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教版高中第四冊戲劇單元的《閨塾》節選自我國明代偉大的戲劇家湯顯祖《牡丹亭》的第七出?!堕|塾》中人物簡單,只有小姐杜麗娘,侍女春香,塾師陳最良三人;劇情簡單,是杜麗娘、春香兩個女學生不想聽塾師講課,故意鬧學。于是,不少解讀的人把重點放在“誰鬧”和“怎么鬧”上,然后簡單地得出結論認為《閨塾》的主旨是在批判封建知識分子及封建教育。筆者認為要深入分析“為什么鬧”,才能準確把握《閨塾》的思想性。
不論是春香的“明鬧”,還是杜麗娘的“暗鬧”,都是對陳最良授課的不滿。就陳最良自身而言,有四點不足:一是依注解書。教法呆板,沒有自己的發揮,也不能及時靈活地解答學生的提問;二是曲解《詩經》。硬是把《詩經》中的有關篇目說成是寫女子美德的,給女學生的思想套上枷鎖;三是見識短淺。不識螺子黛、畫眉筆、薛濤箋、衛夫人格等等;四是男女教同。把女學生等同于男學生一樣教,令女學生反感厭煩。
但是這四點沒有很好解釋“為什么鬧”,令人心中始終有疑問。大家想過沒有,陳最良是杜老爺剛請來的老師,課也是才上到第二天,哪有這般鬧騰不學的呢?果真如此,那么杜麗娘、春香豈不成為疏懶好閑的反面形象了嗎?問題的關鍵就在[繞池游]中“昔氏賢文,把人禁殺”這八個字上,“昔氏賢文”是過去圣賢的文章,但并不是指上課講授的《詩經》。查看《牡丹亭》第五出《延師》可知這里的“昔氏賢文”指的是男、女《四書》,男《四書》是指《大學》《中庸》《論語》《孟子》,是儒家經典。女《四書》是指《女誡》《內訓》《女論語》《女范捷錄》,是闡述封建婦道,宣揚男尊女卑的。杜老爺在請老師之前已經要求女兒將男、女《四書》成誦了,可見,杜麗娘已經被壓抑良久,不得喘息,滿腦子是婦女德行規范的約束,所以她才“緩步書堂下”([繞池游]),不想再學了。而春香是杜麗娘的鐵桿擁護者,自然與杜麗娘在思想、行為上保持高度一致。這是“為什么鬧”的第一個方面的原因。
不想再學的兩個女學生上了《關雎》后,對雎鳩的叫聲有濃厚的興趣。想來也合乎情理,連自己家里有個大花園尚且不知道,哪里又聽過幾回鳥叫呢?加之陳最良不顧師道尊嚴,一本正經地學鳥叫,把課堂氣氛弄活了。春香也跟著學鳥叫,而杜麗娘也并沒有制止,說明兩個女學生此時興趣正濃,以致有些忘乎所以。這種興趣越來越高漲時,春香的一問“為甚好好地求他”遭到陳最良的一聲斷喝“多嘴”,所有的興致化為烏有,兩個學生陷入一種煩躁狀態。后面就徹底鬧開,一發不可收拾了。這是“為什么鬧”的第二個方面的原因。
鬧得這么厲害,還有第三個方面的原因,就是陳最良的曲解《詩經》。當前面兩個原因已經使得學生煩悶不安時,陳最良的曲解《詩經》無疑是火上澆油,使女學生的反感情緒由心中噴發而出,搗亂,打岔,拉扯,做戲等等,課再也上不下去了。
“為什么鬧”的三個方面的原因已經找到,但疑問尚未完全解除。我們還應該追問:陳最良為什么要曲解《詩經》呢?他是不是一個才疏學淺的人呢?回答是否定的。在《牡丹亭》的第四出《腐嘆》中寫道,陳最良“自幼習儒,十二歲進學,超增補廩”,“醫、卜、地理,所事皆知”,可見陳最良是個飽學之士。且杜老爺能在許多人里挑中他,可知他必不是等閑之輩。
那么陳最良到底為什么要曲解《詩經》呢?陳最良是杜老爺請來的,窮困潦倒的他出于對差事的珍惜,出于養家糊口的需要,少不得對東家言聽計從。《牡丹亭》的第五出《延師》中杜老爺說:“則《詩經》開首便是后妃之德,……習《詩》罷”??梢?,陳最良曲解《詩經》是授意于杜老爺的。在第四出《腐嘆》中陳最良認為作塾師就是“家里騙人”,杜老爺要他怎么騙,他就怎么騙。而且依《閨塾》課下注釋,“舊說這四首都是寫女子美德的……”,說明當時封建禮教就是這么看待《詩經》的,所以杜老爺要陳最良服從主流思想,可見歸根結底是封建禮教在騙人。
到此,《閨塾》的思想性就初露端倪了,是在批判封建禮教對人的束縛。
較之于劉蘭芝與焦仲卿的故事,較之于杜十娘與李甲的故事,較之于梁山伯與祝英臺的故事,較之于羅密歐與朱麗葉的故事,《閨塾》是喜劇,而不是悲劇。其實,選用喜劇的形式能更好地詮釋其思想性:
一是表示諷刺。魯迅說:“悲劇將人生的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喜劇將那無價值的撕破給人看?!钡拇_,悲劇往往能震撼人心靈,給人留下深刻印象;喜劇則是通過詼諧、取鬧來達到諷刺的藝術效果的。劇中春香和杜麗娘越鬧越不學,陳最良所講的封建禮教就越顯得蒼白無力,對封建禮教的諷刺就越顯得強烈。
二是提醒讀者?!堕|塾》里面表現的封建禮教對人的禁錮并不是那么厲害,封建禮教與人的沖突也并不是那么激烈,然而《閨塾》的深刻意義正在于此。它提示我們封建禮教并不總是兇神惡煞、金剛怒目般地站在我們的對立面,有時反而是溫和甚至嬉鬧地藏在生活中,不知不覺,像溫水煮青蛙一樣,溫柔地平靜地殺人,不留痕跡。《閨塾》讓我們看到杜麗娘思想受到禁錮,生活在差不多與世隔絕的環境里,所見的異性也就是五十多歲的老父親和六十多歲的老師陳最良,所以才會有后來杜麗娘因為夢一書生不可得而抑郁而終的情節。由此批判封建禮教不體諒一個小女子的正常愿望,不顧惜作為一個“人”的正常需求,披上溫和的面紗,扼殺無數鮮活的生命及其幸福。
《閨塾》正是通過一個“鬧”字表現封建禮教的“溫柔一刀”。
[作者通聯:武漢市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