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州筆記》四題

啞 巴

在陳州城北大街路西，曾有過一座文廟。一般文廟俗稱黌學或孔廟，事實上也就是錄用文童在此熟讀《四書》、《五經》，演習世俗禮教的場所。

據《陳州府志》載，陳州文廟始建于宋朝徽宗年間，明崇禎十五年焚毀于兵燹。文廟建筑結構嚴謹，布局緊湊。整個建筑依中軸線為對稱布局，有灃池、欞星門、戟門、拜殿、大成殿、崇圣祠等，從南至北依次排列，欞星站內有崇德、充才牌坊兩座，全是青石雕刻，翔龍彩鳳，巍巍壯觀。大成殿是文廟的主殿，建筑在三尺高的臺基之上，殿前建有寬敞的月臺，大成殿高三丈有余，正脊上飾有飛禽走獸，栩栩如生。大殿前屋坡為兩斷式——既可加深建筑之深度，擴大空間，又可產生一種雄偉而多變的視覺效果——如此好的建筑毀于戰火，可惜了！

守看文廟的，是一個不識字的啞巴。他12歲時進文廟當看管，一生歲月全消耗在文廟內。早晨起來，他要從后院掃到前院，然后打掃廁所，清理香灰。香灰是變變蛋的好料，啞巴就把香灰積攢起來，然后賣給小販兒，掙點零錢添衣服。啞巴不識字，卻很愛孔廟，因為孔廟是他的家。對前來求學的文童，他非常疼愛，每日用樹枝樹葉什么的，燒一鍋開水，供孩子們喝。到崇禎十五年文廟被毀的時候，啞巴已年過花甲，兩眼昏花，拎不動掃帚，就用小笤帚掃大院，從早掃到晚，兩天才能把一個古老的大院掃干凈。

《陳州府志》上說的文廟毀于兵亂，實際上是毀于闖王李自成之手。崇禎十三年，李自成被明軍圍困于巴西魚腹山中，為沖出包圍圈，他率輕騎，入河南，提出了“均田免糧”的口號，深為人民群眾所擁護，隊伍迅速擴大。大概就在這時候，李自成攻占陳州，放火燒了文廟。當然，李自成燒文廟并不是無原因的。因為陳州官兵負隅頑抗，最后躲進了文廟，拒不投降，李自成一怒，就命人放了一把火。

那時候，啞巴也在文廟內。躲在廟內頑抗的官兵頭目是一名副將，叫周巖。啞巴見外面不斷有人用云梯攻廟，血光閃閃，就擔心李自成久攻不下，一定會使用火攻。他覺得自己有義務保護文廟，就向周巖比劃。意思是說敵強我弱，不如投降，因為他知道李自成只是路過陳州，并不長久，只等援兵來到，立功請賞。最后戰斗越來越殘酷，不但廟內士兵傷亡慘重，李自成也付出了不少代價。周巖知道現在投降只有死路一條，便叫過啞巴，問有沒有逃跑的辦法。并說你若想保護文廟，除非幫我們逃走。啞巴明白了周巖的手勢，指了指周圍的高墻搖了搖頭，意思是四面楚歌，從墻壁上是逃不脫的，說著又指了指地下，然后就領著周巖一幫殘兵敗將到了大成殿里。啞巴推開孔子神像，露出一個深洞。啞巴指了指深洞，又朝外指了指，意思是說這個洞能通向城外的城湖里。周巖等人逃命心切，一個個跳了下去，等殿里沒人了，啞巴笑了笑，推過孔子神像封了洞口。

啞巴知道，那是一個秘密地下室，周巖他們是逃不脫的。他只是為了保護文廟，耍了一個計謀。啞巴認為只要院里沒人抵抗，這場戰斗就可以結束。等到平靜下來，他可以再放出周巖他們。啞巴正欲向廟外的起義軍報告，不想東北角已冒起了滾滾狼煙。啞巴很是著急，慌忙打開文廟大門，“哇哇”著要找當官的。起義軍見文廟大門突然打開，從里面跳出了個白發老頭，上前捉了。起義軍有剛入伍的本地人，認得啞巴，沒有殺他。啞巴頭上冒著汗水，與起義軍比劃，意思是內里已沒有官兵，趕快救火。但那時候已晚了，大火迅速地蔓延開來，不一會，便一片火海。

啞巴望著熊熊大火，禁不住雙膝跪地，痛哭不已。

啞巴無家可歸了！

是夜，啞巴“哇哇”著闖進李自成大帳，要與李自成訴苦，不料沒過二道崗，就被崗哨推了出去。那時候李自成還未休息，聽到大帳外有一個啞巴亂“哇哇”，很是好奇，便命人把啞巴帶進了大帳內。李自成望了望面前的老啞巴，和氣地問：“你找我有事嗎？”啞巴滿面怒氣，比劃著：我費盡了心機才穩住官兵，你為什么還燒文廟？你可知道，文廟是我的家呀！我現在無家可歸呀！李自成費了好大勁兒也弄不懂啞巴的意思，后來還是牛金星悟了出來，笑著對闖王說：“大王，這老者是看守文廟的啞巴，他問你為什么放火燒文廟？那里面敬的可是孔圣人呀！”

李自成聽完牛金星的解釋，哈哈大笑，笑夠了方說：“歷朝歷代都尊孔，可我李自成不信那一套！不毀舊的，怎建新朝？戰爭就是毀滅！若我李自成躲在文廟里，官兵就不燒廟嗎？”

盡管牛金星費盡了心機，可啞巴仍是弄不懂李闖王的意思。他“哇哇”地叫著，雙目兇兇地盯著李自成，像一個瘋狂的獅子。李自成自然不和一個老啞巴一般見識，為說明自己燒文廟是迫于無奈，讓人帶著啞巴到了文廟。那時候東方已經發亮，但孔圣人的神像仍然屹立在高臺上。圣人被燒得體無完膚，形如黑炭。李自成拍了拍啞巴的肩頭，走過去，一腳踢倒了神像——就在李闖王為表示輕蔑孔老二，準備再踏上一只腳的時候，突然看見一個黑洞洞的洞口。

啞巴驚得目瞪口呆！

就在那一刻，啞巴切切企盼著能從那洞口里突然伸出一把刀，殺死李自成，用以懲罰他燒毀文廟的罪行！可是，洞里靜悄悄的，沒出現刀，也沒出現槍，里面的官兵像全死光了一般。李自成望了望洞口，又望了望啞巴，眼睛亮了幾亮，對牛金星說：“你誤解了這啞巴老人的意思，他的真正目的是向我們報告這洞里藏有官兵！”說完，李自成派人朝洞里喊話，果然，藏在洞里的官兵怕被煙熏死，一個一個走了出來。周巖走出來的時候，看到目瞪口呆的啞巴，惡狠狠地瞪了啞巴一眼，又朝地上唾了一口唾沫，用腳踩了踩。啞巴面色頓時發白，空空地張了幾回嘴，什么也沒說出來……許久，啞巴突然跑上去，攔住了周巖，很認真地指了指李自成，指指已變成了廢墟的文廟，又拍了拍胸口，然后就一頭撞在了石柱上……

張語景

張語景，字庵馨，號圃芝。陳州南瓦關店人，生于清同治二年。其先世從明朝初年由山西洪桐遷徙陳州，經過幾代人的慘淡經營，積蓄日豐。其祖上以耕讀傳家，家藏經史等書上萬卷。張語景的祖父當年曾應童子試列前茅，仕途有望，但縣太爺也想借機索取賄賂。張氏從來是“求仁維克已，羞趨邑宰門”，因此便無意仕途，更不去給縣太爺送禮。其父張禎瑞，字雨延，半生苦讀，50多歲才中光緒甲午科鄉試舉人。真可謂是“寒窗四十載，破壁晚登龍。”張語景的母親劉靜女，出身書香門第，為人賢良，知書達禮。張語景就是在嚴謹的家教中成長起來的。

據傳張語景剛會言語，其母親就開始口授《三字經》，繼教《四字鑒略》。稍長，即開講解意，使之口誦心唯。他八歲入塾，孜孜攻讀詩書。父親常于書齋伴讀。凡讀經典詩詞文賦，其父親不但危坐靜聽，而且對聲調之抑揚頓挫稍有含混失調者，便立即指正，對讀錯者嚴加斥責，并要求課后作文，次晨交卷，進行“學而時習之。”為此，張禎瑞還為兒子定了嚴格學規，要求聞雞而起，默背功課。背誦時不許點燈，只準燃兩根香火，目的是讓他集思靜心。

功夫不負有心人，張語景在光緒十年考上廩生，次年為拔貢，秋圍鄉試為第一名舉人（解元），光緒壬辰舉進士，時年29歲。

最初的時候，張語景被分到了戶部，為六品京官。不想官運不濟，一干就干了八年。光緒二十六年，八國聯軍侵入北京，慈禧太后和光緒皇帝倉皇西狩長安。張語景那時候剛從老家服喪回京不久，在京師失陷的當夜，他同軍機處、禮部、內閣中樞等一般官員，都換上了便衣，準備出西直門追趕圣駕。不想他們西去沒走十里路就遇見紛紛返回的難民，一打聽，方知前方有散兵匪徒攔路搶劫，已劫了不少人的財物。萬般無奈，張語景只好逃回陳州，心想等籌集好盤纏，再去陜西效勞兩宮不遲。其實，那時候他已看到清廷的昏慵無能，但同僚們都去追官盡忠了，自己若不前往，豈不落個不忠之罪名。這樣躊躇了幾日，最后還是決定西行，為趕上兩宮，他便日夜兼程朝西進發。不料走到洛陽西澠池縣境時，突然身染重病，只好暫住在路邊一個小客棧里，待病好后，再西行追鑾駕。

張語景患的是傷寒病，又冷又燒，而且虛汗不斷。汗越出得多，身子就越虛，形成惡性循環。又加上他心急，鄉下又少名醫，幾日過后，竟臥床不起了。

店主人姓白，叫白二，他的妻子姓胡，叫胡姐。夫妻倆都年不過三十，足下一子，年方七歲，乳名叫信娃。白二夫婦都是善良人，很擔心張語景的病情。好在胡姐會些小驗方，一會兒用麩皮、桑葉、紅棗熬茶為張語景止汗，一會又用姜湯煨寒。雖治不住根本，但多少也緩了一些病情。白二怕誤了客人性命，跑到鎮上請大夫，連抓了幾副草藥，才算控制住張語景的病情沒朝惡處發展。

張語景就十分感謝白二夫婦，心想日后有機會定要重謝他們。白二的兒子信娃長得聰明伶俐，很招人喜愛。張語景常讀曾國藩的《冰鑒》，對《麻衣相法》也有研究。他觀信娃天庭飽滿，地閣方圓，雙目聰慧，將來定是富貴之人。只是白二家境并不富裕，將來難以供孩子學業，心想自己病在此處莫非天意？為什么別處不病，偏在白二家病了？是不是冥冥之中有什么昭示，要自己幫信娃一把？想到此，張語景精神了不少，再觀信娃，眉宇間果真有一股正氣。更令人奇怪的是，這信娃與張語景還極有緣分，有某種一見如故的感覺。為試信娃的聰明程度，張語景病情略有好轉之后，就先教了信娃兩首唐詩。不想信娃不過夜就能背頌。張語景大喜，一連又教了信娃幾多首唐詩，信娃仍是很快就能背誦。張語景這下更相信了自己的判斷，身體康復后，便向白二夫婦亮明了自己的真實身份，并說等找到圣駕之后，若有日回京，定要信娃到他府上攻讀學業，將其造就成才。白二夫婦一聽大喜，萬沒想到面前的客人竟是一位貴人，忙喚過信娃，拜了張語景為師。

半個月后，張語景不顧身體虛弱，日夜兼程，歷盡艱辛，終于在潼關追及鑾駕。皇上念其忠心，隨任命其為陜西司行走，效勞兩宮。光緒二十七年，《辛丑條約》簽訂，喪權辱國，張語景愈加認識到朝廷的無能，后來，兩宮由西安回鑾，東繞河南入京時，張語景借機抱病在家休養。

兩宮西狩回京后，不少西行功臣都得到恩賞。由于張語景在家病養，錯過了恩賞之機，不少同僚和朋友為其惋惜。而張語景聞之，反覺輕松不少。這時候，他想起了信娃，便書信一封，寄至澠池白二小店，說是若同意，要他速送信娃來陳州。

不料一個月后，沒等來白二和信娃，卻等來了胡姐托人寫來的一封信，胡姐在信中說：“自從張大人走后，我們全家都染上了傷寒，由于兩宮西行，地方官員派款收銀，沒錢抓藥，兒子信娃和丈夫白二先后死去，現在只剩下奴家一人，家境極是凄慘。感謝大人不忘信娃。只可惜他命薄無福，乳牙沒換就命喪九泉……”

張語景看過胡姐的書信，呆如木雞！是自己給白家帶去了禍端，這罪過今生今世已無法彌補了！想起信娃的一副福貴相，怎會如此短命？是相書之誤，還是人生無常？兩宮西行，未能安撫百姓，卻給地方官造成搜刮民財之機，這罪過又讓何人來承擔？

張語景深感對不住白家，便派人給胡姐匯去五百兩紋銀，以示謝罪。恰在這時候，催其回京的圣旨來到。張語景此時早已心灰意冷，讓家人全院掛白，并告之京中來人：張語景已病故三日，不能接旨。送圣旨的人信以為真，忙回京稟報。朝廷聽后怔了一下，說聲此人命薄矣，便不再提。

從此，張語景足不出戶，隱身深院，研讀醫書。

直到民國三年，河南總督張鎮芳得知其還活著，邀其出山，被張語景婉言謝絕。

后來，張語景就成了一代名醫，享年八十八歲。

陳州蓮

“蓮”為蓮菜，又稱藕，最負盛名的是皖地“淮南蓮”，個大，肉實，調好放三天不發餿，但外人皆不知“淮南蓮”是從陳州傳出去的，這話有損他域，不說也罷。

早先的時候，“陳州蓮”的確是極負名氣的。相傳陳勝陳州稱王，一天三頓離不開此菜。后來秦將章邯以優勢兵力圍攻陳州，陳勝敗走安徽渦陽。叛徒莊賈殺死陳勝之時，從他身上只找出一節“陳州蓮”。陳州古稱宛丘，武王滅商之后，改封為陳。陳王名胡幺，是大禹的后代。他的第一嗜好，也是愛吃蓮菜。

“陳州蓮”不但具備“淮南蓮”的所有優點，而且又有其許多不可比擬之處。“陳州蓮”出淤泥而不染，對著陽光相看，能數出幾孔來。它不但實，而且脆，無論爆炒或涼調，始終保持生、脆之特點。“陳州蓮”粉多絲少又無渣兒，而且遇堿必面——面如脂粉，吃起來筋道又噎人。這一切，皆是一般蓮菜不可比擬的。

陳州城東南西北皆是湖，湖湖產蓮。“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的詩名就是陳州七月的真實寫照。

陳州最好的蓮出自南壇湖。

南壇湖在弦歌臺以南，陳州四湖數南壇湖最小。湖中有一小村落，名燕莊。燕莊四周皆水，莊子周圍全是孵石壘堰，遠瞧似一碩大燕巢，因而稱燕莊。由于高臺狹小，只住幾戶人家。原來有一家。主人姓施，叫施福。施福原是討飯花子，后來在這片高臺上落了腳，天明下湖，天黑揀石，然后一點一點兒壘了堰。只是施家人丁不旺，已單傳七代。這一代的當家人叫施展，足下無子，唯有一女，叫蓮蓮。蓮蓮天生資麗，純潔無瑕，是這一帶頗有名氣的漁家美女。

南壇湖水靜如練，每到夏季，滿湖金鯽躍水，青蛙鼓噪，紅蓮映日，碧茶接天。清清的湖水倒映著綠樹環抱的弦歌臺，如同蓬萊。

這又是一個游玩的好去處。

歷代在陳州作官的人，大都來過南壇湖。望著煙波浩渺，蒲荷蓊郁，鷺鳥翔集，魚躍鷗飛的麗湖，官員們總要吟幾句詩。

蓮蓮十九歲那一年，陳州新上任一位知縣。姓胡，是捐來的官，肚內真墨不多，但為人也算正派。更難得的是他有一位號稱才女的賢內助，為他施政陳州沒少出謀劃策。

胡知縣的賢內助姓蘭，叫蘭怡君，出身名門，琴棋書畫無所不通，且愛花草，最令她見之忘形的就是蓮花。

因而，胡夫人常去南壇湖。

胡夫人游湖，與眾不同。別人多是隨眾一大堆，而她卻把丫環隨從撇在弦歌臺上，只命尋一村女劃船。往往她在湖內流連忘返，急得家人們只嫌天長。

每一次陪夫人劃船的，就是施蓮蓮。

蘭怡君很喜歡蓮蓮，每次游玩結束，總要賞蓮蓮不少銀錢。回到府上，她還余興未盡，向夫君描繪一番蓮花和蓮蓮。

蓮蓮就用得來的錢打扮自己，使自己更加姿麗動人。

周圍的人就很服氣蓮蓮，說她福大命大，竟能靠住了縣長夫人。慢慢地，就有人托她遞狀紙。開初，蓮蓮不同意，不想告狀人偷偷送給禮銀，她只得冒險一回。等縣長夫人游湖的時候，她就拿出狀子，說想讓夫人先看一眼，這官司贏不能贏？夫人問：“你告誰？”蓮蓮說：“不是我告狀，是鄰人！”夫人想了想，就看，看過說“能贏”！第二天原告上堂告狀，果真勝訴。

消息傳開，蓮蓮名聲大震。每有告狀者，多是請蓮蓮轉狀。蓮蓮受了人家的禮，就想方設法讓夫人高興。夫人一高興。她就趁機遞上狀子。夫人看后，說贏者必贏，說輸者必輸。只要夫人不準狀，蓮蓮就急忙回家退回禮錢。

時間久了，蘭怡君生了疑，問蓮蓮：“你們這里怎么這么多告狀的？”

蓮蓮內心無邪，便照實說了。

夫人一聽，眉頭緊蹙，好一時才嘆氣道：“果真是清官難當！我原以為我們兩袖清風，沒愧對陳州百姓，不料卻出了你這二道贓官！我只想你生于蓮中長于蓮中，肯定要出淤泥而不染！不料你小小年紀，竟有了這種邪心！”

從此，夫人再不來游湖。

不久，蓮蓮也突然失蹤。施展帶人找遍城里城外，連影子也未找到，施展痛哭不已，接著一病不起，不久，也就離開了人世。

兩年過后，胡知縣離任。當時正趕荷花盛開，蘭怡君就想再游一次湖。夫婦倆到了弦歌臺，雇了漁船，開始在南壇湖內觀荷花。蘭怡君望著滿湖粉紅，就想起了蓮蓮，問劃船姑娘說：“蓮蓮呢？”

“她失蹤了！”劃船姑娘說。“自從夫人不來游湖，就再也沒見到她！”

蘭怡君望了望滿湖的荷花，臉上布滿了憂傷和惋惜。

“她可能死了！”知縣勸夫人說。

“你怎么知道？”夫人驚異地問。

胡知縣面色灰灰地笑笑，說：“瞎猜嘛！”

這時候，一朵碩大的蓮花突然掛住了蘭怡君的衣裙。蘭怡君細看那蓮，潔白的花瓣兒上的水珠兒，如同晶瑩的淚水。蘭怡君像是悟出了什么，禁不住驚叫一聲：“老爺說得對，蓮蓮很可能已不在人世了！”說完，望了胡知縣一眼，手扶那朵蓮花，嘆道：“蓮蓮，你出于湖歸于湖，本該一身潔白，是我于無意間害了你呀！”

蘭怡君禁不住淚流滿面。

再看那朵蓮花，竟在一瞬間枯萎了！

楊純齋

楊堂偉，字純齋，號勛庵，陳州戴集人。光緒庚寅進士，歷任山東惠民、樂陵等縣知縣及東平、曹州知州，以循廉稱，賞戴花翎，加四品銜，開缺歸知府班用。嘗連續三任惠民，每屆離任時，率以民眾“脫清官靴”而留任，一時傳為佳話。曾有人送聯曰：

官惠民，惠民民愛惠，

作知縣，知縣縣周知。

民國初年，楊先生罷官治學，徜徉山水，寓歷城西關平信橋，著有《筆諫堂全集》、《耄學問答》等。與德配李夫人，伉儷和睦，敬愛如賓，貴后，不娶偏房，不納小妾，終生不二色。平時自奉儉約，惟酷愛古籍和各種文物，多方購置，不遺余力。

先生詩文，重直爽寫實，沖淡自然，如有詠雪五言：

一夜北風烈，

開門地有雪。

小立覺身寒，

落盡霜林葉。

楊家宅院在西城湖邊，三進深，后庭院正對西城湖。楊純齋的書房是兩層閣樓，開后窗西望，西城湖盡收眼底。湖岸垂柳依依，湖內蘆葦叢生，夏季荷花盛開之時，荷香能裝滿書齋。楊純齋每天早起，愛順湖堤散步。繞湖一周，足有十幾里路。身出微汗，進家要早浴。凈身之后，開始讀書寫文，致仕后的日子過得很是愜意。

到了下午，楊純齋愛逛古玩市場，由于他愛收藏，各家古玩店的老板皆相熟。古玩老板每遇奇貨，也常請他去鑒賞。楊純齋尤其喜愛收藏漢陶，而且多成系列。比如陶樓、陶豬、陶器什么的，每遇必收。陳州為古地，漢墓群群，不時就有出土的文物悄然上市。當然，這些出土文物多為盜墓賊所為。時間久了，楊純齋在古玩界名聲日增之后，有膽大的盜墓賊為賣好價，竟直接送貨上門，與楊純齋面談。

于是，楊純齋慢慢就與陳州一帶的幾個盜墓名賊也相熟起來。

這幾個盜墓名賊中，有一個名叫常五的慣盜，也是楊府常客。

常五是城北五谷臺人，年紀四十幾歲，專搗騰文物。他不光自己盜墓，還收購別人的贓物。他一般是夜間盜墓，白天下鄉轉游。尋訪民間古玩，一旦發現線索，必一追到底，到手后再去找行家賺小錢。當然，若發現古墓，更不放過。一般是先踩點兒，瞅準時機后再盜之。常五盜墓從不與人結伙，號稱“獨把手”。他說與人結伙若碰上好東西怕遭人毒手，還是獨來獨往最安全。由于他常年干這一行，眼力也越練越精，能識別真偽，一般人唬不住他。就包括陳州城幾家古玩店的老板，也不敢拿他當冤大頭。

這一年春天，常五在陳州西搬口鎮的鎮安寺周圍得一瓷枕。此枕呈長方形，高十厘米左右，面長48．8厘米，寬17—18厘米；底長47厘米，寬有一虎口。枕空，未留氣孔，枕面微凹，表施綠、黃、褐、黑、白諸釉色，以綠色為主，釉面光亮。裝飾采用劃填色傳統手法，線紋流暢，枕面左右各繪一支白牡丹。中部刻畫童戲圖，描繪三兒童在池邊蔭下游戲情景。右邊一兒童頭挽雙髻，身著綠褲，坐繡墩上，左手按膝，右手執一根線偶，游戲玩耍；右邊兩兒童表演伴奏，前一個光頭，身著綠色黃褲，坐地敲鼓；后者頭留小髻，身著黑衣白褲，吹著笛子，翩翩起舞，配合協調，形象生動。常五平常雖能識小漢陶，對這件東西卻不知為何物，只憑感覺它不是一件平常物。東西到手細細測量之后，就急忙去楊府找楊純齋。楊純齋一見瓷枕，雙目頓放光芒，連連搓手不止，對常五說：“這就是北宋三彩器中的稀世珍寶——童戲三彩枕。”

常五一看楊純齋對瓷枕愛不釋手，心想他必買之，便說：“先生，如此寶物，您可得給俺上個大價！”

沒想楊純齋一聽這話，忙住了手，搖了搖頭說：“此物為稀世珍寶，應歸國家所有，個人收藏不得！”

常五不解地問：“這就怪了！別人收藏到稀世珍寶，皆是愛不釋手。沒見過您這愛古玩的，見了寶貝不要！”

楊純齋笑了笑說：“老夫收藏古玩兒，一為長見識，二為養性，決不是為了發財。若想發財，我幾地為官，正四品，要發早不就發了？老弟呀，古玩之物，有的可玩，有的不可玩，如此物，乃國寶也，萬不可歸為私有。我勸你也不要留下它，更不要搗賣。最好將它獻給國家，得些賞錢便可。若貪財討大價，怕是對你不好，弄不好還會招來禍害！”

常五瞪大了眼睛望了望楊純齋，說：“我得寶賣寶，怎會招來禍害？”

楊純齋說：“地下文物歷來歸國所有！得之獻給國家才是正理！自古以來，凡寶物皆沾血光，我勸你還是莫太貪心！”

常五看楊純齋膽小怕事，笑道：“先生是做過大官的人，雖未發什么大財，但總享過榮華富貴。而我常五，窮了一生，就是想一夜發財才干這盜墓營生。現在終于寶物到手，我豈能輕易放手？”

楊純齋看勸不醒常五，只好說：“你既然如此想，我也不會攔你。話我已講明，是禍是福，那就看你的造化了！老夫只有一個要求，你千萬別說此物已過我的眼！”

常五見楊純齋話說到這一步，覺得再沒談的余地，便施禮道：“先生盡管放心，我一定嚴把口風。盡管先生不收藏這東西但我還是要感謝先生！是先生給俺指點了迷津，知道了這瓷枕的價值！一旦此物出手，我會重謝先生的！”言畢，常五就將那“童戲三彩枕”用布包了個嚴實，辭別了楊純齋，從楊府后門溜了出去。

半個月后，果然不出楊純齋所料，常五匆匆跑來對楊純齋說：“先生您真是料事如神！前天我才將那三彩枕賣給了豐寶堂的仝老板，不想他昨黑就被人殺害了！”

楊純齋一聽三彩枕果真惹來了禍端，急忙問道：“那三彩枕呢？”

常五說：“三彩枕下落不明！”

楊純齋一聽三彩枕下落不明，半天沒言語，許久了才問：“知道這事兒的有幾人？”

常五想了想說：“我將那瓷枕轉手仝老板時，只有我們兩人知曉，不知如何走漏了風聲！”

楊純齋看了看常五說：“看來是仝老板那里出了毛病。如果得寶的人知道寶出你手，你也要小心才是！”

常五點點頭說：“謝謝先生關心！怪不得先生不讓我說出您見過三彩枕，原來在這兒等著。”

楊純齋說：“我說過，任何一件寶物都含有血光，這便是我不貪寶的原因！”

常五問：“若是得寶人要殺人滅口，我可怎么辦？”

楊純齋說：“你不必害怕，因為瓷枕眼下落入誰手還不知道，危險還不大。你最好先查明那三彩枕的下落，再想對策不遲。如果一直查不到落入誰手，你就沒事了！”

又過了幾天，常五前來報告說：“先生，三彩枕的下落已經查出，是被土匪劉大炮搶了去。”

楊純齋聽后沉默良久，最后望了常五一眼說：“你是如何得到的消息？”

常五說：“劉大炮手下有一個我的朋友，叫劉二萬，是他告訴我的。”

楊純齋笑笑，問常五說：“看來，三彩枕賣給仝老板的消息是你告知劉二萬的，對不？”

常五一聽這話變了臉色，急忙擺手說：“不不不！楊先生，這事兒可不關我的事！”

楊純齋看了看常五，又說：“那你為什么將這些消息告訴我呢？是不是有點兒多此一舉呢？”

常五一聽楊純齋對自己產生了懷疑，忙解釋道：“先生不知，因為三彩枕出自我手，出手后出了事情，心中總有些不安。給先生說這些主要想讓您也替俺分擔一些，再沒別的目的！”

楊純齋看常五真誠，這才笑道：“你當初若聽我的話，將寶物交給國家，怎會有這等不安！現在事情已經出來，劉大炮很可能要將寶物獻給某個有軍權的人，然后招安，當個什么官兒！若是那樣，他現在最擔心什么？他最擔心的是知道三彩枕底細的人。現在仝老板已死，他自然要想法滅你的口！也就是說，他要讓受禮的人放心，不留任何后患。眼下很可能你已被劉大炮派人盯了梢兒，你三番五次往我這里跑，所以我這里也就有了危險！”

這一下，常五更驚慌，瞪大了眼睛問：“那可怎么辦？”

楊純齋說：“三十六計，走為上策！”

常五沉思片刻，最后點頭稱是，說：“好，我聽先生的！”說完，給楊純齋深施一禮，急急走了。

不想第二天一早，就有消息傳到楊府，說是盜墓賊常五昨黑盜一古墓時，因古墓塌方，被砸死在墓內。

楊純齋聽到消息，怔了許久，然后悵然提筆，在日記中記下了這件兒事：戊午年秋月，盜墓賊常五盜得一“童戲圖三彩枕”，初賣給豐寶堂老板仝占宇，后將消息走漏給匪首劉大炮手下劉二萬，奪走三彩枕。常五將消息走漏給劉二萬的目的是為得賞錢，殊料其非但未得到賞錢，反遭殺身之禍，于三日之后的深夜，被人暗害，并以其盜墓塌方為由，葬于一古墓中。常五一生，盜古墓無數，不料最終死于古墓之中。遭此報應，全為一個“貪”字。為官為民為賊，戒貪第一。怎奈，世上難戒之心，貪為大。后人切記，切記。

從此之后，楊純齋愈加清心寡欲，再不去古玩店，每天除去散步垂釣，就是讀書寫詩，９５歲那年，無疾而終。

責任編輯 寇 揮

孫方友 河南文學院作家，發表小說、散文多篇，有作品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