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首先悲憫我們的孩子

【寫在前面】

這是一堂非常難忘的課，這是一堂不像公開課的公開課，一次非常特殊的公開課體驗。

從傳統(tǒng)的標準來看，這堂課也許不算成功。因為從始至終課堂上都沒有出現(xiàn)爭先恐后的發(fā)言場面，學生的發(fā)言內容更談不上精彩。但是，我自己卻為這堂課評了最高分。

后來我了解到，來上課的這二十來個孩子是由北京東城區(qū)一所薄弱學校的兩個班的部分學生拼合而成的。孩子們一開始非常散漫，給教師教學們造成了巨大阻力。然而恰恰是因為阻力，這次教學反而呈現(xiàn)出了它的價值所在。學情的現(xiàn)狀考驗著教師的理念和智慧。

我慶幸自己禁受住了這一次稱得上嚴峻的考驗。因為嚴峻，所以這次考驗成為了一次彌足珍貴的高峰體驗。

課后收獲了很多贊美。我想，這些評價不僅是對我的鼓勵，也是彰顯著一種新的評課理念：看課，不僅看學生和老師的現(xiàn)場表現(xiàn)，更要看學生和教師的現(xiàn)場生成。確實，就我自己的感受而言，這堂課的收獲不在于讓優(yōu)秀的學生表現(xiàn)出了優(yōu)秀，而是讓后進的學生表現(xiàn)出了進步——而且這種進步是多方面的：有語文素質的進步，更有思想素質的進步。這是一堂本身就在不斷成長的語文課：教師、學生以及課堂本身，都在不斷地尋找新的起點并且立足這起點扎扎實實地進行開拓。這堂課不華美但真實且純粹。

這次作文課設計的主題是關于悲憫情懷。課后，我深刻地體會到：教師的悲憫情懷首先就是悲憫我們的孩子——不管他們的現(xiàn)狀如何，教師都必須要有自信。只有教師的悲天憫人，才能換來課堂上真正的平等對話和學生個性的成長。這也是我把這篇較為另類的實錄取名為《請首先悲憫我們的孩子》的原因所在。

【課堂回顧】

2007年7月16日下午2點30分，北京教育學院602教室，全國作文教學精品課展示會會場。

將要開始的是今天下午的第二節(jié)課。

我走向講臺。沒有人看得出我心里的焦灼。在外地上公開課，我從來都是充滿信心和激情的，但今天有些不同。我站在講臺上深深地環(huán)視了一遍兀自在座位上打鬧說笑根本不搭理老師的二十來個孩子。這種狀況也是第一次出現(xiàn)——我是擅長和學生用語言之外的其他方式交流的。往往課還沒有開始，學生就會和我成為了朋友。像今天這樣冷淡冷漠的學生，我還是第一次碰到。

我暗暗穩(wěn)定著情緒，努力微笑著大聲地說：“同學們，靜一靜，上課之前王老師說兩句題外話?！睅讉€學生抬頭看我，眼神里沒有什么表情。

“剛才聽第一節(jié)課的時候，王老師很憂傷，原因有兩個。第一是這么大熱的天，這么快樂的暑假，這么讓人昏昏欲睡的中午把大家弄來上課，同學們心中肯定有怨言？老師理解，覺得有些過意不去，所以憂傷。第二個原因呢，剛才聽課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大部分同學都挺逍遙的，玩手機的玩手機，耍紙牌的耍紙牌，看小說的看小說，聊天的聊天，睡覺的睡覺……王老師是從重慶來的，從西部地區(qū)到北京來朝圣的，老師心目中的北京學生好像不是這個樣子的。所以我有些憂傷?！蔽覜]有再說下去了。下邊還是有孩子在聊天，但說笑聲小了些。大部分孩子抬起頭來看著我，臉上有了一點點慚愧。

這次精品課展示有八節(jié)，今天下午安排了三節(jié)。第一節(jié)課是北京本地的一位男老師上的。這位老師的口頭表達挺有磁性，但是我至今不理解這位老師的教學設計和課堂管理。在這樣高規(guī)格的展示課上，后邊坐著來自全國各地的老師，但是他就一直心平氣和不疾不徐地滿堂“灌”著。學生們本就很散漫，這樣一來師生之間的交流幾乎就沒有了。我坐在聽課位置的第一排，說嚴重一點兒，為這位超然于物外波瀾不驚的老師心急如焚，為這些超然于課外玩得不亦樂乎肆無忌憚的學生如座針氈。

因為這個原因，所以才有了剛才課前的那一番含蓄的提醒，或者干脆說是批評。

我開始上課。我對自己的課本來很有信心?！蹲尮P下多一些悲憫》，僅看這題目，你就可以知道這會是一堂掀起情感高潮的課。我在重慶試講了幾次，分別選擇了學習風氣最好成績最棒的班和學習風氣最差成績也最差的班。試講效果不錯，學生的發(fā)言質量自然參差不齊，但感動卻都是一樣的。越在差班，震撼效果越明顯。甚至好幾次，學生都和我一起淚灑課堂了。可是，今天，我能感動這二十來個冷漠而散漫的學生嗎？

很難！這是我觀察了這些學生近一個小時后得出的結論。

但我努力告誡自己：不能沒有信心！你在講悲憫，那就從悲憫你的這些冷漠的孩子開始吧！

果然，學生的表現(xiàn)很遲鈍。我讀完了導語——我的班主任手記《孩子，但愿阿里原諒你們》，沒有人鼓掌。而我在重慶，每一次讀完，孩子們都很動容，臺下總有熱烈的掌聲響起的。還好的是，課堂的氣氛總算漸漸有了一點點肅穆了。但是，最后兩排還是有幾個男孩兒一直沒有停住竊竊私語。

最簡單的問題也沒有人舉手。我請第一排的一個女孩兒起來說說自己的意見，她囁嚅著半天也開不了腔，在我反復的鼓勵和幫助下才擠出了一兩個字。

多媒體課件展示出了我的授課題目。我引導孩子們輕輕地深情地朗讀“悲憫”這個詞語。讀了三次，每次都有人在下邊笑。我很詫異，仔細聽了，發(fā)覺許多同學都不認識“憫”字，他們把這個詞語讀成了“悲文”或者“悲米”。

我耐心地糾正了。我站定，很沉痛地說，同學們，你們不僅不認識這個詞語，而且你們還不懂得這個詞語的意思，所以你們在笑。我相信，當你們上完這節(jié)課后，你們一定會知道用什么樣的語氣語調和情感去讀“悲憫”才是最合適的。

朗讀和點評經典悲憫文段的階段原本還算順利，但臨到最后一個小步驟時，刺耳的笑聲又起來了。我請大家推薦一位朗讀最好的同學來讀林清玄的《隨喜》片斷，推推搡搡了好半天，一個高大的男孩兒才站起來。一開口大家就哄堂大笑了，他的聲音有些怪，速度又太快。我很沮喪，這個環(huán)節(jié)非常重要，從情感的醞釀來說，已經到了關鍵的階段了啊!

幸好如泣如訴的配樂《江河水》具有鎮(zhèn)定人心的作用。刺耳的笑聲被《江河水》淹沒了。男孩兒讀得實在不算好，我臨時調整了安排，讓大家齊讀了最后兩段。《江河水》悄悄地在漲潮，連北京32度的暑熱似乎也被冷卻了不少。林清玄的文字很精彩，齊讀到最后孩子們居然讀出了一些感情，雖然只有一點點，卻也足以讓我感受到了一些安慰。

之后的發(fā)言要順利一些了，好幾個孩子站起來談自己平日看到的苦人兒。他們發(fā)言的聲音很小，表達也不算流暢，但顯然，這個問題讓他們有話可說。

我抓住這個機會，我說，聽了大家的發(fā)言，老師很感動，因為開始你們的笑聲讓老師以為你們根本不懂悲憫，現(xiàn)在我知道了，原來同學們是眼中有悲憫，而心中沒有“悲憫”這個詞語罷了。其實，老師應該相信，每一個人心中都是善良的，只是生活的繁忙喧囂浮躁鈍化了我們的心靈，讓我們也在不知覺中變得熟視無睹冷漠無情了……

專心注視著我的孩子多了起來。一二排的學生臉上的表情已經相當專注了，那幾個老是竊竊私語的男孩兒也停止了說笑，抬頭看著我，似乎在思考著什么。

這些專注的目光慢慢分解著我的焦灼，因為那些目光傳達給我的信息是他們的心已經開始融入這個課堂了。我感覺到我的教學契機正在悄悄到來。

我進入了課堂教學情感醞釀的關鍵環(huán)節(jié)。我打開視頻，那是我親手制作的一個關于苦難的影片：三十多張感人至深的展示人生苦難的圖片緩緩呈現(xiàn)，膾炙人口的《只要人人都獻出一點愛》的音樂似乎從小溪漸漸匯成了大海，把教室淹沒在苦難的漩渦里。雖然只有短短的五分鐘，但給人的感覺卻似乎時間和空間都無邊無際。

影片放完了。我不說話，有整整半分鐘的時間，讓憂郁的柔韌的沉默主宰教室。

從今天中午1點30分到現(xiàn)在，這個時刻，我終于在教室里第一次感受到了莊重。

氣氛是壓抑的，但這是暗涌，似乎有什么就要噴射出來。作為作文課，這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一種境界。

孩子們開始談感想，他們的口頭表達還是很吃力，但已經有很大的不一樣了，因為從他們的發(fā)言中我感受到了真誠的努力。有兩個孩子的發(fā)言讓我很難忘。一個孩子說：“我的心情很失落?！蔽覇査麨槭裁磿谩笆洹边@個詞語。他想了好一會兒還是羞澀地尷尬地朝我表示他不知道如何表達。我先請他坐下后，說：“你是不是覺得你自己和他們生活的狀態(tài)差距太大了，一時接受不了，你沒有想到生活還會是這個樣子的，你的內心深處為自己不了解生活而失落呢？”這個孩子感激地點點頭。還有一個孩子影片放完后就一直低著頭，他就是那個一直都在悄悄和同伴聊天的孩子。我走過去，請他發(fā)言，他站起來，依舊垂著頭，用不高的沉悶的語調說出了兩個讓我震撼的字：疼痛！我請他抬起頭來看著我，我一字一頓地告訴他說：“謝謝你，我記住了你用的‘疼痛’這個詞語，從第一節(jié)課到剛才，老師的心也一直在疼痛，因為我看見你老講話沒有認真學習。但現(xiàn)在，老師的心不再疼痛了，因為我從你的痛中感受到了你的成長。你不僅是一個有著悲憫情懷的孩子，而且你還是一個有著自省精神的孩子！”男孩兒埋著頭坐下了，后來，我發(fā)現(xiàn)那個孩子，一直到下課，他的眼神都非常專注。

應該說，這二十來個孩子，在語文學習上確實還比較困難。在口頭作文的過程中，他們遠遠不能像外語學校的孩子那樣侃侃而談。他們顯得自信心不足，聲音很小，詞匯很少，思維比較散亂，要讓他們把一段話講完，需要老師多次的鼓勵和引導。但也許恰恰是因為這樣，師生之間的交流卻反而密切起來。我慢慢地耐心地追問，從各個角度為他的發(fā)言開掘新的角度，幫助他們把一句話變成幾句話，再把幾句話變?yōu)橐欢卧?。這也真是一種奇特的體驗，如果說最初幾個學生的吃力還讓我有點兒失望的話，那么后來這種失望反而變成了動力。我鼓勵著孩子，也鼓勵著自己，我們?yōu)槭裁床豢梢园哑谕诺鸵恍┠?？我們?yōu)槭裁匆笏泄_課都必須要有特別精彩的發(fā)言呢？今天，讓孩子們能夠勇敢地真誠地表達就是勝利。于是，在不知覺中，我摒棄了“表演”的欲望，而真正進入了“對話”的狀態(tài)。

有一個學生，他很想表達對一張圖片的感受，但臨到嘴邊，說出來卻只有一句話：“我看到一個可憐的孩子在地上撿東西吃?！蔽也患?，幽幽地問他：“你還記得那個孩子有多大，她穿著什么樣的衣服，梳著什么樣的頭發(fā)嗎？你還記得她的表情嗎？你還記得她的眼神嗎？……”于是這個學生想了想，結結巴巴地回答了我的問題，把他的一句話變成了幾句話。我微笑著贊揚他觀察得真仔細，又繼續(xù)幽幽地問：“你能想象一下這個孩子為什么在垃圾堆里撿東西吃嗎？你還能想象一下這個孩子此刻正在想什么嗎？你能想想這個孩子的未來嗎？……”就在這樣慢慢的交流中，這個幾乎是囁嚅著說話的孩子，終于在我的幫助下完成了一篇不算精美但比較充實的口頭作文。這樣的對話很耽擱時間，在過去的公開課中于我是不可想象的。按照一般的做法，當我意識到了這個孩子的困難，我就會巧妙地放棄他，選擇另外口齒伶俐的同學來“救場”。但今天我沒有，我“堅守”著，堅守著讓每一個站起來的孩子坐下去的時候都會有成就感。這樣的“堅守”讓我感受到了幸福。在引導的時候，我很專注，偶爾的一瞥，我發(fā)現(xiàn)所有的同學和聽課老師也特別的專注。學生的發(fā)言確實不算精彩，但卻有另外一種精彩在我們的課堂上彌漫。后來我看了朋友為我抓拍的照片，幾乎張張都是在和學生近距離地交流，我依舊在努力地用體態(tài)和手勢向學生傳達一種力量和勇氣。在這些照片面前我長久地回味著，感動于那些原始的拙樸的課堂細節(jié)。

課的最后一個環(huán)節(jié)是要學生呼喚——讓他們像魯迅先生呼喚老天爺保佑保姆長媽媽一樣呼喚出來：可以對社會、對苦難、對自己、對上天……我看見一個小男孩兒的眼睛熠熠發(fā)光，想說又不敢舉手。我被這束目光牽引，我走過去。我說：“就是你，上節(jié)課一直在玩牌，不是嗎？可是我現(xiàn)在看到你的目光中有一種熱烈的東西，你想向誰呼喚？”小男孩兒天真地看著我，羞澀地撓撓頭，底下聽課的老師們都笑了，那是一種憐愛的寬容的笑。小男孩兒站起來，沒頭沒腦地就是一句：“我想對媽媽呼喚?！边@完全在我也在大家意料之外，教室里又是一陣善意的笑聲。小男孩兒結結巴巴地說：“我想對媽媽呼喚，媽媽啊，上了今天這節(jié)語文課，你的兒子再也不會像以前一樣不懂事了，他會努力去學習的！”質樸的話打動了我也打動了所有的聽課老師。我輕輕地拍著他的肩說：“小伙子，你不僅對苦難中的人們有悲憫之情，你對自己也很有悲憫之情啊。老師相信你，以后的課堂上，你一定不會玩牌了?！毙∧泻杭拥刈铝耍蜒Φ弥敝钡?。我把最后的一個發(fā)言機會給了一個目光一直跟著我但同樣老也不敢舉手的高大男生，我感覺這個大男孩兒的身上有一種正在爆發(fā)的力量。他站起來，力拔山河氣蓋世的樣子，聲音洪亮。他說：“我想對那些苦難中的人們說，你們一定要堅強，相信生活，相信自己，努力拼搏！”這是我這堂課聽到的最響亮最鏗鏘有力的發(fā)言，我激動極了，我說：“他們一定會堅強的，如果有機會，你愿意幫助他們嗎？”“愿意！”大男孩兒響亮地莊重地大聲回答我，臉上露出燦爛的自信的笑容。我說：“我從你的笑容中感受到了覺醒和希望，你的笑容是今天老師看到的最美的笑容！”那一刻，我發(fā)自內心地笑了，所有的孩子和聽課的老師也都笑了，我們的教室里春意融融芳草鮮美。這本是一堂以憂郁為主色調的課啊，沒有想到，因為師生之間情感的漸漸交融，我卻把它上得陽光燦爛了。語文教學，是多么奇妙啊！

到了結束的時候了，我說：

“同學們，開始老師日記中提到的伊朗電影《小鞋子》還有一個翻譯名叫《天堂里的孩子》。海淀區(qū)民工學校的孩子們是天堂里的孩子，通過今天這堂課，我更看到了你們，更是一群天堂里的孩子——苦難給了我們黑色的眼睛，但是我們卻用它來尋找光明。正視苦難，戰(zhàn)勝苦難，超越苦難，這是民工孩子們的心里話，也是我們這個飽經磨難越發(fā)樂觀堅韌的民族的最強音。同學們，如果這堂課給了你一些感動，請你在課后以“悲憫”為話題完成一篇作文并上傳到王老師的網站或者郵箱中。”

我百感交集，覺得意猶未盡。我感覺自己似乎經歷了一次涅槃，在短短的45分鐘里，我親眼看到了一群讓我擔憂焦灼的孩子變成了天使，我自己，也經歷了從失望到悲憫再到感動自豪的過程。我的心中涌動著千般不舍。最后，我說：

“同學們，請最后再朝我笑一次好嗎？現(xiàn)在你們的笑，是勇敢的笑，自信的笑，是心靈經過了錘煉之后的純潔的笑，我喜歡這樣的笑。而開始上課的時候一些同學的笑，是輕率的笑，淺薄的笑，不守紀律的笑。我不喜歡。王老師決定：忘記那些笑，記住此刻的笑！”

全場掌聲雷動。

[作者通聯(lián)：重慶外國語學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