍觀者的嘖嘖贊嘆。

剪紙是貼在炕頭或窗戶上的一種心境。透過這些紅紅綠綠的色彩，我們多多少少可以看到剪紙者身處大山環抱中那種恬靜、孤寂、閉塞的生存環境以及她們對生育、老死、枯榮、來去、隱現等諸多生存狀態的大哲般徹悟的內心世界。

“民間這些水性的藝術家們沿著心的導引，一旦感悟了這個世界，就會在她們傾心的也是最為親近的行為中形成以自身為中心的‘靈魂世界’的基本骨式。這時的作者，本身已經接受了大自然那咒語的暗示，她們渴望這種心安理得的回歸，渴望這種失散了痛苦的升天般的溶解，這種使她們接近于本來十分遙遠的幸福的符咒，使她們如醉如癡地把藝術當作一種生命。在她們把藝術品看做是神靈的同時，自己也成為一種神靈，在她們神巫一般完成那種藝術行為的同時，她們本身也已成為這天地間一種五彩的吉祥的咒語?！?/p>

畫家們如是說。

今天，我們帶著功利思想去找尋那些大氣磅礴、天人合一的藝術家和藝術品，注定是十分困難的，甚至與她們擦肩而過也不會有太大的觸動。在這個意義上講，能夠認識楊花花、李鳳琴她們，應該是我們的幸運。

如果還想結識更多真正的民間藝術家，首先需要我們調整心態，放下急功近利的念頭才行。

如果把生活比作一棵樹，那么，這剪刀下的藝術便是樹上的花朵和果實。神木民間剪紙扎根于民間，流傳于民間，我相信它會永遠散發出特有的芬芳。

山村葬禮

兩桿嗩吶閃亮的銅碗指向蒼穹，朝著黃土高原起起伏伏的山山峁峁傳播著五叔過世的消息。

叔所在的村子叫寨峁，僅有二十來戶的人家。因此五叔一過世，村里人便都得到消息，于是蜂擁而來。一張白紙貼上了叔家石窯的山墻，人們便照了其上的安排行事——搭靈棚的搭靈棚，請陰陽的請陰陽，做飯的做飯，通知親友的通知親友，整個村子便沉浸在了一種無聲的忙碌之中。

五叔生前有極好的人緣嗎？

“我妹子過到這個家，是受了一輩子的罪。”五嬸的哥哥說著，眼圈便紅了。

“是哩是哩?！?/p>

村里人深有同感。

五叔對于自己的家庭，可以說沒有擔負過多少責任。

五叔的寨峁是黃土地上不少窮村子里的一個，地處偏僻，山大溝深。我趕去奔喪，那條惟一的土質公路剛剛被一場洪水摧毀，汽車已是無法行走。我是坐了機動三輪車，中途步行了好幾次才到村里的，４０公里的路程，走了整整一天。

五叔對他的寨峁，自小就沒有多少感情，他厭惡爬坡上洼春種夏鋤秋收這樣的莊稼活兒，厭惡小米玉米高粱這類粗硬的食物，因此大部分日子他都致力于外流，回家小憩的時日主要致力于繁衍人丁打老婆喝燒酒賭博。因此家里的事情一應交由五嬸去管理。五叔是充分放權，包括財政也幾乎沒有多少下撥的款項，因此五嬸管理的家就很敗落，在村里沒有什么地位，然而人丁居然興旺，很快五嬸的負擔便由三張嘴增至四張，至今竟得七張之眾。

五叔到過的地方很多，縣城地區省城，內蒙寧夏甘肅，等等等等。做過的事情也很多，大都是有頭無尾。譬如他先是在縣城找了個親戚，安排他在公路上打工，沒幾天他便辭了職。

“什么龜孫營生，比種莊禾還受哩?！彼f。

他不想出力流汗，卻投胎在了窮山村，因此也就無法當上那種指手畫腳無需出力的干部，雖然這種生活他夢寐以求。因此，五叔就只好變著法子找人借錢。他所到之處的大大小小遠遠近近的親戚朋友，不曾給他借過錢的幾乎沒有。

“你吃不下苦，就去做點小買賣，不要這樣逛來逛去當二流子。”

有的親戚勸道。

五叔就真的去做小買賣，販了些鍋碗瓢盆之類小物件來賣，幾次下來，居然賺到了幾百塊錢。

五叔在高興之余，又覺得這樣來錢太慢，于是就拿了這些錢去押寶，結果是給人家發了獎金。五叔不服氣，于是再押，再輸；再押，再輸，直至一貧如洗。

五叔其實本來就一貧如洗，輸掉的是從親友們手中騙來的錢，因此，城里的親友們對五叔是極鄙夷的，后來五叔得了癌癥，不但在城里借不到錢，就是死后，也沒有人愿意回去參加他的葬禮。

陽婆移到了西山頂上，游連隊伍就出發了。前面是兩支嗩吶，一鼓一釵一鑼的樂隊，而后是五叔的子女們抱了遺像，扛一張小方桌，而后是五叔的親戚朋友。

二十多戶人家，一家一家地挨著過。每到一家門口，便放了方桌，桌上擺了遺像。五叔在像片里睜著雙眼，打量著這一戶人家，我不知道他此時的心境：感激？內疚？還是無所謂？方桌后是跪了一片的人們，方桌前是這戶人家的所有人眾。他們拿出自己舍不得喝的好酒、舍不得吃的糕點擺上桌，而后上香，開酒，祭奠。這是黃土高原上一個重要的人生儀式，死者在生前的所有恩怨，將在這刻冰釋。死者長已矣，活著的還是如此這般相處下去。

五叔是在自認為身體不適的情況下才結束了二流子生涯，告老還鄉的。那年他剛剛四十歲出頭，他只曉得自己日益消瘦，吃不下飯，卻不知道自己是患了癌癥，家里和村里的人們自然也不曉得。

寨峁的父老鄉親張開雙臂迎接了這個神色疲憊的浪子，并在民主選舉村領導班子時，一致推舉五叔為一村之長。人們認為五叔雖然犯過這樣那樣的錯誤，但畢竟跑過不少大地方，見識過不少事體，應該有能力帶領村民走上脫貧致富的道路。

終于當上了自己夢寐以求的干部，五叔決心痛改前非，為寨峁做幾件實事。

首先，他依舊在鄉上縣上不停地跑動。他有一套搭下臉皮纏人的本事，居然也籌措到一些款子。

接著，他帶領村民們修通了村子到大公路近一公里的公路，使村子里第一次開進了汽車。他花了兩年時間使寨峁通上了電，就此結束了煤油燈時代。他還率領村民在坡坡洼洼栽上了棗樹和果樹。

但他依舊沒能脫掉好吃懶做的干部作風，只喜歡指手畫腳，自己動手的時候極少；喜歡獨斷專行，遇事不和鄉親們商量；還熱衷于招待鄉上或者縣上來的干部。秋后攤“害債”時，村民們就罵罵咧咧，散布不滿情緒，五叔居然寬宏大量，不怎計較。

這樣過了有三年光景，病魔便決計不再給五叔生存的權利，于是日夜進攻，一心要置他于死地而后快。

五叔進城做了檢查，在家人紅腫的眼睛中，他讀出自己的病情。

家人積極籌資，打算帶五叔到省城去治療。村里人家你五十我一百地湊了幾百塊錢——村子實在太小也太窮了。城里親戚們則一致果斷地否決了五叔借錢的申請。

“不要瞎花錢了，”五叔說，“我紅火了一輩子，夠本了，死活其實無所謂?！?/p>

“把魚兒問出去吧。”五叔說。

這是五叔做出的最后一個錯誤決定。魚兒是他的大女兒，今年十五歲，讀了四年書，現在家中看護她的四個弟妹。

五叔的打算是想在有生之年還清他欠的債務，而還債的資本就只有魚兒了。

于是，魚兒被問到了一個和寨峁同樣貧窮的村子，彩禮兩萬，先付一萬定金，年后成親。

五叔的這一錯誤決定，居然得到了村民的一致贊許。

“這下是像個人樣了。”人們紛紛說。在寨峁，在債務面前，每一個正派人都會做出這樣的決斷。

月爺兒升起來了。五叔的靈棚前燈火輝煌。供飯儀式開始了。

“盤頭——”

司儀一聲高唱。

“有——”

四個小青年端了祭菜魚貫而入。跪了一院的小輩親戚們舉行手禮。

“有請舅家上奠——”

于是舅家便上前祭拜。上香。點紙。叩頭。

這是黃土地上特有的一種追悼儀式，全村的人都來參加。有一拜一叩的，有一拜三叩的，有三拜九叩的。每個人都態度真誠，沒有雜念。照片里的叔在燈光下閃閃爍爍。這是他和村民們的最后一次見面。按照慣例，他將在明天太陽尚未出山的時分，被人抬到離村不遠的山坡上入葬。

“我對不住你們，”在彌留之際，五叔曾泛泛地說：“我不想死……”

女眷們突然爆發出一片哭聲，供飯儀式結束了。我十五歲的堂妹跪在如云的人陣中，哭得死去活來。

我無法知曉她是在哭匆匆離去的五叔，還是在哭自己一無所知的明天。

責任編輯苑湖

塞北本名訾宏亮，陜西省作家協會會員，榆林市作家協會副主席，神木縣文聯主席。合著有《聊瞭陜北》、《大地的年輪》、《綠色豐碑》等各類文集８部，主要作品有小說《魏延悲歌》，散文《喊山》、《向日葵》，詩歌《思念遠方》、《歷史》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