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fēng)之舞者

雁·鴻雁·鵝

一般人心目中的“雁”就是“鴻雁”，也即大雁，因為黎民百姓不是動物學(xué)家，不可能把形形色色的鳥種區(qū)分得那么清楚。但從科學(xué)角度說，“雁屬”在動物分類學(xué)上是鳥綱——雁形目——鴨科中的一個屬，該屬的鳥在中文中通常被稱為“雁”。它有鴻雁、灰雁、粉腳雁、豆雁、白額雁、小白額雁、斑頭雁、雪雁、細嘴雁、帝雁等10個種。

雁屬的特征：雁屬的鳥在雁形目中體形大，體重重，飛行時拍打用力，振翅頻率高。脖子較長，但不及天鵝屬的脖子修長。腿位于身體的中心支點，行走自如。有扁平的喙，邊緣鋸齒狀，有助于過濾食物。

雁屬的習(xí)性：素食，以植物的葉、種子為食。在收割后的農(nóng)田經(jīng)常會有雁屬的鳥覓食，這也使人與它們有著一定的接觸。它們喜在淡水區(qū)活動。雁屬的10個種都分布在北半球，它們都有遷徙的習(xí)性，遷飛距離也較遠。它們喜群居，飛行時成有序的隊列，有一字形、人字形等。雁屬的鳥多是一夫一妻，終生相伴，父母共同哺育后代。

雁也好，鴻雁也好，鵝也罷，都與我們?nèi)祟愱P(guān)系密切：這一屬的鳥被人類馴化的較多，馴化中統(tǒng)稱為“鵝”（不同的是，東亞的鵝是由鴻雁馴化而來，歐洲的鵝是由灰雁馴化）；雁或鴻雁在全世界都曾經(jīng)是傳統(tǒng)的狩獵對象，而鵝的家養(yǎng)也不少見；在歐亞大陸發(fā)展的東方文化和西方文化，不約而同地把白色的天鵝作為純潔、忠誠、高貴的象征；在英國，卓越的詩人或歌手可以與天鵝作比（例如莎士比亞的雅號正是“艾馮的天鵝”）；西方的音樂和文學(xué)作品中也有大量的天鵝形象，如圣桑的《天鵝之死》、柴可夫斯基的舞劇《天鵝湖》，而安徒生則用天鵝羽色的變化演繹了一篇動人的《丑小鴨》，星座也有天鵝的身影（天鵝座），世界各地以天鵝命名的地名更是數(shù)不勝數(shù)，姓氏中的Swan也是來源于這種美麗而潔白的鳥，等等。

古典詩詞中的“雁”意象

在傳統(tǒng)文化中，“雁”以其獨有的特質(zhì)點綴著古典詩詞，在古人物我相親的過程中，賦予它許多人格化的象征意義，使它成為一個符號化了的重要文學(xué)意象。

它往往以“雁”、“鴻雁”、“孤雁”、“新雁”、“落雁”、“歸雁”等字眼出現(xiàn)在作品中。如高適《別董大》：“千里黃云白日曛，北風(fēng)吹雁雪紛紛。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杜甫《天末懷李白》：“涼風(fēng)起天末，君子意如何？鴻雁幾時到，江湖秋水多。文章憎命達，魑魅喜人過。應(yīng)共冤魂語，投詩贈汨羅。”無名氏《越調(diào)·天凈沙》：“孤雁不飲啄，飛鳴聲念群。平紗細草斑斑，典溪流水潺潺，塞上清早誰憐一片影，相失萬重云？秋寒。一聲新雁，黃云紅葉青山。”薛道衡《人日思歸》：“入春才七日，離家已二年。人歸落雁后，思發(fā)在花前。”而古人托雁表示的涵義也是多種：思鄉(xiāng)懷歸、離愁別緒、情愛忠貞、悲涼孤寂、憂國愛民、代指書信等。

1.思鄉(xiāng)懷歸

雁作為候鳥的基本習(xí)性，使極為重視定居守土的中國人尤其是那些羈旅孤苦者常常由雁聯(lián)想到自身，產(chǎn)生思鄉(xiāng)懷歸的情緒。

隋代薛道衡《人日思歸》：“入春才七日，離家已二年。人歸落雁后，思發(fā)在花前。”“人歸落雁后，思發(fā)在花前”是說：早在花開之前，就起了歸家的念頭；但等到雁已北歸人還沒有歸家。薛道衡被留于陳，二年不得回，那心情自然是十分苦悶的，這首思歸詩將自己的身份及苦悶和盤托出。還有溫庭筠的《商山早行》：“因思杜陵夢，鳧雁滿回塘。”趙遐的《長安秋望》：“殘星數(shù)點雁橫空，長笛一聲人倚樓。”歐陽修的“夜聞歸雁生相思，病入新年感物華”也是這樣。

2.離愁別緒

雁每年春分后飛往北方，秋分后飛往南方，一年存在著兩度的離開、離別，因此雁含別情愁緒。

錢起《歸雁》：“瀟湘何事等閑回？水碧沙明兩岸苔。二十五弦彈夜月，不勝清怨卻飛來。”傳說大雁南飛越冬，到了衡山回雁峰即轉(zhuǎn)回。首聯(lián)是詩人對歸雁的詢問：南來的雁啊，你為何離開瀟湘那水碧沙明兩岸長滿莓苔、既安靜又富饒的地方，而千里迢迢地飛回北方來呢？次聯(lián)代雁作答：因為那里有湘靈在夜月下鼓瑟，我禁不住那曲調(diào)的清冷悲怨，所以才折返回來。這個回答當(dāng)然是想象之詞，但暗地牽出了湘靈鼓瑟的傳說，使讀者閉目即能想見月夜下一個在江邊彈奏樂曲傾訴哀怨的女子形象，從而產(chǎn)生不忍卒聽的反應(yīng)。于是，讀者便理解了大雁“卻飛”(即折返而飛)的理由，進而通過詩人同歸雁這個南方來客的問答，體察到詩人身羈北方而懷念南方家鄉(xiāng)的愁緒。

《西廂記·長亭送別》中崔鶯鶯也唱道：“碧云天，黃草地，北雁南飛，曉來誰染霜林醉？總是離人淚。”借雁傳情，成千古絕唱。

3.情愛忠貞

雁向來以群體活動著稱，故被相愛男女作抒情對象。如《古詩十九首》（之五）：“西北有高樓，上與浮云齊。交疏結(jié)綺窗，阿閣三重階。上有弦歌聲，音響一何悲！誰能為此曲，無乃杞梁妻。清商隨風(fēng)發(fā)，中曲正徘徊。一彈再三嘆，慷慨有余哀。不惜歌者苦，但傷知音稀。愿為雙鴻鵠，奮翅起高飛。”

唐詩《宛轉(zhuǎn)歌》（之一）也是如此：“風(fēng)已清，月朗琴復(fù)鳴。掩抑非千態(tài)，殷勤是一聲。歌宛轉(zhuǎn)，宛轉(zhuǎn)和且長。愿為雙鴻鵠，比翼共翱翔。”

雁還有一個特性：生有定偶而不相亂，即“一夫一妻”，終生相伴。于是又被作為忠貞的象征。著名詩人元好問曾因見一雁被殺，另一雁鳴不去投地而死而寫下著名的《摸魚兒·雁丘詞》：“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天南地北雙飛客，老翅幾回寒暑。歡樂趣，離別苦，就中更有癡兒女。君應(yīng)有語，渺萬里層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誰去？”詞前有個小序：“太和五年乙丑歲，赴試并州，道逢捕雁者云：‘今旦獲一雁，殺之矣。其脫網(wǎng)者悲鳴不能去，竟自投地死。’予因買得之，葬之汾水之上，累石為識，號曰雁丘。時同行者多為賦詩，予亦有《雁丘詞》。”“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是千古名句，而感動了一代又一代人的句子就源于一只雁。

4.悲涼孤寂

“雁”常與“孤”聯(lián)系在一起，表達悲涼的身世和孤寂的情感。張炎的一首《解連環(huán)·孤雁》對雁之含蓄孤凄頗有寄托：“楚江空晚，恨離群萬里，恍然驚散。自顧影，卻下寒塘，正沙凈草枯，水平天遠。寫不成書，只寄得相思一點。料因循誤，殘氈擁雪，故人心眼。誰憐旅愁荏苒，漫長門夜悄，錦箏彈怨。想伴侶、猶宿蘆花，也曾念春前，去程應(yīng)轉(zhuǎn)。暮雨相呼，怕驀地，玉關(guān)重見。未羞他、雙燕歸來，畫簾半卷。雁思鄉(xiāng)，鶴延年。”“楚江”與“空晚”顯出寂寥。雁在這樣空曠之境，“離群萬里”，低沉茫然。“悵”字刻畫入微它離群之前的戀、離群之時的苦、離群之后的茫然。孑立于曠野之楚江，雁猶豫再三：下得寒塘否？然而，放眼漠漠黃沙、瑟瑟枯草，荒蓼之所，離群于萬里之外，又到哪里去另尋棲身之所呢？“只寄得、相思一點”，這一點相思來得多么無奈、多么悲涼！孤雁內(nèi)心之情感，恍然之一悵，凄涼心境，讓人不禁扼腕一嘆。

類似將離鄉(xiāng)的幽怨寄托于鴻雁的作品還很多，孤雁意象已被文人賦予了深厚的象征意味，即孤獨意識。如蔣捷的《虞美人》：“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云低斷雁叫西風(fēng)。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一個“江闊云低斷雁叫西風(fēng)”，少年的風(fēng)流，壯年的顛簸流離、晚年的孤寂……紅燭盡了，斷雁去了，濕廬破了……以雁喻孤寂悲涼，令人唏噓。

5.憂國愛民

杜牧《早雁》：“金河秋半虜弦開，云外驚飛四散哀。仙掌月明孤影過，長門燈暗數(shù)聲來。須知胡騎紛紛在，豈逐春風(fēng)一一回。莫厭瀟湘少人處，水多菰米岸莓苔。”唐武宗會昌二年（842）八月，北方少數(shù)民族回鶻烏介可汗率眾向南騷擾。北方邊地各族人民流離四散，痛苦不堪。杜牧當(dāng)時在南方任刺史，聽到這個消息，對邊地人民的命運深為關(guān)注。八月是大雁開始南飛的季節(jié)，詩人目送征雁，觸景感懷，以“早雁”為題，托物寓意，以大雁四散驚飛喻指飽受騷擾、流離失所的邊地人民而且寄予深切同情。

首聯(lián)想象鴻雁遭射四散的情景：仲秋塞外，正在云霄展翅翱翔的雁群忽然遭到胡騎的襲射，立時驚飛四散，發(fā)出凄厲的哀鳴。頷聯(lián)續(xù)寫“驚飛四散”的征雁飛經(jīng)都城長安上空的情景:清涼的月色映照著宮中孤聳的仙掌，景象在靜謐中顯出幾分冷寂；在這靜寂的畫面上又飄過孤雁縹緲的身影，就更顯出境界之清寥和雁影之孤孑。失寵者幽居的長門宮，燈光黯淡，充滿悲愁凄冷的氣氛，這時傳來幾聲失群孤雁的哀鳴，越發(fā)顯出境界的孤寂與雁鳴的悲涼。透過這幅清冷孤寂的孤雁南征圖，可以隱約感受到那個衰頹時代悲涼的氣氛。詩人特意使驚飛四散的征雁出現(xiàn)在長安宮闕的上空，似乎還隱寓著微婉的諷慨。它讓人感到，居住在深宮中的皇帝，不但無力而且也無意拯救流離失所的邊地人民。頸聯(lián)又由征雁南飛遙想到它們的北歸，說如今胡人的騎兵射手還紛紛布滿金河一帶地區(qū)，明春氣候轉(zhuǎn)暖時節(jié)，你們又怎能隨著和煦的春風(fēng)一一返回自己的故鄉(xiāng)呢？流離失所、欲歸不得的征雁，何處是它們的歸宿？——“莫厭瀟湘少人處，水多菰米岸莓苔。”詩人深情地勸慰南飛的征雁：不要厭棄瀟湘一帶空曠人稀，那里水中澤畔長滿了菰米莓苔，盡堪作為食料，不妨?xí)簳r安居下來吧。詩人在無可奈何中發(fā)出勸慰與囑咐，更深一層地表現(xiàn)了對流亡者的深情體貼。層層曲折轉(zhuǎn)跌中，詩人對邊地人民的深情系念也就表達得充分深入。

6.代指書信

古代雁足能捎書，所以也用來代指書信。群飛時成“一”字或“人”字形，有時稱之“雁字”。如:

鴻雁幾時到，江南秋水多。（杜甫《天末懷李白》）

朔雁傳書絕，湘篁染淚多。（李商隱《離思》）

云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李清照《一剪梅》）

可見，古典詩詞中的雁具有豐富的美學(xué)意蘊，由于本身特征、習(xí)性等多方面的特點，它帶給人們的美感效應(yīng)往往又不是單一的，在不同作者（甚至同一作者）筆下顯示出“同質(zhì)異構(gòu)”的多元特征。

[作者通聯(lián)：華中師范大學(xué)一附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