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愈《送董邵南游河北序》之作,據清人方世舉推說,當在中唐“憲宗(805—821)之世”(轉引自馬其昶《韓昌黎文集校注》)。其時,藩鎮割據對抗中央,成尾大不掉之勢。而河北三鎮(盧龍、魏博、成德)不受李唐政權節制,為害尤烈。為與朝廷分庭抗禮,三鎮軍閥延攬人才招募豪杰,擴張其獨立王國的勢力。懷才不遇之士,為謀求出路,應召投身軍閥幕府者往往而是。董邵南正是在這樣的政治背景下出行河北的。
董邵南是壽州安豐人。從韓愈于唐德宗貞元十五年(797)所作《嗟哉董生行》(據錢仲聯《韓昌黎詩系年集釋》)一詩中,可概見其出身際遇。董生是一位“行義”、“孝慈”的讀書人。隱居鄉野,躬耕自資,“人不識,惟有天翁知”。“刺吏不能薦,天子不聞名聲。爵祿不及門,門外惟有吏,日來征租更索錢。”政治如此黑暗、生活如此清貧,令董生不得不走出仕之路。不幸的是,董生“連不得志于有司”,在禮部考試中一再落榜,乃執意投奔軍閥幕府。
韓愈堅決維護中央政權、反對封建割據。但對董生被投閑置散、埋沒于當世的境遇又深表同情,將別之際,自不便對董生的人生選擇說三道四求全責備。盡管如此,韓愈又必須維護自己忠君衛道的思想,對董生的河北之行表露自己的不同看法。而這層意思又難以直截了當地說出。因此,作為一篇臨別贈言,韓愈只能以含蓄之筆墨抒寫復雜之心境。這是令后世讀者感到此文“深微屈曲”(劉大櫆評語)、“妙遠不測”(張裕釗評語)的原因。
“送之所以留也。其辭絞而婉矣。”陳景云在《韓集點勘》中對這篇贈序內蘊、技法的點評可謂切中肯綮。這篇僅151字的短文的確寫得紙短情長、婉曲動人。
“燕趙古稱多感慨悲歌之士”,文章從董生欲往之地“燕趙”落筆,“兀然而起,以士風立論,奇”(《古文觀止》評語)。接著代董生作不平之鳴:“懷抱得器”難酬其志,而“郁郁適茲土”。肯定董生才智,表達摯友之情,挑明董生之行出于無奈。然后以“吾知其必有合也”一語對董生之行表示良好祝愿,期望其與河北俠義之士萍水相逢情投意合。“送”,為題中應有之義,一句“董生勉乎哉”,且將“送別”之意暫作收束。然讀至下文,方知此段不過是襯筆而已,“古稱”二字為下文預設伏筆,古代燕趙之地,董生這樣的士“必有合”,然今日之事如何,尚在未定之天。此段,乃為全文第一處“縱”筆。
“送”意未盡,作者緊承“必有合”之意展開第二處縱筆:董生這樣的士,只要是“慕義強仁者,皆愛惜焉”,何況是作為性情中人的燕趙之士。行文至此,已將“送行”文章完全做足。然觀照下文始知,這依然是一處襯筆。“慕義強仁”四字,乃為下文文意逆轉預設之又一伏筆。
正因為前文預設關目,故作者筆意陡轉,讀者不覺突兀:“然吾嘗聞風俗與化移易,吾惡知其今不異予古所云耶?”世風時俗隨同政治教化之不同而移易,古今恐有不同。此句以疑問語氣出之,表達的卻是確鑿無疑的觀點:明言風俗,暗涉政治,巧妙點出古今政治形勢迥然不同。燕趙之遺風而今安在哉?河北之藩鎮果為“慕義強仁者”乎?今日之“感慨悲歌之士”安得為之用耶?——這些問題,從關切董生的角度提出,意在言外,不能不令董生深思。前言“必有合”,此則言“未必合”,蓋以古今風俗教化異也。因之,韓文明確表露對董生河北之行的一種隱憂:“聊以吾子之行卜之也”,姑且用董生河北之行來檢驗一番吧。此數語,為下文曲寫“留”意作鋪墊,乃點明主旨收擒文意之第一步。
此段,一“縱”一“擒”,曲盡其妙,“送”意說盡,“留”意初生。“感慨悲歌”的“燕趙之士”,并不執掌政權,河北的政治環境十分惡劣,即使軍閥重用人才,也是出于割據分裂的目的。一句“董生勉乎哉”,字面復沓,含義不同,不再是對董生勖勉之詞,卻是為董生憂慮之語了。
于是作者婉曲道出文章主旨:董生河北之行,絕非正確抉擇。然此意又非明明白白道出,而是暗用事典微言規勸。作者托董生抵河北后辦兩件事。其一,“吊望諸君之墓”。望諸君,戰國名將樂毅。據《史記·樂毅列傳》,樂毅佐燕昭王率軍攻齊,下齊七十余城。后燕惠王中齊人反間計,樂毅被迫歸趙,趙封樂毅于觀津,號“望諸君”。韓愈托董生吊墓,言外之意是:樂毅之運命尚且如此,董生即令為河北藩鎮所用,其境遇會比樂毅更好么?其二,“觀于其市”,交“屠狗者”。“屠狗者”,指河北俠義之士。《史記·刺客列傳》記載:“荊軻既至燕,愛燕之狗屠及善擊筑者高漸離,荊軻嗜酒,日與狗屠及高漸離飲于燕市。”荊軻、高漸離叱咤風云,“狗屠”卻名不見經傳。韓愈勸董生交“屠狗者”,言外之意是:今日之河北“屠狗者”隱于其市而觀其變,不為藩鎮所用,難道董生連“屠狗者”也不如么?這兩項請托,遙應起筆“燕趙”二字,既切合董生出游河北的實際,又強烈暗示董生對自己的抉擇當反躬自省。然這一良苦用心,亦非直言坦陳,而是以“深微屈曲”之筆委婉言之,的確令人感到文意“妙遠不測”。對河北藩鎮,前婉言董生“未必合”,此婉言董生“不宜合”,這是點明主旨收擒文意之第二步。
行文至此,“留”意尚未十分明朗,韓愈乃以出人意料之逆筆綰合全篇。韓愈請董生代為勸勉河北之“屠狗者”:“明天子在上,可以出而仕矣!”
“明天子”,應指唐憲宗,這是中唐以后尚有作為的一位皇帝。韓愈吁請河北被軍閥埋沒的人才出而為朝廷效力,則力挽董生居留長安等待機會報效國家之意彰彰明矣。至此,暗中一“擒”,規勸董生不應遠赴河北委身幕府之“留”意全出,而送別董生前往河北施展才華之“送”意全消了。
這篇贈序寫得含蓄蘊藉一波三折,系由主客觀種種因素所致。一者,董生去意既決,作為送別之客,曉以大義強行阻止,傷朋友情感,無實際效果,一個“留”字,不便直接說出。二者,河北軍閥跋扈,作為天子之臣,朝廷既未明詔征討,韓愈也不便于文中直言挑明,一個“留”字,不能直接說出。三者,作為莫逆之交,思想上的分歧不應回避,故規勸挽留之意,又不能不說出。所以,名為相“送”,卻非真送,誠心相“留”,亦非強留。而文中慰藉、勉勵、惋惜、遺憾種種情感,以長短交錯的句式,“寄興無端”(張裕釗評語)的筆調,表達得婉曲紆回而又縝密工巧,開合有度而又縱擒自如,顯示出韓愈駕馭文字抒寫情感那種爐火純青的功力。
[作者通聯:江蘇南通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