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虧月盈

白手起家

潛城，位于潛河上游，倚山傍水，居鄂豫皖三省交界處，有一尿尿三省之說。潛城雖說是個巴掌大的地方，但因此處獨(dú)特的地形和位置，就成了兵家必爭之地。不過兵荒馬亂的年代一去，這里自然是店鋪林立、商賈不斷，好一派繁華熱鬧景象。這時(shí)的潛城就成了一個大超市，賣不掉的東西，在這兒可賣得好價(jià)錢；買不到的東西，在這兒可以撿到便宜貨。一時(shí)間，潛城的貿(mào)易享譽(yù)中外，同時(shí)，潛城也就成了衡岳縣除了縣城之外的第二大城了。

要說做生意，在潛城當(dāng)數(shù)趙無忌了。那時(shí)整個潛城年上繳布政使司的地丁銀不過5萬兩，而趙無忌一戶則上繳地丁銀2萬兩之多，還繳納不少的糟糧、正稅等，可見趙無忌那時(shí)的財(cái)力和家業(yè)了。

說是潛城，也就是個三縱四橫的七條半街。站在衡岳山頂向下看，潛城不過是個蛋丸之地的小集鎮(zhèn)，而這七條半街的招牌上約有半數(shù)印有“大吉”的字樣。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潛城的“大吉”是一家，這“大吉”便是趙無忌的商號。也就是說，潛城的生意有一半加盟了趙無忌的隊(duì)伍。

趙無忌何以有這么大的場面?其實(shí)趙無忌是白手起家的，而且趙無忌的祖先也是白手起家的，到了趙無忌這一代依然是白手起家。那么何為白手起家呢?“白手”肯定不是做早餐的白案，而是窯匠憑借一雙巧手將那白堿泥捏成能換銀子的物品。這白手，自然是沾染白泥巴之手了。

趙無忌的先人就是鄂皖一帶有名的窯師。說起趙家窯，還真的有些來頭，北宋仁宗年間，一次仁宗東巡途經(jīng)潛城，一個“趙記窯行”的匾額映入了仁宗的眼簾，因?yàn)槿首谛遮w，自家生意，自然得進(jìn)去看看。

好一個“趙記窯行”，真的是件件精品，個個錦繡。無論是有無紋飾，還是有無彩釉，都讓人目不暇接。仁宗皇帝見過上等瓷器千千萬，然而這個趙記瓷器卻非同尋常，有的光澤亮鑒，薄可鑒人；有的款式雅致，風(fēng)格獨(dú)特；有的外形素面，內(nèi)壁精湛；有的雕龍畫鳳，栩栩如生。仁宗皇帝算是飽了一回眼福，遂興致大增，之后便御筆寫下了“大吉”二字，算是給了本家生意最高的獎賞。據(jù)說仁宗皇帝寫“大吉”二字之前，正在欣賞一把茶壺，不慎把壺蓋弄掉到地上，然而壺蓋完好無損，仁宗只是虛出一身冷汗，于是就寫下了“大吉”二字，這“吉”與“結(jié)”是諧音。

從此“大吉”就成了趙家御封的商號了。一時(shí)間，那刻有“大吉”商號的壺、碗、瓶、杯、盞、爐、檐等在兩廣、津門都是常見之物了。“趙記窯行”自然是占盡了天時(shí)地利人和，后來開封府里很多陳列物都印有“大吉”的字樣。明朝弘治年間，“大吉”窯貨成了貢品，“趙記窯行”再次登峰造極了。

趙記窯行到了趙無忌這一代就有了800年的歷史了，雖數(shù)經(jīng)戰(zhàn)火，幾番沉浮，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砸了瓶罐，推了窯場，但造瓷燒窯的手藝卻是丟不掉的。另一方面，趙無忌也非等閑之輩，他不僅是個高級窯師，而且平常還熟讀經(jīng)書和律條，就是在官場上也混了個臉熟。

在趙無忌執(zhí)掌趙記窯行時(shí)，趙記窯行在潛城又具雛形了，特別是衡岳山的白堿泥，那絕對是制瓷的好原料，加之趙無忌能詩會畫的才氣和精琢細(xì)磨的手藝，以及恰到好處的火候，即便成了次品、廢品，也都被人重金收藏了。沒幾年，趙無忌的生意也就從潛城輻射到黔西、浙東等半個中國了。

趙無忌一日心閑，自書一聯(lián)，貼于門邊：

秦磚漢瓦魏晉陶

唐俑宋瓷明清瓶

橫批：白手起家

家賊難防

衡岳山是兩條河流的源頭，向北流的叫潛河，它是淮河的支流，向南流的叫羅水，它是長江的支流。羅水主要流經(jīng)湖北，羅水中游的羅城自然與潛河上游的潛城有些淵源了。歷朝歷代，兩城之間的商貿(mào)活動頻繁，互通有無，自然羅城里也就少不了“大吉”的商號。

趙記窯行的生意在羅城有些年頭了，中途也曾中斷過很多次，中斷時(shí)間長的時(shí)候也有四五年之久。這其中的原因是多方面的，但最關(guān)鍵的還是因?yàn)檫@里是三省交界，土匪、山賊經(jīng)常出沒，殺人越貨的事時(shí)常發(fā)生。這里誰都可以管，但誰也管不著，成了草寇山大王的天下。

趙無忌在羅城生意做得大，開了大小店鋪十幾家，因?yàn)榱_城是羅水縣的縣城，客流、商貿(mào)自然比潛城強(qiáng)好幾倍，因此趙無忌的一半精力是放在羅城的。

但趙無忌從不去羅城，遇有急事或羅城方面有要趙老爺過去壓壓場子的事，趙無忌都叫大管家吳麻子代表了。那邊的生意就全權(quán)交給了一個叫劉拐子的人主管著。

潛城距羅城也就百余里的山路，正常年景如果不出意外，完全可以朝發(fā)夕至的。趙老爺不去自有他的原因，一是他對趙家的生意放心，從不欺行霸市，也不欺童詐叟；二是他燒窯的絕技還沒有找到傳人，因?yàn)樾∩贍斶€小，萬一在路上遇到強(qiáng)人結(jié)果了性命，豈不是斷了趙記窯行的后路?所以這么多年來，與其說趙無忌的精力大半放在羅城，不如說是放在潛城去羅城的百里山路上了。有時(shí)為送上一車貨，趙無忌前后達(dá)半個月睡不眠、吃不安。好在趙無忌造化大，這些年人與貨來來回回均相安無事。

不過，趙無忌最近準(zhǔn)備去一趟羅城了。太太說，老爺去不得的，若非去不可，就從鏢局多請些人吧。趙無忌沒有回應(yīng)太太的話，那意思是怎么個去法，他心里有數(shù)。

第二日，趙無忌就去羅城，這是他第二次去羅城，他沒有要八抬大轎，也沒有從鏢局請人，而是與大管家吳麻子輕裝啟程了。這時(shí)太太慌了神，說，吳大管家，就這么去，那可要多帶些銀兩，山賊們可是要錢不要命的，權(quán)當(dāng)花錢買安吧。趙無忌鐵青著臉，吳麻子就不敢多說話。待臨出門，趙老爺對太太說，太太放心吧，黃巢殺人八百萬，是在劫難逃，想我趙無忌，若天不收我，諒他幾個蟊賊也無妨。

其實(shí)，趙無忌冒這么大風(fēng)險(xiǎn)去羅城是有原因的，而且是非去不可了。因?yàn)橼w無忌從近幾個月羅城報(bào)來的賬目中看出了些許的破綻。無論是新收、舊管，還是開除、留用，還是實(shí)在新收、舊管、開除、留用、實(shí)在是舊時(shí)賬目中的主要科目。，與往年對比都有很大的出入。趙老爺斷定，這其中劉拐子一定做了手腳。而這個劉拐子也非吳麻子能制服得了的。

趙無忌走路總是不慍不火的，吳大管家也是隨得方就得圓的，兩人時(shí)而并排，時(shí)而一前一后，分不清主仆，抑或是兩個不相干的路人，因?yàn)橼w老爺是個話語不多的人。

晌午時(shí)分，趙無忌與吳大管家在山道上坐下來休息一會兒，就在這時(shí)，趙老爺擔(dān)心的事發(fā)生了，五六個蒙面山賊個個手持雙刀，將他主仆二人團(tuán)團(tuán)圍住。吳大麻子立馬起身護(hù)著趙老爺。趙老爺依然坐在青石板上，紋絲不動。

趙無忌是見過場面的，如何與山賊周旋他心中也是有底的。趙無忌對正欲對吳麻子行兇的一個山賊說，放開他吧，我是趙記窯行的掌柜趙無忌。幾個山賊立馬拉起趙無忌，在他的渾身上下搜了好幾遍，只搜出了一小袋煙絲。賊首領(lǐng)說，堂堂的趙掌柜出門不帶一張銀票嗎?另一賊首說，趙掌柜的首級可是值錢的，出門起碼也得有幾十保鏢吧。賊首仔細(xì)看了看煙絲布袋，上面繡有“大吉”二字，忽然大怒道，分明是巷閭扒手，卻冒充趙掌柜來騙本大王，不要命啦!吳麻子忽然往地上一跪，說，大王饒命，小的是偷過趙記窯行，但由于手氣太臭，一直未能得手，僅偷得這點(diǎn)碎銀子和一個煙絲布袋，看在是同道的份上，饒了小的這回，等得手了好東西再來送大王。說完，吳麻子從自己身上掏出了一撮碎銀子送了過去。賊有賊道，那些人立馬收刀上山，連那一撮碎銀子也沒拿。看來賊人們真的信了吳麻子的話。幾個賊人無論如何也發(fā)覺不了這粗布短褂之人竟是潛城首富趙無忌。趙無忌毫發(fā)無損是任何人都沒有料到的。

趙無忌到羅城時(shí)，天已擦黑，幾家標(biāo)有“大吉”字樣的店鋪早已打烊。于是兩人就找了一家客棧住下了。

客棧的小二馬上送來茶水。趙老爺端詳小二手中的茶具，但見具具都標(biāo)有“百忍”字樣。小二知道趙老爺?shù)男乃迹f，茶具是有些粗陋，望客官海涵。趙老爺說，據(jù)我所知，“大吉”茶具在羅城是有賣的，而且價(jià)格適中。小二說，今年以來，“大吉”牌價(jià)格連連飆升，十兩紋銀也買不到一把茶壺喲。趙老爺聽完，臉色立馬掛不住了，他完全明白了，這一切全是劉拐子使的折兒。劉拐子捎信說要降價(jià)，而趙老爺在羅城聽到的卻是連連抬價(jià)……

趙老爺鐵青著臉，叫吳麻子把劉拐子找來。

吳麻子敲開了趙記羅城分店。劉拐子不在店里，此刻他正在春香樓與一個叫桃紅的小姐交織在一起哩。見伙計(jì)領(lǐng)著吳大管家破門而入，劉拐子嚇得面如死灰。吳麻子僅說了一句“老爺現(xiàn)要見你”的話，那個劉拐子就已是一攤稀泥了。

原來劉拐子一直認(rèn)為趙無忌懼怕來羅城的那段山路，故不會來羅城的，因此他逐漸私欲膨脹，與羅城一個叫劉百忍開的一家窯行串通一氣，讓“大吉”的貨賣不掉，逼百姓買“百忍”的貨，當(dāng)然劉拐子每月都從劉百忍那兒領(lǐng)到不少的好處費(fèi)。另一方面，他又向趙記窯行報(bào)上謊賬，私吞貨款和費(fèi)用。不想這次趙老爺真的來了，劉拐子如實(shí)交待了自己的罪行。劉拐子的行徑讓趙記白白損失了幾萬兩白銀。真是家賊難防啊。

劉拐子被趙無忌掃地出門，但趙無忌便宜了劉拐子，沒有按趙家規(guī)矩?cái)厝⒐兆拥碾p手，算是對他的恩賜。

造塔鎮(zhèn)邪

趙記在羅城的生意漸漸復(fù)蘇了。

趙無忌想那劉拐子原本可是自己的心腹、知己，怎么在羅城短短的兩年時(shí)間就變得不可思議了呢?看來劉拐子的變壞與那個叫劉百忍的人有著某種關(guān)聯(lián)，這也就是說劉百忍有技高于趙無忌一籌的地方。

趙無忌決定會一會這個劉百忍。因?yàn)橼w無忌要想在羅城站住腳，就必須理順與劉百忍的關(guān)系，更何況同行是冤家呢。

趙老爺多方打聽了劉百忍的情況。劉百忍何許人也?他是羅城縣的首富，人稱劉大戶，他不在羅城住，而是在羅城之外建了一座“城外之城”，當(dāng)?shù)厝朔Q劉家花園。劉大戶也是世襲的奉祿。

在羅城的人都知道，劉家花園有四個規(guī)矩，一是周圍的雞鳴狗吠不能傳進(jìn)花園；二是羅水縣衙門樓要矮劉家花園門樓一米高；三是每任縣令須在到任的首日、每年正月初一、逢劉大戶做壽之日徒步到劉家花園朝拜；四是羅水縣大小事宜都須征得劉大戶的同意。

好一個劉百忍劉大戶。趙無忌在心里嘀咕著，等到了劉家花園門口，趙無忌不覺倒吸一口涼氣。人稱花園，絕不夸張，一年四季芳菲不盡。劉家花園出地開闊，后地堅(jiān)實(shí)，坐北朝南，倚衡岳山傍羅水河，正門是一對高丈余的石獅子，很是威嚴(yán)。主房四進(jìn)四出，廂房綿延數(shù)百米。趙無忌學(xué)過堪輿，懂得門向的，這劉家花園是建對了地方。

一陣狗叫，趙無忌不敢多看外面的景致，只見一道朱漆大門虛掩著，門首上有個“羅水第一家”的金粉大匾，落款是乾隆爺，兩邊是“聚千峰秀色，著萬代文章”的對聯(lián)，大門的拉手是一對猙獰的虎頭，上面掛著一雙灰布單鞋。趙無忌早有耳聞，這是劉家花園的規(guī)矩，趙無忌無奈，朝著劉大戶的單鞋一叩三拜。

穿門廳，過庭院。第二道大門是黛色的，門首上有四個銀光大字“氣吞萬里”，落款是大清的一位王爺，兩邊是“合爨五百年人間第一，萃居三千口天下無雙”的對聯(lián)，門上掛著一雙草制的涼鞋，趙無忌又彎下腰朝著劉大戶的草鞋一叩三拜。

進(jìn)得第二道門，徑直向南。第三道大門是墨綠色的，門首上也有四個金燦大字——“光射斗牛”，這是一位撫臺大人所書。門兩邊也有一幅長聯(lián)：文筆峰尖五指擎來作儒宗泰岱；林泉水活一溪流出為圣學(xué)淵源。門上掛著一雙青布棉鞋，趙無忌再次彎下清癯的身子，一叩三拜。

走過第三道門廳，面前是一個幽雅清靜庭院，花卉古木，假山亭臺，魚鳥嬉戲，很是別致。

第四道大門是粉黃色的，門首上也嵌著四個大字“勢比五岳”，兩邊是“休言山徒路險(xiǎn)造訪試試；莫謂官大權(quán)重來此瞧瞧”的對子，門的拉手是一雙龍頭，龍頭上掛著一對劉大戶的皮靴。趙無忌兩腿跪下，雙手覆地，先叩再拜，如此三次。

大門“吱——”的一聲開了。

這時(shí)一位黑衣家丁大聲喝道：下跪者可是潛城的趙無忌嗎?趙無忌愣愣地抬起頭答道：正是本人。家丁說，劉老爺今日無閑心不會客，你改日再來吧。

趙無忌正在躊躕之中，黑衣家丁已將他帶來的上等的“大吉”瓷器和古玩等禮物拎了進(jìn)去，并隨手關(guān)上大門，只聽“哐——”的一聲，趙無忌被孤立在庭院之中，形如一個乞丐。

趙無忌回到客棧，頭昏胸悶，這個劉大戶也太猖狂了，當(dāng)年他趙無忌還與撫臺大人稱過兄道過弟呢。趙無忌的確沒有受過這樣的窩囊氣，他想這個劉大戶若不殺一殺他的囂張氣焰，那么我趙無忌的生意在羅城就無法做下去了。

當(dāng)日，趙無忌找到了羅水縣衙，叩見縣令，上書說，羅城地勢險(xiǎn)惡，衡岳山與羅水河形成龍虎之地，恐有血光之災(zāi)，殃及縣政，為防不測，依小民之見，只需在劉家花園北的螺絲臺上建一浮圖，鎮(zhèn)龍壓虎，即可免除后患，朝野安然，天下太平。

縣令看了趙無忌的上書，正中了縣令的下懷，原來縣令早有心殺一殺劉百忍的威風(fēng)，但苦于無計(jì)可施。不久，羅水縣令就從朝廷領(lǐng)了一道修塔的圣旨，修塔款項(xiàng)全由趙無忌捐給。

半年之后，螺絲臺上一座四面八方的七級寶塔拔地凌云，峨峨矗矗。那螺絲臺上是劉百忍的祖墳。

羅城蒙冤

在羅城有兩家做窯貨生意的，一家火紅，一家清冷。自然清冷的“百忍窯行”對火紅的趙記分店多少有些醋意，有了醋意就必然使出一些招數(shù)來，出出心中的怨氣。

你想那劉大戶腳踩三尺硬地，占盡天時(shí)、地利、人和，就連羅城的縣太爺都敬他三分，豈容自家門前的生意讓別人占了上風(fēng)?更不必說讓人挖了祖墳了。于是，劉大戶就天天尋思著一個能出氣的折兒。

一日清晨，劉大戶正捧著把戴震公的紫砂壺一籌莫展。伙計(jì)來報(bào)，趙記分店的前掌柜劉拐子求見。劉大戶喜出望外，他知道這劉拐子已經(jīng)是“大吉”的仇家了，這正是彎刀對著瓢切菜。劉大戶想，他完全可以和自己結(jié)成聯(lián)盟來對付趙無忌了。

劉拐子是來求劉大戶給事做的。劉大戶說，我百忍窯行缺的就是像你這樣的人手，但是現(xiàn)在“大吉”的生意擠得我“百忍”氣都沒法喘，再過些日子，看來水都沒得喝了，我可是愛莫能助啊。那劉拐子在生意場打拼了二十多年，走南闖北的，現(xiàn)在可謂是半空中吊著的一雙靴子——不是凡角(腳)。劉拐子說，我倒有一計(jì)，可使“大吉”生意冷淡下去。劉大戶馬上磨開準(zhǔn)備喝茶的嘴慌忙問何計(jì)，劉拐子在劉大戶耳邊細(xì)說一番，劉大戶的眼角就綻開了兩朵菊花。

“大吉”在羅城的生意依然是紅紅火火的，它的主店，也就是羅城分店更是一番熱鬧景象，在熙熙攘攘挑貨物的人群中，一位衣衫不整的老者，拿著一把“大吉”茶壺不忍釋手。伙計(jì)說，客官真的是慧眼呵，這是一把乾隆年間燒制的茶壺，你只要給一兩紋銀就可以收藏了。老者說，早聞“大吉”的名聲，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老漢早就有心收藏一把“大吉”的茶壺，只可惜老漢我囊中羞澀，身邊僅有這八兩漆，能否換壺一把?說罷老漢拿出一個竹筒，伙計(jì)一看里面的確是一筒生漆。伙計(jì)面露難色說，這筒生漆不足二十克紋銀，恕我不能使你如愿。老者說，老漢我從百里以外的浠水徒步而來，原本身上有不少的銀兩，怎奈路上遇到了強(qiáng)人，遂乞討至此。看在老漢我深愛“大吉”的份上，我們一物換一物吧，好在我回浠水后還可以為“大吉”做做廣告，也算給“大吉”作出些貢獻(xiàn)吧。我想“大吉”的生意做到浠水去應(yīng)該是指日可待了。老漢一席話把伙計(jì)說得心花怒放。伙計(jì)說，既然如此，請容我與王掌柜通融一下。不想，老者的要求竟得到了新任的王掌柜的應(yīng)允，老漢丟下八兩漆，捧著自己心愛的茶壺走了。

老漢走后的一個時(shí)辰，兩個帶刀的縣衙侍衛(wèi)來了，叫羅城分店的王掌柜去一趟縣衙。伙計(jì)問何事，侍衛(wèi)說，有人把“大吉”告了，王掌柜必須去應(yīng)訴。

王掌柜被兩個侍衛(wèi)帶到縣衙。一聲重重的驚堂木把個王掌柜的腿打了一個閃，王掌柜立馬跪在了堂下，那縣令唬道，下跪者可是羅城分店王掌柜?王掌柜說，回大人，正是趙記窯行羅城分店王朝陽。縣令大聲問道，你可知罪?王掌柜丈二和尚，不知所云，說，我“大吉”向來是童叟無欺，按時(shí)繳納丁銀，不曾有越軌之行為。縣令又一聲驚堂木，說，大膽刁民，在本縣面前還裝腔作勢，你抬頭看看左邊是誰?再看看這把茶壺是誰賣的?

王掌柜抬起頭，左邊下跪者正是上午來店以一桶生漆換走一把茶壺的那個老者，縣令手中的那把壺也正是早晨賣給老者的那把壺。王掌柜說，回大人，這老者是上午用八兩漆換走了我店一把茶壺的那個人，這壺也是我店賣出的，難道這有什么不妥嗎?縣令又是一下驚堂木，大聲說，真是店大欺客，這是商界之大忌也。王掌柜說，我店向來循規(guī)蹈矩，這位老者只給了八兩漆，本店就賣給他一把壺。不等王掌柜說完，縣令說，八兩七還嫌少嗎?難道你要一萬兩不成?區(qū)區(qū)一壺，一兩紋銀可以買四五個，而你卻以八兩七賣一個壺給人，你分明是在欺我羅城百姓，而羅城百姓乃是我的衣食父母，你趙記羅城分店的眼中還有我這個縣令嗎?王掌柜申辯道，大人，他給我的是一個竹筒裝的八兩漆。縣令問，那你賣給原告幾把茶壺?王掌柜說，一把就已經(jīng)很便宜他了。

縣令再次拍了一下驚堂木，大聲說道，既然你已經(jīng)承認(rèn)原告給你的是八兩七，你只給原告一把茶壺，那么現(xiàn)在案情大白，本縣向來維護(hù)正義、主持公道，依大清律條，本縣現(xiàn)在宣判如下：一、趙記羅城分店欺童詐叟，罰銀2萬兩；二、羅城分店不軌經(jīng)商，妄自抬價(jià)，所有在羅城的店鋪停業(yè)仨月，關(guān)門整頓；三、分店掌柜王朝陽重責(zé)五十大板。

王掌柜頓感天旋地轉(zhuǎn)，大聲喊道，大人，冤——縣令又是一聲驚堂木，隨著一聲“退堂”，那王掌柜便慘叫在重棒之下。

這時(shí)，劉大戶和劉拐子出現(xiàn)在遍體鱗傷的王掌柜面前。劉大戶說，居然挖我百忍祖墳，這小日子你們有得過了。

月圓月缺

潛城的清晨異常的寂靜，似乎能聽見地里莊稼拔節(jié)、分蘗的聲音。這時(shí)在后花園品茗遛鳥是趙老爺?shù)谋匦拚n，趕上趙老爺心情好的時(shí)候，他還會喊上幾嗓子廬腔。那時(shí)趙老爺就會小心翼翼地放下手中的紫砂壺，把鳥籠掛在樹枝上。趙老爺還真的像那么回事，字正腔圓，韻味十足。

今日清晨，偏偏在趙老爺清過嗓子之后，伙計(jì)傳來了趙記羅城分店在羅城敗了官司的消息，但趙老爺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依然扯開了嗓子：竹葉飛起千把刀，心中有悶誰知道，屋檐滴水長流淚，日曬冰凍漸漸消，三頓茶飯沒味道……

正在西廂房里梳頭的太太，聽出了老爺今天的廬調(diào)有些不對味兒，沒了往日的老到空靈。一旁的李媽也說，老爺今天的心情怎么啦?

太太慌忙來到后花園，老爺正反剪著雙手，吹著口哨與鳥兒逗樂。太太問老爺是否發(fā)生了什么事。趙老爺依然吹著口哨，像是騰不出嘴來回答，顯得優(yōu)哉游哉。但太太好眼力，看見了老爺雙手攥得鐵緊，特別是那根愛打節(jié)拍的食指，今兒沒有動彈一下。

太太知道老爺有心事，太太看著一旁不知道是退是留的伙計(jì)。那伙計(jì)便低下了頭，悶悶地說了一句，羅城的生意砸了。

太太站在趙老爺背后，一動不動，等到老爺口哨停下來，她才把眼睛放到老爺?shù)哪樕希缓筮f上茶壺。

趙老爺呷了口茶，又捋了一下山羊胡子，看都沒看太太，說，準(zhǔn)備行李，立馬去羅城。趙老爺說這話時(shí)，就已經(jīng)轉(zhuǎn)身了，太太知道老爺?shù)钠猓谶@樣的情形之下，老爺從來都是說一不二的，勸都沒門兒。

趙無忌這次是和太太來羅城的，趙記窯行就全權(quán)交給了吳大麻子了。趙老爺說，他和太太去羅城散散心，可能是一個月兩個月，也可能是三個月。有關(guān)羅城的官司，趙老爺只字未提。

趙無忌依然住在上次住過的德福客棧，趙老爺之所以選在這里下榻，是因?yàn)樗鼘γ媸橇_城知名的羅水茶坊。

趙老爺聽過王掌柜的陳述之后，沒有急著說東，也沒有急著說西，而是慢慢地品茶，把個王掌柜弄得搔首撈尾的不知所措。此時(shí)王掌柜真的希望趙老爺劈頭蓋臉地罵他一頓。可趙老爺偏不，似乎是用一把軟刀子慢慢地插入了王掌柜的肋下。

趙老爺慢騰騰地說一句，王掌柜辛苦了。

那日之后，趙老爺就再沒有問過分店的事，頂多是到各個店子轉(zhuǎn)悠轉(zhuǎn)悠，趙老爺?shù)臅r(shí)間大多是在羅水茶坊里度過的，甚至連飯都不回客棧吃，就在茶坊里湊合湊合，趙老爺只在乎茶。

羅水茶坊聚集了全國各地的名茶香片，趙老爺酷愛喝茶，而且對茶葉頗有研究，他就是閉上眼睛，聞一聞茶壺的蒸氣，就知道哪是紅茶，哪是綠茶，哪是普洱，哪是黃芽，哪是碧螺春，哪是鐵觀音。

趙老爺每天得喝幾種茶，一壺龍井淡出，他馬上會換上一壺毛峰，茶坊里的各種名茶，他都要逐一品嘗，且依次反復(fù)品嘗。

趙老爺在茶坊里喝茶，第一次選準(zhǔn)位置之后，就再也沒有換過，茶坊掌柜也知道了趙老爺?shù)钠猓悄线吪R窗的位子就一直留給趙無忌了。

趙老爺喝茶有些擺譜，這讓茶坊里的人不可思議，因此趙老爺在羅水茶坊成了人們關(guān)注的焦點(diǎn)，特別是那把茶壺很是搶人眼球。

趙老爺喝茶，從來不用茶坊里的茶壺茶杯，趙老爺自己有把特制的紫砂壺。這把壺是趙無忌的先人燒制的，據(jù)說一次做成三十把，后來不知為何只剩下一把了。

這把壺，趙老爺也很少用過，甚至很少拿出來。太太記得兩次，一次是小少爺出世，趙老爺用了一周，一次是趙老爺臥床大病時(shí)用了一周。而這次趙老爺把壺帶到羅城來，也是太太沒有想到的。

趙老爺那把壺的確不是普通的壺。最初發(fā)現(xiàn)的是茶坊里兌水的小二，小二是在給趙老爺兌了三十天的水之后，才發(fā)現(xiàn)它的特別之處的。

那把壺是雙層結(jié)構(gòu)，它不僅可以保溫，而且能使茶葉不餿，外殼有拇指大一塊透明體，兌上開水時(shí)可以看見煙霧，那煙霧里隱現(xiàn)著一輪月亮，那月亮是依著人間的干支出沒的，初一、初二沒有，初三就會出現(xiàn)小月牙兒，那上弦月就會一天天的飽滿起來，到了十五就是一輪滿月了，而待十六一過，那下弦月的變化又一天天呈現(xiàn)在那把壺上了，而到二十九、三十就沒有了月牙。

小二發(fā)現(xiàn)這個秘密之后，就偷偷告訴了掌柜，掌柜不信，便前來趙老爺桌前套近乎。掌柜一天一趟，一個月之后，掌柜說，趙老爺，你這可是一把寶壺啊。趙老爺會意地一笑，說掌柜的好眼力，其實(shí)也談不上什么寶貝。

趙老爺有把寶壺的消息在羅城不脛而走。

劉百忍最近也愛到羅水茶坊喝茶了，而且是天天必去。劉百忍選的位置就是趙無忌的對面。

趙無忌和劉百忍已經(jīng)是熟人了。他們同是做窯貨生意的，但他們從不談陶土瓷器，而是天天高談闊論茶葉，從栽培談到采摘，從初制談到精制，從包裝談到保鮮，從泡制談到茶具，從品茗談到藥理，從羅水談到云南，從國內(nèi)談到國外……一旁的人根本看不出他們是一對冤家，而把他們當(dāng)成了一對莫逆之交。

終于，一個月之后，劉百忍提出以5萬兩白銀來買趙無忌的寶壺了。趙無忌說，這是祖?zhèn)髦铮瑳]有變賣的道理。劉百忍說，君子有成人之美之德，我現(xiàn)急需你這寶壺，至于價(jià)格，我們還可以商議。趙無忌說，既然是劉大戶急需，我也只好忍痛割愛了，至于價(jià)格，我想劉大戶是個明白人。

劉百忍將伸出的巴掌翻一番。趙無忌說，劉大戶果然痛快，想我趙記分店關(guān)門三月，你百忍窯行賺的可不止5萬吧，外加衙門2萬兩的那個罰銀你也應(yīng)該補(bǔ)上吧。劉百忍一咬牙，說，那就十二萬兩成交吧。

劉百忍與趙無忌立了字據(jù)，一手交錢一手交貨。羅水茶坊的掌柜為感激趙無忌三個月來的照顧，無償?shù)貫槎蛔髁藗€證人。

出了茶坊，劉百忍臉上露出笑容，趙無忌臉頰上綻開了兩朵鮮花。

鄂州獻(xiàn)寶

鄂州府撫臺胡大人五十大壽生辰在即，鄂州各縣及社會各界知名人士都把這事當(dāng)作是升官發(fā)財(cái)?shù)拇蠛闷鯔C(jī)。

既是機(jī)會，劉百忍就不會放過。不過送什么生日禮物給胡大人，一直讓劉百忍寢食不安。當(dāng)他正為此事發(fā)愁時(shí)，伙計(jì)說出了羅水茶坊里一茶客有把寶壺的消息。所以當(dāng)他拿出十二萬兩白花花銀子時(shí)，眼皮都沒動彈一下，并馬上帶著寶壺來到鄂州府獻(xiàn)寶。

胡大人府上車水馬龍，熱鬧非凡。鄂州府所轄各縣的要員都到齊了，并且?guī)в胁环频亩Y物，那場面不亞于當(dāng)年乾隆爺六十大壽。胡大人簡直是應(yīng)接不暇了。

浠水縣令獻(xiàn)上的是幅北宋大書畫家米芾的真跡。胡大人審視了很長時(shí)間。胡大人是懂些文墨的，說，風(fēng)墻陣馬，沉著痛快。今日一見，果然不凡。

英山縣令送來的是一顆碩大的夜明珠。胡大人扯起官袍，那夜明珠在里面銀輝燦爛，搶人眼球，把個胡大人樂得半天嘴都合不上，說，鄂州從此無黑夜了。一句話笑聲迭起。

黃梅縣令送來的是一塊形似《九馬圖》的和闐玉，那玉上天然形成的馬不僅形似而且神似，胡大人驚嘆，真乃鬼斧神工也，世間竟有如此造化之物，不是親眼所見，恐誰也不敢相信呀。

黃岡縣令送來的是一件距今約千年的唐三彩。這回是黃岡縣令臉上先露出燦爛的陽光了，什么書畫、珠玉，在這件唐三彩面前就遜色多了。胡大人還是第一次把拇指豎到了黃岡縣令面前。

蘄春縣令別出心裁，送來的是只純金做的雄雞，因?yàn)楹笕耸菍匐u的。看著諾大的金雞，胡大人差點(diǎn)沒高興的閉過氣去，連夸蘄春縣令就是會辦事。

相比之下，羅水縣令只能是禮輕義重了，羅水縣令送來一盒石斛、一箱靈芝。那石斛可是藥中黃金，常言說，鄂州遍地是金，但石斛不可多得，衡岳山方圓幾百里，年產(chǎn)石斛不足二斤。那靈芝也是再生之草，你想那胡大人大權(quán)在握，銀子墊床腿，所缺的就是健康了。羅水縣令送來的石斛、靈芝，正是胡大人求之不得的，胡大人自然滿心歡喜。

……

鄂州城洛陽紙貴了。胡府上走一撥人，來一撥人。

胡大人看著一件件古玩玉器，金銀首飾、綾羅綢緞、山珍海味，心中默念著，真是一日生辰綱，百萬雪花銀啊。

在琳瑯滿目的禮品中，胡大人的眼光最后還是撒在了劉百忍獻(xiàn)上的那把寶壺上。

那趙記的壺具的確在中原大地久負(fù)盛名，它秉承了宋瓷遺風(fēng)，博采了眾家之長，實(shí)屬難得之物。劉百忍告訴胡大人，該壺不僅做工精細(xì)，而且壺上有個月亮，能隨著人間的干支變化而變化。胡大人盯著寶壺上的月亮目不轉(zhuǎn)睛，那月亮仿佛漸漸飽滿了，又漸漸癟了下去。胡大人樂不可支了。

胡大人天天起來看寶壺上的月亮。

十天之后，胡大人的眉頭皺了起來，那寶壺上的月亮一直是個月牙兒，因?yàn)楹笕说纳帐撬脑率劭淳鸵辶耍窃铝吝€沒有圓起來的意思。胡大人的臉立馬變成了豬肝色，他在心里罵了句，狗日的劉百忍，居然戲弄本府，百忍窯行可算是死定了。

知情后，劉百忍辯道，寶壺不會錯的，我整整觀察了一個月，的確是隨著干支變化的。但在事實(shí)面前，劉百忍只能是火燒烏龜肚里痛了。他明白，他上了趙無忌的大當(dāng)了。

劉百忍這回可是周瑜謀荊州——賠了夫人又折兵。丟了面子事小，損失家業(yè)事大。想我劉百忍幾十年的家業(yè)就要?dú)г谮w無忌之手了，因?yàn)閾崤_大人是不會善罷甘休的。

一氣之下的劉百忍，去了羅城趙記分店。那王掌柜似乎料定劉百忍要來，早已沏了壺黃芽恭候了。劉百忍哪里管王掌柜的笑臉，大聲說道，想不到堂堂七尺男兒的趙無忌居然是卑鄙小人，干起了坑蒙拐騙的勾當(dāng)。王掌柜依然一副笑臉，說，東家臨走前，留下一個箱子，說是不出半月你一定會上門來取，今日你來了，就帶走吧。

那箱子上貼有趙無忌親筆寫下的封條。劉百忍打開箱子，里面全是茶壺。劉百忍數(shù)了數(shù)，與獻(xiàn)給胡大人同樣的寶壺，整整二十九把，只不過壺上的月亮有無不等，大小不同罷了。劉百忍一口血噴在箱子里。

原來趙無忌在羅水茶坊是一天換一把壺的。

責(zé)任編輯倪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