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樣的天空

好像是，背對故鄉(xiāng)，行走于京城的路上，面向希望越來越近。

是的，那年歲尾，我在六里屯打聽誰家有空房時，撞上一個拄著拐杖、眼睛綠瑩瑩的房東老頭；他帶著我七轉(zhuǎn)八彎，繞進一座類似于工棚的院子，打開一扇門，說這是間好房，朝南，夏天挺涼快。但眼下是冬天，屋里沒接進土暖氣，只有幾件舊家具。我希望他在里面接個爐子。他說門一關(guān)，這屋挺暖和，再說春天快到了。我問，能否在你家的廚房每天讓我做一頓飯?他說你到外面小飯館去吃唄，魚香肉絲六塊五，挺便宜的。我又問，用電取暖可以嗎?他說除了照明和電視，其他電器一律不準使——電表小，老跳閘。

租金一月四百。

我迫不及待地租下這間平房，是因為，萍兒已由江南老家動身；我和她，相識相戀快滿八年，分居兩地還是頭一次，彼此的思念可想而知。半年前，我發(fā)熱的頭腦里裝著一個文學(xué)夢，獨自北上京漂，在一家文學(xué)刊物謀到一份差使，月薪一千二，住房自理。光棍一條，找個安插的地方并不難——和另一個北漂的光棍朋友擠在一間筒子樓里，惺惺惜惺惺，倒也自得其樂。現(xiàn)在，萍兒千里來相會，我反而愁眉苦臉了。

接萍兒回來的路上，我謊稱一個朋友最近出國考察去了，他本來想幫我找好的一居室暫時擱淺，目前臨時租房，條件不盡如人意，請她多多體諒。我是來看你的，又不是來看房，她說。一張小嘴說得多么動聽!不過，戀人的嘴臉說變就變。一進屋，她就睜大眼睛驚嘆，原來是這副樣子啊!我趕忙泡上一杯龍井茶，給她暖暖手，解解渴。她說，早知你這副落魄相，我就不來了。我避開這個自慚形穢的話題，問她在車上睡好沒有，肚子餓不餓?她懶得搭理，只想小解。我特意為她新買了痰盂。她一腳將它踢開，說不習(xí)慣。

出門不遠便有一座很不像樣的公廁。

一會兒，萍兒踮著腳，像練芭蕾那樣從女廁所里跳出來。我明白這是怎么回事，正想找點樂子，逗她開心，誰知遭到她的嚴厲責問：竟有這種下不了腳的廁所，這是什么鬼地方?我笑著回答：紫禁城里也有臟骯之地啊!

吃好晚飯，我率先上床。說來慚愧，屋里沒暖氣，干坐著吃不消，兩人鉆于被窩里還能相互取暖——我只能用這種原始的辦法給萍兒一點撫慰，驅(qū)趕冬夜漫漫寒意。而她，把衛(wèi)生習(xí)慣絲毫不漏地帶進北方的小屋，刷牙洗臉，暖瓶里的熱水已被傾倒干凈；又換個盆到院子里接來冷水，拿一塊消毒紗布準備清洗敏感部位——熱水呢?放下空暖瓶，她問怎么不備兩瓶?我說，這瓶開水還是我敬了香煙，房東老頭才給灌的。

萍兒急了——還有好多地方?jīng)]洗呀!

我說用洗臉水將就一下吧。

洗臉水有細菌!

她往洗臉盆里“呸——呸”吐幾下，索性不洗了。

在床上，我好話連連，哄得萍兒的心情有所好轉(zhuǎn)；被窩里的她，真像脫殼的熟雞蛋，鮮亮光滑一塵不染。她蜷縮于我懷中，嘴巴不時地朝我胸口上拱，仿佛要鉆到溫熱的胸腔里去。蓋著加厚的棉被，她仍感到發(fā)冷；我使出各種招數(shù)讓她激動、興奮……

萍兒的情緒剛剛有點調(diào)動起來，我便狼狽地舉起了男人的白旗。

她像完成了一樁任務(wù)，長長地嘆了口氣。

久別重逢竟如此掃興，我無比沮喪，又難以名狀。

應(yīng)當承認，我是連哄帶騙把她從江南某城召喚來的——有陣子，幾乎一天兩次電話催她進京。問：住房情況怎樣?答：一居室，簡裝修，生活用品一應(yīng)俱全。問：冬天到夜有多冷?答：外面稍有點冷，但屋里有暖氣，像陽春三月。問：北京工作好找嗎?答：包在我身上。問：這邊怎么辦?答：最好停薪留職，留條退路。問：你月收入多少?答：工資三千，消費不高，兩人過日子篤篤定定。問：沒結(jié)婚證住在一起行嗎?答：北京人觀念超前，從不過問男女私事。問：沒瞎說吧?答：騙你是黃鼠狼!

上班時間，我裝模作樣地翻閱著來稿，想的是回去怎樣解釋在現(xiàn)實面前漏洞百出的住房問題——躲開初一，避不過十五。

說穿了，問題最終還是出在鈔票上；假如月薪真是三千，那么割一半出來，挺著胸膛去“我愛我家”，里面掛牌的一居室多的是，想租哪個地段都有，還可以挑三揀四。

然而，按目前的經(jīng)濟能力，你只能老老實實租間平房。

這天碰巧，有個熟人打來電話，幫我找到一居室?guī)щp氣的住房，租金便宜得不能再便宜——九百塊；我精神一振，問什么地段?說在永樂小區(qū)，要路過八寶山。

算一算路程，上下班得花四個小時；一年折騰下來，你有希望進公墓了。

編輯部洪老師得知我陷于這種兩難的尷尬境地，便主動伸出友情之手，拉小兄弟一把——離單位不遠有間裝著土暖氣的平屋，暫時還住著其姥姥，不過老人家大限臨近，來日無多，“上路”之后，即可搬過去——絕不要租金。

我嘴上連連道謝，心里卻翻涌起陣陣酸楚。活得這般倒霉，留于北京究竟圖什么?拋下家鄉(xiāng)嶄新的三居室不算，還七騙八拐叫萍兒別離舒適的家，腦子是不是出了毛病?

下班買了些北京特產(chǎn)——山楂糕、茯苓餅，想哄萍兒開心。

萍兒問，那位給你找好了一居室的朋友，什么時候回國呀?

我只好把謊言說到底，人家要考察幾個國家，歸期沒個準。

萍兒說，白天我呆在屋里好害怕喲!

宅院里用煤渣磚砌成的屋子大大小小十幾間，住著一幫子補鞋修車、做豆腐、販水果、撿破爛收舊貨的外地人。他們大多以家庭為一個小集體，老老少少，男男女女混居一屋。因此，偷雞摸狗的事兒在這里不足為奇。

據(jù)萍兒講述，她那只手感柔軟、做工精美、買價五百多的胸罩，上午晾曬在院子里，自己只是到外面去買點水果，回來就不見了。見房東老頭出來曬太陽，她就隨口說了說胸罩丟失的事兒。想不到，房東老頭來勁了——瞪著那雙綠瑩瑩的眼睛挨家去掃視，還大聲嚷嚷：誰拿了姑娘的奶奶衣，呃?交出來，快交出來——姑娘的奶奶，沒有衣服行嗎?弄得萍兒像偷了東西似的，慌忙跑到屋里，旋即又出現(xiàn)在房門口，對房東老頭說：大爺，我……找到了。老頭居然說，啥樣的，拿來讓我瞅瞅。萍兒閃進屋子躲了起來。老頭一邊在院里轉(zhuǎn)悠，一邊嘿嘿發(fā)笑，拐杖還往門上咚咚敲幾下，嚇得萍兒不敢開門露臉。

還有吶!萍兒說，死老頭在門縫里偷看我……

看你?看看你怕什么!

人家正在換衣服呀……

萍兒隨手抓起一本大型雜志，朝我劈頭蓋腦砸來，還狠狠地罵：黃鼠狼，你這個放臭屁的黃鼠狼……

好了好了，這么大年紀不會有什么邪念，可能有點好奇心吧。

明天給我買張回家的車票!

別說氣話了!過兩天搬家。

房子落實了?

本來就落實的，只是耽擱了幾天嘛。

那好，我?guī)湍惆嵬暝僮摺?/p>

夜里，一群耗子在屋頂與紙層之間來回奔騰，空中的足音清脆激越不絕于耳；紙層突然坍塌一個角，陳年積累的灰沙傾瀉飛揚。

倒在床上，我頭痛口干，四肢關(guān)節(jié)酸痛，還冷得渾身發(fā)抖。萍兒把稍稍厚實的衣服都拿來蓋在被子上。我口口聲聲暖和多了暖和多了，其實根本無濟于事。唉，我是啞巴吃黃連，痛苦得無法傾訴。萍兒摸摸我的額頭，覺得不對勁，便推出自行車去買藥。

小藥店里能治傷風感冒的藥，差不多被她買齊了——八種。我吞下兩粒速效丸，上身立即縮進了被窩里；她硬是把我抱起來，叫我中西結(jié)合，再喝杯板蘭根沖劑。對此藥，我倒懷有深刻的感情。當年甲肝大流行，我用二十小袋緊俏的板蘭根換得一條硬殼中華煙，端午節(jié)獻給了萍兒的父親——為出入他千金的閨房掃去些障礙。

我了解自己的身體狀況，這次倒下恐怕三五天起不來。倒也好，租房的事可以往后拖一段時間。住在這個“鬼地方”，萍兒心里再窩火，也不至于逼我“帶病”搬家吧。

我的咳嗽聲在屋子里飄來蕩去。

誰叫你租這種鬼房呀!

萍兒的埋怨聲里含有濃重的寒氣。

鉆到被窩里來吧。

等你再吃一次藥。

要不，生盆火……

拿什么燒呢?

稿子。那部失敗的長篇，有五百多頁。

不心疼啊?

復(fù)印稿留在家里。

燒吧。往臉盆里一張一張燒……

不燒!凍死也不燒!

萍兒猛撲上來，抱住了我的頭。

不……我不冷!我不冷……

涌出來的眼淚，滴在我的臉上流淌……

雙休日，我買來爐子、白鐵皮煙囪和蜂窩煤，出點錢請人在屋里安上，總算生火取暖了。屋子暖意融融，萍兒的感覺一下子好起來，暫時忘卻了還有“一居室”這檔事。可能是，南方人對屋里生火取暖頗感新奇，她整天圍著爐子轉(zhuǎn)……煮飯炒菜，燒水煲湯；夜里還把饅頭切成一片一片，放在封火的鐵板上烘烤，不厭其煩地一遍又一遍翻它，使之黃而不焦，又香又脆；更有耐心的是，將花生米幾粒幾粒撒在封火鐵板上，不停地用筷子撥弄，等每一粒爆裂有聲，散發(fā)出香味才夾到碗里；最后，燉上一只鋼精鍋，熬小米粥當早飯；我在一邊的桌子前用功，看看時間不早了，便叫我歇手，圍爐而坐，開瓶啤酒，就著烤饅頭和花生米，一起吃夜點心。這時，你不僅感到屋子溫暖如春，心里也溫暖如春。

不過，萍兒不會讓你白吃白喝，接下來你得給她做“足療”。

屋里日夜生著火爐，對她而言，最開心的是熱水用得痛快——居然一天泡兩回腳；當然，臨睡前這一回，時間要泡得長，還要泡出點情調(diào)——叫我先揉腳板，后捏腳趾——雙腳一枚都不能拉下——對動作還有些要求，不夠舒服還得重來。

即使我心里不樂意，在臉上也得裝出一副樂意相，因為我“做賊心虛”，生怕她再次戳穿我的彌天大謊——你這個放臭屁的黃鼠狼……

太平無事且其樂融融的小日子沒過幾天，這天我在編輯部里驚悉噩耗：在人文社打工的原《小說家》雜志主編聞樹國先生，昨夜在租住的平房里因煤氣中毒而身亡——趴于地上，一只手距離房門約半米，身后的煤爐上還熬著粥!

距離房門約半米!

那半米，就是京漂者與希望之間的差距吧——樹國老兄在斷氣之前終于看清了。

樹國老兄曾編發(fā)過我的小說，在京期間還請我吃過飯。命運如此殘酷，叫他以這樣的方式結(jié)束人生，使我無法接受，難受得坐立不安，便走到單位外面一支接一支地抽煙。我老想著他留給由天津趕來奔喪的妻子和女兒的那一鍋粥……

也許，哪天房門被踢開，人們發(fā)現(xiàn)我和萍兒同床共枕，相擁而臥，其實兩具肉體早已冰冷僵硬，而煤爐上也同樣熬著一鍋粥……

一鍋粥。溫飽肚皮的一鍋粥。

老兄啊，你餓著肚子慢慢走，到天堂上，再也不需要生煤爐取暖、熬粥充饑了!

此事，我絕對不敢向萍兒吐露只言片語。

也就是從那天開始，凡是能說上話的人，都成了我拜托找有暖氣房的對象。

在某文化公司混飯吃的無錫人送來一部中篇稿，我不失時機地向他提出幫我租間樓房。僅隔一天，他來電話說團結(jié)湖有理想的住房，我當即和他約定看房時間及碰面地點。

那個大媽，獨自空守著二居室的單元房，有意讓出一間相對小點的北屋，月租金六百，包括水電和雙氣；床鋪桌椅衣櫥等生活用具應(yīng)有盡有，無償提供使用。

我激動得差點跪下磕頭了!

不過，大媽對人身安全似乎有些擔憂，仔細審視我的證件還不算，又盤問我會不會打牌(大概指賭博)，參不參與某種政府所不允許的活動。

我的回答令她十分滿意，吞吞吐吐地說我還有個女朋友，我們是那種雙方家長都認可的準夫妻，絕非逢場作戲吃露水。

大媽是個開明人士，說這不礙事，但提醒我必須做好避孕工作，千萬不能將黑市娃娃生出來——居委會抓計劃生育可厲害吶!

這時，陪同而來的無錫人拍拍我的肩膀，一口南腔北調(diào)：哥們，在家有父母出門靠朋友——那部中篇請盡量幫忙!

我實情相告：只要有點看頭就送審，通不通過看你老兄的運氣。

握手告別，我推車走進陽光里。團結(jié)湖上空清亮艷麗，從高樓上流瀉出來的鋼琴聲似泉水叮咚跳躍，引起我一些美妙的回憶。

苦惱不堪的問題一下子簡單地解決，使我產(chǎn)生受寵若驚的疑惑；驀然回首，那一間擁有居住權(quán)的北屋，享有使用權(quán)的廚房、衛(wèi)生間、客廳，像海市蜃樓一般浮現(xiàn)；想起放下的兩百塊定金，這幅燦爛圖景便有了更生動更真實的含義。

第二天下午，我們便搬遷新居——雇輛小貨車，十幾分鐘就到了。

大媽用迎接游子歸來的慈愛目光，與老頭那雙綠瑩瑩的眼睛形成鮮明的對比。萍兒甜脆脆的話語給大媽留下了美好的印象。這個大媽，不單幫助安置，還邀請共進晚餐，使我們洋溢出如同歸家的喜悅。

夜飯后，我和萍兒到外面洗浴中心泡了個“鴛鴦浴”；在一家發(fā)廊里，把各自的頭發(fā)弄得香氣迷人，又去逛街，買來幾枝鮮花。

回來路上，萍兒說，能找到這樣的住房多不容易，我明天采買下廚，你把那個歸國朋友請來，晚上好好招待他一頓。

如果真有那個“歸國朋友”，我就不必一騙再騙：人家剛回，沒工夫。

來吃頓飯的時光總歸有的，讓我也表示一下感謝嘛。

傷腦筋的問題由無錫人出面來解決，我想再合適不過了。我如此這般一說，叫他充當那個“歸國朋友”，穿著打扮洋氣些。

在飯局上，萍兒的烹調(diào)技藝發(fā)揮得淋漓盡致，把并不豐富的原料搭配加工得花樣繁多，色香味俱全，叫人不敢亂動筷子。大媽理所當然成為座上賓。當野麥桶葡萄酒倒入無錫人的高腳杯時，此君的口氣像真的剛從法蘭西歸來：酒色跟路易十二差不多——好，好……

萍兒叫大家嘗嘗南方菜。

四只酒杯舉上來碰在一起，氣氛像一家人歡聚過節(jié)。

回想起來，這是我在北京生活的日子里吃得最愉快，感到最幸福的一頓晚餐。

然而，說來令人難以置信——前后正好半月，我們又要找房搬家了。

那晚，突然闖進來兩個警察，一個迅速把大媽和我們隔離，另一個里里外外察看一遍，連床鋪底下都不放過。大媽被叫進南屋，并且關(guān)上了門；我們呆在北屋等待接受審查。我覺得事情有點不妙，叫萍兒不到萬不得已切莫開口，自己做好隨機應(yīng)變的準備。

警察過來問我哪里人、到京多長時間、在哪兒上班、跟大媽是何種關(guān)系、每月房租多少；我一一如實告之，又把證件和名片(有可供查核的單位電話)讓他過目。

這么說，你是搞寫作的……

是啊。來北京一方面工作，一方面想出版一部長篇。

地攤貨，找書商?

我說是嚴肅文學(xué)，正在聯(lián)系正規(guī)出版社，不信可以翻翻書稿。機靈的萍兒，轉(zhuǎn)身捧來那部差點引火取暖的長篇稿，恭恭敬敬地遞給了警察。

他真的一目十行地翻閱起來!

我敬上一根煙，被他的手擋回。

文筆像海明威，這種書現(xiàn)在誰看呢?他嘩啦一下把書稿擲在床鋪上，問你倆睡一個屋?同居的跡象逃不過警察的眼光，我只好老實承認，并說明我倆交換過戒指，屬于……

別酸里巴幾的!結(jié)婚證呢?

來不及辦……

誰相信你倆是正兒八經(jīng)的一對?

有……我有……萍兒一邊說一邊翻手提包，找出一份介紹信交給警察——北京市派出所，我公司文書陸萍兒與作家張曉戀愛八年，此次來京攜手共度人生，請予以方便。

警察拿萍兒的身份證對證一下，歸還時露出一副怪模怪樣的笑臉。大概以為這份“介紹信”開得十分滑稽。

萍兒朝我伸了伸舌頭。

我真料不到她藏著這一手——這份所謂的介紹信，一定是她利用職務(wù)之便偷開的。此時，我覺得她可愛極了，產(chǎn)生一股去擁抱她的強烈沖動。

警察不再糾纏男女之事，而是極嚴肅地問我最近有誰來過大媽家；我說除了那個無錫人來吃過一頓晚飯，絕無外人進門。

這時，大媽屋里的那個警察走了過來，他倆交換幾下眼色，隨后開門而去；我送他倆到門外，發(fā)現(xiàn)樓道上站著三個神色慌張的中年婦女。

大媽招呼我進去，說她在西北勞改的兒子逃跑了，警察接到通緝令后來家里搜捕。我對大媽的家庭背景一點都不了解，所以只能說上幾句無關(guān)痛癢的寬慰話。

大媽說這個家被警察和居委會盯上了，人員進出、一舉一動都在嚴密的監(jiān)視之中。

不祥的陰影頓時籠罩了我。

大媽說，孩子，看來你們不能住下去了。

我們正大光明租房……大媽，這哪跟哪啊，一點也不搭界嘛!

大媽說，孩子，我退休金不多……每月收點房租是想給這小子寄包裹……聽說西北那邊沒啥吃的……現(xiàn)在省事了……錢沒啥用了……我也快活到頭了……孩子啊，這小子跟你一般大……說是逃走之后又犯了人命案……抓住吃槍斃……

咚一下，大媽的額頭磕到尚未收拾的飯桌上，哭聲震得碗筷叮當碰撞，一綹白發(fā)浸在湯碗里，像粉絲一樣漂浮著……

在這個天寒地凍，連星星也躲時厚厚云層的夜里，我摸索進一條胡同，叩開了一扇破舊的墻門。一連幾天，我找房的求援聲借助電話傳入所有熟人的耳朵，只有王教授的回音令人想起“希望就在不遠處”。

坐在王教授的書房里我娓娓道來；他說，我理解我理解……我去客廳打電話——

……就租一間……對……當然可靠……那沒問題……給我面子……嘿嘿……還說這些干嗎……好……讓他來跟你面談……

王教授叫我次日上午十時到胡同18號找一個畢大媽——有好多房，還叮囑我進門之前必須手舉當天的《北京日報》，道一聲“老三讓我來”，不得有差錯。

那家的具體情況怎樣?面對王教授神秘莫測的表情，我?guī)状斡麊栍种埂?/p>

告別王教授，走到墻門外，我的自行車不見了。這是輛很難看的舊車，怎么可能被偷呢?從胡同這頭找到那頭，我只好低頭認命。我曾在一個月內(nèi)連續(xù)失竊三輛新車，刷新了家鄉(xiāng)丟車史上的記錄，發(fā)誓有生之年決不再買新車；而在北京，舊車也被盜了。

由于寒潮襲京，匆忙出門的當兒，萍兒攔著叫我換上新買的羽絨衣，所以眼下身無分文，再去敲王教授的家門，說借幾塊車馬費，面子上實在過不去。就這樣，我呆在公交車站臺上等車，心里打定主意——如果人多就擠上去裝聾作啞，到站后像流浪漢一樣飛身而逃。但連接兩部來車都空蕩蕩的，連位置也未坐滿。

甩開雙腿走回去吧。古都的夜景還是蠻好看的，假如沒有呼嘯的風雪模糊視線。

到達朱紅色的大門前，我和萍兒等了幾分鐘，十點正，才去摁門鈴。一個頭戴西瓜帽，面色蒼白的小伙子拉開門縫，說我是小孫，請問二位……

我揮動卷起來的報紙(報頭朝小孫)，并說“老三讓我來”。接頭暗號對上了!小孫打開門，筆直地立于一邊讓我們進去。

眼前展現(xiàn)一片神奇的天地。大院子里有假山、花園、小涼亭，修剪得像雨傘那樣的五針松上吊著好幾只精美的鳥籠；屋外的每根立柱都通紅粗大，估計一抱難以圈住，房檐上鳳飛龍舞，金光閃爍又銀白燦亮。

小孫領(lǐng)我們邁進客堂，便轉(zhuǎn)身退避，屋里顯得陰暗，有股淡淡的檀香味。

幾聲輕輕的干咳發(fā)自正中央的一團黑影。

我終于看清，一個瘦小的老大媽穿著粗藍布對襟衣，胸前掛一串木珠子；臉皮白凈卻布滿皺紋；頭發(fā)梳成一個圓髻，簡單地懸在腦后；靜靜地坐于太師椅上，恍若追憶著似水年華。她就是王教授說的畢大媽。

老三說你是作家，我很高興。

這時我才明白，老三即王教授。面前的畢大媽肯定是這家至高無上的主人。

我遞上去名片。她伸出兩根白蠟般的手指，夾過名片，瞄也不瞄就插到了屁股下。

身體怎樣?

從小到大沒進過醫(yī)院。

爹媽從事什么職業(yè)?

教師和護士。

家里兄弟姐妹幾個?

有一個姐，已出嫁。

平時一周洗幾次澡?

有條件的話兩三次。

喜歡花鳥和寵物嗎?

頻頻點頭。

可以讓你們住下來……

心里一陣竊喜。

來，我?guī)銈內(nèi)タ次葑樱槺阏J識一下外國小姐。畢大媽說，我家里住著六位漂亮的外國小姐。

漂亮的外國小姐……是留學(xué)生吧?

畢大媽那雙略顯渾濁的小眼盯著我：對外國小姐要有禮貌!

請畢大媽放心。

畢大媽背有點駝，步態(tài)緩慢，像壓著一個沉重的歷史包袱。

這是書房——滿架子外文書籍和線裝古書……

那是臥室——床像日本塌塌米，一口雕鏤著花鳥的紅木衣櫥和一只單人絨沙發(fā)，十幾雙布鞋，還有……

這里面放著三角鋼琴，可惜音色老是調(diào)不好。畢大媽轉(zhuǎn)身指向西北屋，那邊一排有廚房、衛(wèi)生間、燒飯的阿姨住一間，跑腿的小孫住另一間，還有幾間空著；我給你們安排到東南面的正房——挨著外國小姐。

于是，我們跟著畢大媽去拜見外國小姐。

畢大媽打開一扇門，吹一聲底氣不足的口哨：哈羅——皮恩夏，我的寶寶，冷嗎?

一條黑白相雜、帶有淡黃色斑、體毛光潔的小狗，從暖氣片下朝門口跑過來，但脖頸被皮圈和細繩子所牽制，只能在小范圍內(nèi)活動。

畢大媽說，跑到外面就著涼，國內(nèi)沒人能治德國小姐的感冒。

萍兒躲到我背后，她平生最怕狗，而又萬分羨慕德國“小姐”的居住條件，臉伸出我的肩膀往屋里張望——羊毛地毯、搪瓷尿盆、仿真鮮花、牛奶、水果、熟肉……

怕它受風寒，畢大媽關(guān)上門，叫我們?nèi)タ纯醋≡诟舯诘哪鞲缧〗闫嫱咄摺?/p>

這位出自南美高原的“小姐”通體金黃，身子一動流光溢彩，發(fā)出嚕嚕的叫聲。

畢大媽走進去抱起“小姐”，臉頰貼著金絲黃毛來回磨蹭，嘴上喃喃有聲：……別叫寶寶……瓦瓦乖……乖乖……乖有豬肝吃……

“小姐”兩只前爪搭在畢大媽的肩上，仰頭吐出白膩膩的舌頭，靈巧地晃動著；畢大媽伸出舌尖迎上去，像難得一見的情人那樣舔來舔去，把眼睛都閉上了。

身后的萍兒輕聲說，惡心死了!

我一手越過肩膀，示意別出聲。

迄今為止，我在京城開了兩次眼界。一是故宮珍寶館里那張用象牙劈絲后編成的涼席，供萬歲爺在夏季消暑；二是胡同18號里六條外國雌性玩賞犬，分別獨居上有頂板下是地板且鋪一塊裝飾毛毯的屋子。

這間屋最寬敞，但不知怎么回事，先后住過兩位外國小姐都出了些麻煩……我看給你們住倒挺合適。畢大媽說，除了衣服和書刊，你們什么也別帶進來，我這里什么都有……

跟隨畢大媽回到客堂，我有點暈頭轉(zhuǎn)向。這座大宅分前后兩院，房間多得像迷宮那樣套來套去，要摸清門路得好幾天。

萍兒的臉上流露出憂慮和迷惘。

畢大媽說，小孫記性不好，老忘事，你住進來之后，督促他備好這些物品；我接過她從座墊下抽出來的一張紙，只見紙上寫道：

到南大街26號“愛心”專賣店去采購浴巾六條、軟布十二條、刷子和稀齒梳子各八把、脫脂棉一筒、洗耳棉棒兩袋、香草洗浴液(搭配水晶浸浴鹽)三瓶……

大媽，要這些干什么?

從四月份開始，你協(xié)助小孫每半月給外國小姐洗一次澡。

給外國小姐洗澡——我不禁笑了起來。

畢大媽十分認真——還有件事情需要你單獨做……

大媽，請講。

你每天早上去觀察各位小姐拉在盆里的大小便，然后記錄形狀、顏色和氣味……哦對了，還有各位小姐的精神狀態(tài)——總共五百字左右，交給我備案；我嘛，可以根據(jù)這些資料，分析每位小姐的身體變化情況……

大媽，這……這……

你是作家，我按千字六十付稿費——五百字三十塊。

大媽，房租都沒談，怎么說付稿費呢?

租金嘛，每月九百塊，你每天寫五百字正好抵消。

大媽，這不好意思……實在太不好意思……

明天就可以搬過來。

我還想說幾句客套話，但萍兒的手往我的腰部猛戳了幾下……

步出大宅院，來到胡同里，我摟著萍兒邊走邊說，這叫山重水復(fù)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貴人相助啊!

萍兒說，房子真多，狗的福氣真好，大媽這人真怪!

我說，林子大了，什么樣的鳥兒都有。

狗的福氣真好!狗的福氣真好!……

萍兒老感嘆“狗的福氣真好”，讓我聽得心煩，但拍拍她的屁股，叫她快回去弄點吃的，然后收拾一下東西，準備明日搬家；我呢，要到單位去露個臉。

她沒吭聲，只是意味深長地看我一眼，隨后就各奔東西了。

在編輯部里，再次想起已進入天國的聞樹國先生……我心里對他說，老兄啊，同樣是平房，而住在畢大媽的平房里無需生煤爐取暖，夜里也用不著自己熬粥喝，請不要擔心小兄弟的人身安危!看幾封來信、打幾個電話之后，我就溜了。走到大街上，忽然想到，今天是我和萍兒相識八周年的紀念日，便拐進一家花店，左挑右揀反復(fù)對比，最后確定八枝紅玫瑰，叫小姐扎成一束，不要包裝。

等了幾趟普通的公交車都人滿為患，我怕這束鮮嫩嫩的玫瑰花受到擠傷，便上了一輛乘客較少的空調(diào)車。

回到團結(jié)湖住地，來開門的大媽對我努努嘴，一只沾染面粉的手指了指北屋。

萍兒可能等急了正在生氣，我把玫瑰花轉(zhuǎn)到背后，輕手輕腳走進去想給她個驚喜。

桌上用茶杯壓著一封厚信，里面有二十張百元大鈔，還有一張小字條：我走了，你自己多保重，我倆擁有一樣的天空。

我第一個反應(yīng)就是趕往火車站，無論怎樣都要把萍兒攔住，拉她回來。她最大的可能是從票販子手里買張高價票，跳上發(fā)往上海的13次特快。

我捏著玫瑰花跑到馬路上，攔住一輛的士，叫司機以最快速度開往北京站。

一會兒堵車，一會兒紅燈，等我趕到車站，買了張站臺票，奔向2號月臺，13次停止檢票的告鈴正響得觸心觸肺——宣告我終生痛失登上這趟客車的機會!

離開車還有五分鐘，萍兒下車還來得及!

我一個窗口一個窗口地叫喚：萍兒——萍兒……

12號硬臥車廂里，萍兒的淚臉貼著窗玻璃，雙手向我招搖。

我高舉玫瑰花搖晃，叫嚷道：萍兒快下來……下來下來下來……

萍兒搖搖頭，淚水灑在玻璃上。

列車員無情地關(guān)上了車門。

全封閉空調(diào)車，窗子打不開。發(fā)現(xiàn)過道邊上有一扇網(wǎng)眼通風窗，急忙揮手示意，叫萍兒快過去，我要把玫瑰花塞給她。

其實，那里是廁所，未發(fā)車進不去。

萍兒攔住一名男列車員，朝我指指點點，眼淚滾滾而落。

一定是他大發(fā)善心，馬上讓萍兒出現(xiàn)于廁所里。

萍兒，我們八年了……今天是整整八年……

我記得記得……我不會忘……快給我……

我努力踮起腳，將八根花枝捅進網(wǎng)眼，才發(fā)覺孔太小，后面的花朵過不去，正欲抽回來，分開往里插，有人一把拖我退回白線——找死啊!

列車啟動了。

八朵玫瑰露在車外，顫顫巍巍地離我而去；我跟隨車子奔跑，發(fā)現(xiàn)花枝一點一點縮進車去——網(wǎng)眼上留下血紅一團——瞬間崩裂開來，好像是，一顆搏動的心臟破碎灑落……

責任編輯 趙宏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