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米的繪本《地下鐵》中,有兩個頁碼畫了各種各樣的椅子,現代的,古典的,高的,矮的,全部空空蕩蕩。幾米做客中央電視臺《讀書時間》欄目,有一個12歲的小姑娘,問幾米,為什么畫了那么多的椅子,你最喜歡哪一個?
幾米說,先不回答這個問題,在椅子的前面,畫了兩頁墓碑,墓是每個人的歸宿,碑是對人一生的記錄,而椅子則是每一個人的位置,在社會中的位置,每一個椅子則代表了人在世界的一種位置。
人對位置的選擇和追求是天然的,可以說是人奮斗和崛起的動力。
我有一個朋友,少時家貧,幾經升學考試的磨難,其間曾兩次輟學打工,21歲時最終擠進了大學。大學畢業(yè)后,多次跳槽,現在是一家公司的總經理。有一次,他邀請我到他的辦公室參觀,寬大的老板桌,無聲地泛著光澤,枝葉茂盛的巴西木,靠窗而立。朋友陷身于高大的老板椅中,發(fā)福的身軀竟然顯得很小。他讓我試坐他的老板椅,扶手光滑,手感很好,真皮的靠背,舒適,給人一種溫暖。那天,我們聊了很多,他事業(yè)成功,擁有了財富和地位,但,我知道,他生活得并不開心,我隱隱知道他的家庭出了問題。他嘆息了一句,這么好的椅子,人,究竟能坐幾天,最后無語。我能夠體察到他的內心,白天威嚴地端坐在老板椅上,深夜,人離去,空曠的椅子上漂浮著一聲嘆息……
忽然想起了秦相李斯。李斯年少時,為郡小吏,假如他一直安心做小官吏,說不定能夠茍全性命于亂世,在家鄉(xiāng)上蔡頤養(yǎng)天年。然而,偶然的所見所思,改變了他的命運。“見吏舍廁中鼠食不潔,近人犬,數驚恐之。斯入倉,觀倉中鼠食積粟,居大廡之下,不見人犬之憂。于是李斯乃嘆曰:‘人之賢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處耳!’”老鼠所處的不同位置、不同的生活狀況深深地刺激了李斯,他走上了追逐權力的不歸路。唐朝詩人胡曾詩曰:上蔡東門狡兔肥,李斯何事忘南歸?當然是炙手可熱的權力,對權力的迷戀讓他對相位這把椅子產生了迷幻感,似乎這把椅子永遠屬于自己。然而,他傾畢生精力創(chuàng)建的帝國危機四伏,等待李斯的是他自己發(fā)明的極其殘忍的“腰斬”之刑。在刑場上,他感慨地對同赴刑場的兒子說:“吾與若復牽黃犬俱出上蔡東門逐狡兔,豈可得乎?”椅子是怎樣、是何時麻醉了李斯,不得而知,從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相位跌落下來,淪為階下死囚的一剎那,李斯猛然醒悟。
帝王將相名利場,你來我往,爭的無非是一把椅子。梁山上的好漢王倫與晁蓋火并,奪的是梁山泊的第一把交椅,即使落草為寇的草莽英雄,也要排出座次。椅子上一旦坐滿了人,就難免分出主次與尊卑。
我想幾米沒有說出為何畫空曠的椅子的深意,一排排椅子,虛位以待,哪一個位置,究竟屬于你?這些椅子是人與社會關系的一個隱喻。
椅子,如果拋開它的象征與隱喻,即使作為家具,因為有了時光的沉淀,也別具內涵。近日,看王世襄的書,談明清家具。那些典雅古樸的椅子曾經屬于誰,見證了怎樣的悲歡離合,承受過多少榮華富貴?紫檀木的、黃花梨木的椅子歷經幾百年的時光,仍然牢固堅實,而它最初的主人,沒了蹤跡,很難說,人和椅子,誰的命更硬。
椅子,因空蕩而豐盈??帐幨幍囊巫由⒙湓跉q月的深處,在世間的角落……
陶芳摘自《柳已青書話》螞蟻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