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親愛的柏林

每當我說我喜歡德國，特別是柏林，就會遭遇問題人群的夾擊：“為什么？到底是為什么？”這是只言片語能道得清說得明的么？倘若語言真的有力至此，我拍的那些照片，笑出的那些皺紋，或者流出過的眼淚，又算什么？于是就倦怠了，再不肯開口解釋。像我去柏林那天的天氣——十一月初露端倪的凜冽。

下飛機的時候，冰涼的空氣撲進我的肺里，眉頭一皺，裹上了圍巾，卻破天荒地沒有咳嗽，當下釋然，這是一個我的身體不會排斥的地方，一個好地方。海關的德國男人面孔肅穆，卻有異樣的英俊，板起面孔問我在德國逗留幾天的時候，我險些笑出聲來。“八天。”“八天都在柏林嗎？”“對。”不能多解釋，解釋就是掩飾。我分明還要去其它地方的。啪！大印戳下，我帶著凍得青黃的面色，踏入這篇柏林深秋故事。

剛出機場，便是地鐵口，城市的有序和便捷一目了然。地鐵口邊上是些陳舊的攤位，賣第三世界國家生產的小東西或是聞名全球的德國小香腸，此刻一并在秋風里靜默著。周遭全是匆忙來往的行人，因此攤主們并不顯眼，不開口，也不活動，定格的相片一般。

賣城鐵票的大機器新穎而古怪，讓我手足無措。正猶豫間，奔過來一個拖著拉桿箱的中年男人，跑得太急，頭上都冒出了熱氣。我連忙讓到一邊：“您先請吧，我還在想怎么用這機器呢。”“我就是來看你需不需要幫忙的，我買過票了，車都快來了。”他笑著，喘著粗氣，伸出手指在機器上快速地按著，“說吧，去哪兒？”我怔了一怔，險些不能言語。票最終沒有買成，因為他也只是一個過客，能順利買到自己那張已是萬幸。我們一起對著售票機發呆，又笑起來。“還真不知道怎么回事兒。”他有些尷尬，眼中卻始終閃著活潑快樂的光。突聞鐵軌咔咔聲，我慌了：“您的火車！”“啊呀！真對不起了！我得去趕車！你千萬再問問別人啊！”那個德國男人又飛快地跑開了。我不知道。我沒有見過天使的模樣，然而我確信眼前這個男人，只是少了一對翅膀。

票最終在一個外形利落英文流利的德國女人的幫助下順利買到了。她的模樣，我已經記不清了，只是隱約憶得，是個一頭金發身材嬌小的美人兒，臉上有濃厚的妝，和堅定聰慧的神色。

由于天氣的緣故，在柏林逗留的幾日，眼前都是一片清淡的灰，街道寬闊，像是出征前或是分手后的場景。青年旅館的自助早餐非常豐盛，臥室暖氣充沛，和之后在意大利佛羅倫薩連電都沒有的野營帳篷相比，儼然天壤之別。早餐時的果醬和奶酪種類繁多，一頓下來，不可能嘗得遍，我才恍然為何在英國就算本地產的果醬都要用“Mamelade （德語果醬）”標牌，談起房屋座向也總愛扯上“Feng Shui（中文風水音譯）”，當真是世界第一，才能讓他人用你的語言喊出你的名字。

柏林處處是熊，和慕尼黑的滿城皆獅相映成趣，且都是由同樣的材料制成，像是非常堅厚的塑料。熊的姿態各異，顏色鮮艷，身形高大，倘若是站姿，我只及其腋下。熊們大多數都被布置在景點前面，身上描繪著景點最具特色的地方，或是畫著公益廣告。柏林人想必是看慣了這些憨態可掬的家伙們，無人投以目光，我卻是看了這個看那個，跟這個合影，對那個說話，神經質地歡喜著。還在旅游紀念品商店買了一頂畫著熊臉的小黃帽，笑哈哈地拿出店來，才發現原是童帽，委屈了我的大腦袋。

佩加蒙博物館之低血糖游記

柏林游覽的第一站，是暮色籠罩下的博物館之島，島上有五座博物館及藝術館，特色不一。我沒有時間也沒有金錢一一駐足，便在匆匆繞島一周之后，憑感覺步入了面向西側的佩加蒙博物館。后來才知道，這座建于1930年的恢宏大殿，是島上最年輕的建筑。入得館去，我照例拿出學生證。“親愛的，過期了。”賣票的胖阿姨輕嘆一聲。興許是看出了我的窘迫和無奈，她轉而在電腦上敲出一張票來，遞給我：“拿著吧，學生票。下不為例。”那一刻，我真切地感覺到眼里酸澀滾燙的液體。不知道眼前這個辨認不出年輕時體態的女人，若干年前，是不是也有過這么一段貧窮而快樂的旅程，領受過讓她心緒難寧的一票之恩。

館里有些在別處罕見的展品，多是規模龐大的古代建筑部件，或是復原品。行程倉促，已經記不清讓我久久流連的古巴比倫城門是真品還是復制件，腦中印下的，只是千般故事萬種傳說之后，那一抹仍舊艷麗的赭紅。寶藍色的墻磚上，金色的獅子筋肉糾結，神色凜然，閱盡世事，難怪不言。

佩加蒙一名的來歷，源于另一鎮館之寶，佩加蒙祭壇，又稱宙斯祭壇，原為小亞細亞古希臘城市佩加蒙宙斯大祭壇的一部分，被公認為希臘劃時代的藝術杰作。之所以今日落戶柏林，是由于當年德國考古學家的開采和發掘。倘若藝術及其保護不分國界，這也不失為明智之舉。當然個中奧秘，眾說紛紜。祭壇中部是數十級寬大的石階，潔白平整，兩旁是反映遠古時期人神大戰的精美雕塑。好些參觀者腿腳累了，卻還興致盎然，就都坐在臺階上，看著眼前宏大的建筑，任歷史的潮水將自己淹沒。有些游客怕是累極了，大咧咧坐下，毫無顧忌地斜倚著，這時卻不知從何處鉆出館員來，微笑示意他們抬身——原來他們身后的“靠墊”，正是那些誕生于公元前的大理石雕塑，好不金貴！

館內另設伊斯蘭文化展區，其中有保存相當完整的伊斯蘭建筑代表作——阿勒坡房間（Aleppo-Zimmer）。恕我才疏學淺，這房間的來歷說不清道不明，然而在四下打量這描金紅墻和雕花木門時，發現了一件趣事兒：房子的門頭很矮。門的高度，使得每一個成年人都得躬身進入，不分君臣。風俗沿襲還是身材所致？不得而知。

由于前一天晚上在倫敦機場過夜，無寢無食，全憑意志支撐，使得參觀佩加蒙博物館的過程更接近一場拉練。終于在血糖指數再也不足以拖動雙腿的時候，草草瀏覽了一遍。出得館來，正是柏林華燈初上時分，沁涼的夜風和著路邊工藝品小攤上暈柔的黃光，像極了故鄉深秋的街景，緊了緊外套，一時間，頗有些失神。身邊的施普雷河靜謐無聲，水波粼動中，映照出佩加蒙博物館端正明亮的身軀。突然明白了，這是一處家園，讓藝術永生、時代不死的家園，讓心中徒存著對美的渴慕的人們能有片刻寧憩的家園。

“穿好外套，我們回家。”前方一位母親輕聲喚著，招呼正爛漫嬉笑的一雙兒女。

心中有家，便天下為家。我亦微笑，加快了腳步。

雨中走柏林

背著包游柏林的時候，恰巧下雨，一整天都沒停過，是清冷惱人的秋雨。說來也怪，本該讓人沮喪的雨，在柏林寬廣的街、淡灰的墻的映襯下，妙不可言。

事隔半年，已經記不清那個雨天讓我駐足的第一站，是不是屋頂渾圓的帝國國會大廈了，但是卻真真切切地記得大廈前穿著雨衣撐著雨傘想進入大廈內部一探究竟的人群。對政治的糾葛變遷避之唯恐不及的我更愿意將這一切看成是故事，包括寫進中學歷史課本的1933年的“國會縱火案”，于是便沒有加入排隊的人群。

現在從地圖上看，從國會大廈到勝利紀念柱的距離，短得似乎行來不費吹灰之力，然而在當時，一步步走來，那條雨霧迷濛的大路，卻成了我記憶中用腳量完的最長的林蔭道。雨沒有停過，終于在某一個疲憊的當口，我站在了那條寬闊筆直的林蔭道上，靜默著，想著離開家后的種種，想著那不可預知的將來和當時看來無處安放的夢想，饑寒交迫，卻終于未發一聲。舉起相機，按下快門，柏林給了我一個哀傷的微笑，像是安靜的朋友，陪我流淚，卻終不是愛人，不容我棲身。

接下來，我鉆進了路邊張著大口的地鐵站，用最便宜的香草卡布奇諾灌醉自己，一杯又一杯，只圖個暖和。我喝不慣咖啡，也不喜歡，此時此刻，也只是貪戀那一點稀薄的溫度。地鐵站都很陳舊了，有清晰的鐵的氣味和不明顯的骯臟，座椅都是不銹鋼的，冰冷肅穆。我攥著寒酸的紙杯，甩去發梢的雨水，盡力讓自己忘卻與故鄉的距離，而后再次背包上路。

終于遠遠地，我看見了勝利紀念柱，高大精美，頂端金光閃爍的勝利女神像，即使在煙雨蒙蒙中，依舊燦然奪目。像是突然安下心來，知道自己這一路都沒有白走，便釋然起來，眼光四下打量著，嘴角也綻出了笑意。這時才發現其實這條看來簡單的林蔭道也有許多名堂，路邊不時有標牌出現，示意沿路邊開出的一條小道走下去便是天然氧吧，森林公園。還有一些小規模的紀念館和博物館，我匆匆而過，竟然連名字也沒有記下。最有趣的是一座不知名的白色大理石雕塑，像是中世紀的王儲，繞著它轉了一圈，卻在背后的一條長椅上發現了一個碩大的橙子，新鮮可愛，被雨水淋濕了，更顯得潔凈誘人。是誰把它落在這兒的么？還是有人故意留下，想給和我一樣在旅途中偶爾會有些焦灼氣餒的步行者一個驚喜？不得而知。但我確是把橙子撿了起來，背在包里，直到后來爛了才依依不舍地丟棄。這是上帝的玩笑，亦是恩賜。這是一次不可思議的不期而遇，因此銘心刻骨。

紀念柱可以供人登高參觀，在48米的高度設置了瞭望臺。然而我并沒有上去。只是站在腳下，任脖子向后拗過去，望著頂端兀自踮起腳尖，舉著權杖、展開雙翅像是在等待什么人什么時刻的勝利女神，出了一會兒神，然后轉身走開。幾次戰爭勝利的背后，是多少男人的鮮血、多少女人的悲泣。今天再看，仍舊不能釋懷。

柏林是一個割裂痕跡明顯的城市。人們沒有隱瞞和涂改這一切，反而保留下來，以供回憶和紀念，這是他們智慧的一點。而今看來，無論是當作正史研究還是僅供娛樂游戲，都不失為讓人們感受過往的巧妙手段。查理檢查站就是這無數過往中的一段。

查理檢查站因其當時為東西柏林間唯一的盟軍軍人出入檢查站而被格外重視和保護，它也是那段特殊的歲月里所有外國人在東西柏林間的唯一一條市內通道。而今的查理檢查站除了一個依舊飄揚著美國國旗的小小的哨所之外，還保留了當時雙方建起的木障和單方檢查站的信號橋，不遠處建起了柏林墻博物館，因此這一片，幾乎成了柏林游客的必到之處。

檢查站前，有幾個面目英俊的男人，分別穿著當時的蘇聯及美國士兵服，輪番上陣，裝作站崗的樣子，不茍言笑。可要是看你對著他們掃下快門，就會微笑著沖你揮手，示意你上前合影。這當然不是免費旅游項目，但收費也不高，1歐元兩張相片。倘若你付錢以后只照了1張，他會固執地拉住你的手，做握手狀，同時示意你面向鏡頭：“還有1張呢！”

檢查站附近，還有許多攤販，出售當時美蘇軍隊的裝備，多是些仿真品和不知是不是二手的衣物。買是不敢買的，但看起來著實有趣，蘇聯軍人的大棉帽尤其惹眼，要是真的戴在頭上，怕是要熱出汗來。

在柏林墻博物館的紀念品商店里，我發現了許多用柏林墻磚制成的小玩意兒，形狀顏色各異，古怪中透著有趣。到底這些墻磚是不是當年被激憤的民眾推倒而后砸碎的呢？還是僅僅是商家為了迎合游客心理又一仿造的噱頭產品呢？仿佛也沒有必要深究。人們來了又走，帶走一塊兒石頭，就仿佛帶走一段歷史，真偽于心知，物件只是次要的。我覺得其中最有趣的，是鑲嵌著柏林墻磚的明信片，畫面上是當年的血雨腥風，夾雜著當今的寧和有序，畫面的一角，嵌著一個扁圓形的小塑料盒，盛著一到兩塊小小的彩色墻磚，搖之朗然有聲。明信片本是紀念品里最輕薄的東西，卻因了這幾塊磚石，和它們身后必將被眾人永世牢記的歷史，而厚重生動起來。

明信片上經常出現的一處景點，是位于巴黎廣場的勃蘭登堡門，方正闊大的建筑，完全對稱，頂端是四馬戰車及勝利女神雕像。二戰期間，此門遭到嚴重破壞，后來在德意志民主共和國成立以后，根據當時的模型和照片進行修復。這道大門，本來象征著德國的統一、民眾的團結，卻又為什么會出現在柏林墻紀念明信片上呢？

夜幕降臨時分，我來到了門下。眩目的射燈投打在門上，陰沉沉的白天里看不分明的門頂雕塑一下子明亮耀眼起來。通道內側的大理石浮雕也栩栩如生，仿佛要躍出墻壁，撲到你的面前來。門后，是繁華的菩提樹下大街，有古老豪華的酒店，和看似簡樸實則光華內斂的商場。酒店的門口，身著傳統德國服飾或是一襲黑色正裝的侍應生笑容可掬，周到有禮地招呼著先生、攙扶著女士。門前方的巴黎廣場上，匯聚了數不清的游人，笑著鬧著，拍照留念。還有一位身穿閃亮銀白色士兵服裝的街頭行為藝術家，只是靜默地站著，眼珠也不轉一下，面前一個同樣銀光閃爍的小鐵桶，零星擱著幾枚硬幣。有人嫌他擋了拍大門全景的鏡頭，他不加理會，仍是無語地站著，像是生了根，站了一輩子了。

后來讀了資料才明白，如今氣勢恢宏游人如織的勃蘭登堡門，當年恰巧是東西柏林分界的標志。在那個奇特的年代，它被封鎖，身后筑起了一道生生將一座城市分成兩半的高墻，一堵便是20多年。是誰在變魔術？讓團結和分裂明明暗暗沉沉浮浮？大門什么都知道，卻什么都沒說。

回到青年旅館的時候，雨還在下，卻已習慣了，像是水里的魚，學會了用另一雙眼睛看世界，另一對肺片呼吸。買了一瓶當地最有名的柏林人白啤，卻覺得寡淡，沒有喝完，合著沒有加熱過的德國火腿和香腸，熱量極高，入口極冷。莫非這個國家的先進與冷酷，與這種飲食有關？題外話。

責任編輯 小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