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前退休

我退休了，辦的提前退。

這個提前退休有點像那個寓言故事，一直喊“狼來了，狼來了”，喊了好多年，終于把狼給喊來的時候，我卻不知所措。

2001年，深圳市政府要在2002年的7月1號給我們出版社“斷奶”，所謂斷奶，也就是不再給我們財政撥款了（遍數(shù)全國的出版社，在2001年還享受財政撥款的，大概僅此一家），在斷奶的同時，將出版社改企。當(dāng)時出臺了一個優(yōu)惠政策：具有30年工齡，男滿53，女滿48歲的可以辦提前退休，退休工資享受事業(yè)單位的待遇。我們單位算了一下，有17個人符合這個條件，我位列其中，也是最積極的響應(yīng)者。

但是，2001年底到2002年春節(jié)那段時間，我過得十分艱難：我在問自己，還不到50歲，女兒也才上大學(xué)，退休在家干什么？而最大的阻力來自家庭內(nèi)部。

老公很緊張，他說，我在家搞創(chuàng)作，你退休在家晃來晃去，我還怎么能定下心來？

我說，我退了后出去打工，他們那些退下來的人都是這樣打算的。

老公說：你這種在體制內(nèi)養(yǎng)就的脾氣，怎么能去給人家打工，人家給你打工還差不多。你最好不要退，退了也不要去打工。省得你在外面受了氣，回來拿我們出氣。

女兒說：媽你退干什么？你退了后，我怎么跟人家介紹我媽，我跟人家說，我媽是下崗女工？

我說：我要是不退，變成企業(yè)后，將來的退休工資是很低的。

老公和女兒同時叫了起來：原來為了錢??！

老公說：我多干一點點，錢就有了。

女兒說：等我大學(xué)畢業(yè)后，每個月給你一千塊，把你的損失補回來。

這么一說，好像沒有要辦提前退的理由了，那就不退？

不退，一家人在一起咬牙切齒。

過了年我就去告訴行政辦公室，我不辦提前退了。

這下好玩了，猶如油鍋里蹦進去一塊冷豆腐，炸了！當(dāng)初最擁護辦提前退的人現(xiàn)在變卦了，就像革命隊伍里一個最堅定的革命者突然叛變了！

都拿不解和不滿的目光斜視著我。

我們社長急了。他們已經(jīng)算好，這17個人退了后，一年可以省多少多少經(jīng)費的，怎么半途中跑出來一個逃兵？一個人叛逃，會不會引起連鎖反應(yīng)？

社長找我談話。他掰開了揉碎了給我講得與失，講得口干舌燥。我看得出來，這位比我小10歲的領(lǐng)導(dǎo)真心為我和我的家庭好。

無奈我也是鐵了心的，等他講到?jīng)]話講了，最后我還是告訴他，我不考慮經(jīng)濟，只考慮親情。冠冕堂皇，無懈可擊。

有點文藝腔，但很管用，再沒人找我，更加好的是，沒人效仿我。

但我還是有點不好意思，好像我欠了誰的債。從過了年到最后期限的7月1號，我坐班車坐在最前面，不與別人搭話，上班時不到別的辦公室去，害怕人家白眼，在辦提前退的同事沒離開的近半年時間里，我就是一個“破帽遮顏過鬧市”的感覺。好在，時間是最好的沖刷器，令人難堪的2002年終于過去了！

到了03年初，一個消息與SARS同時來到，這個消息說，全國的新聞出版改革還沒開始，說我們出版社的改企沒有得到新聞出版總署的批準(zhǔn)。海天出版社仍然是事業(yè)性質(zhì)，企業(yè)管理。海天出版社的改革，將和深圳市下一步的文化體制改革一道進行。

一時間嘩然。

有人對我說：你早就知道這個結(jié)果吧？

我說我不知道，誰信？我說我知道，那些辦提前退的人還不把我給吃了？

真有點像一出荒誕劇，這年頭還有改企改不掉的。有點幽默，生活跟所有的人開了個玩笑，辦提前退的那些人的心情可想而知。

之前所有的人都說我是傻瓜，沒有占到政策的便宜，現(xiàn)在，我成了惟一的幸運兒了！他們就喊我“大姐大”。這里面有兩層意思，一是說我睿智（沒退），二是說我變成出版社年齡最大的人。

不過，從那以后關(guān)于改企的傳言也就一直沒有消停過，單位里整天說“改企”如何，“改企”怎樣，而我呢，知道自己逃過了一次，下一次是絕對沒有幸免的機會了，所以也跟著后面說要“退休”要“退休”。

就像那個寓言里的小孩叫“狼來了，狼來了”一樣，這樣又叫了幾年。到2005年，全國的出版改革都在相繼進行，深圳市的文化體制改革的呼聲也甚囂塵上。又嚷嚷了一年，以為“狼”要來了，可是“狼”還是沒來。

一直到2006年4月，“狼”，終于來了！關(guān)于改企的相關(guān)文件在這個月下達(dá)了，優(yōu)惠政策跟2002年一個樣，而且比2002年還多了一個優(yōu)惠，那就是增加了一個“五年過渡期”。也就是說，從現(xiàn)在開始的五年之內(nèi)，辦退休仍然可以享受事業(yè)的待遇，這是為一些老同志考慮的。我一算，我竟然也在其列！

1979年，深圳市的經(jīng)濟體制改革走在全國的前面，起到了排頭兵的作用。現(xiàn)在，2006年，文化體制改革深圳又打算走在前列。有領(lǐng)導(dǎo)在改革動員大會上說：我們的文化體制改革是一個試驗，也許我們的改革會失敗，但我們也要堅決進行。

這次改企涉及到深圳市一百多家文化單位，一時間有許多不同的聲音，上訪的告狀的此起彼伏。

而我卻舉雙手贊同，這一回，我情愿做一只小白鼠。改革是大趨勢，誰也無法阻攔。況且，從2002年7月1日到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茍延殘喘了四年。四年來，出版社人事更迭，暗流涌動，“這鴨頭已不是那鴨頭”，這一只船將來究竟往哪里開，相信每一個人都心懷忐忑，我是失望大于期望，與其等將來命運選擇我，不如我主動選擇命運，于是，下定決心，不玩了！玩了37年，該我回家玩玩了！

下定決心了？下定決心了！那么，四月份下文件，7月1號我就該辦手續(xù)了吧？

首先，我想到的是，一旦退休，陪伴我工作了37年的那些“壇壇罐罐”搬回家往哪放，我得把自己安置好了。

我開始動腦筋：廚房是燒飯的，盡管它很大（有8個平方）；大客廳盡管是大的（40平方），但是公用的，不能隨便侵占；四間房女兒一間，婆婆一間，這是神圣不可侵犯的；老公的書房不會讓給我的；那就只剩我們的主臥室了。把“壇壇罐罐”搬回來擺在主臥室，老公不說話，我也不忍心的。

想來想去就剩下洗手間沒有被考慮了。

那就洗手間吧。

家里有兩個洗手間，一個是公用的，一個是主臥室的。公用的洗手間毋庸考慮，選擇題只有一個——主臥室。主臥室的這個洗手間很大，圖紙上說有64個平方。當(dāng)年我在安徽大學(xué)工作的時候，學(xué)校里分給我一套房子，一個是9平方，一個是6平方。那個6平方的房子當(dāng)時是老公的書房，吃飯的餐廳，接待朋友的客廳，女兒玩耍的樂園。

好吧，那就把這個洗手間變成我的樂園吧。

先把一個碩大的浴缸敲掉，把地抹平。再抬進去一張桌子，一個櫥子，一張椅子，在一面墻上釘上不銹鋼的博古架，擺上一些小玩意兒，擺兩個花瓶，插上干花，再在另一面墻上掛上畫。然后，女兒花了9700塊給我買了個筆記本電腦往桌上一放，洗手間頓時蓬蓽生輝。

老公左看右看，有點別扭，他說，把洗手盆和馬桶也拿掉吧。

我仔細(xì)打量著天藍(lán)色的玻璃鋼洗手盆和淡雅精致的羅蘭牌英陶馬桶，當(dāng)初選它們的時候，不說花錢了，我費了多少心血??！不，我舍不得，我要留著它們。

見我堅持，老公就說，那就留著吧，好在洗手盆和馬桶都在拐角，不占多大地方。女兒調(diào)侃我，呀，好方便啊，再放一點食物，你都不需要出來了！

布置好了后，我將洗手間的推拉門反反復(fù)復(fù)地拉過來拉過去，拉過去拉過來，唔，十分滿意，一個很好的私人空間。

之后兩個月，我像一只勤勞的工蟻，每天把辦公室的東西往家里帶，帶回來就放進我的小房間里（我已不視它為洗手間了），一直帶一直放，一直帶一直放，小房間弄得十分有情調(diào)。老公說，你是“萬事齊備，只欠退休”啊！我的自信心十足，我把自己當(dāng)作是暴風(fēng)雨中的那只海燕啦！

到了7月1號，預(yù)期的“狼”并沒有來。

沒有來不等于不來，我還是得認(rèn)真地考慮一下，退了以后我干什么？老公和女兒都不認(rèn)同我再出去打一份工，我自己也沒有信心再勞動自己。

女兒說，養(yǎng)一只貓吧，說著，還真給我買來一只正宗的波斯貓。望著撲進懷中的黃綠眼睛，我急得連忙大叫：趕快拿走趕快拿走。真是的，我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怎么辦呢，怎能隨便接受一個“入侵者”？

老公說，去參加社區(qū)的活動吧。

這倒有點道理，人是社會的人，總不能退休回來一個人就枯坐燈臺吧。于是就和老公去“考察”小區(qū)后山梅林公園里的老年人活動。有句話說，不看不知道，一看真熱鬧。

有唱的（唱歌、唱京劇、唱粵?。刑模ㄌ浑H舞、健身操、國標(biāo)、秧歌、迪斯科），有叫的（在那個山上來來回回長時間地不換氣地吼），有打的（打麻將、打太極、打腰鼓、打球），有練的（練武術(shù)、練器械、練樂器、練劍，還有在那個山上一圈一圈地走練腿勁的）。

我干什么呢？

唱？嗓子不行，無端惹人笑話。練器械？可以試試。于是興沖沖跑到器械園里，迎頭看到一個白發(fā)蒼蒼的老太太，在器械上翻上翻下如猿猴一般，我在她面前頓感自慚形穢，趕快逃走。

老公說：那就打打拳、跳跳舞？唔，也可以考慮，當(dāng)年知青時不是還在文藝宣傳隊混過的嗎，不算專業(yè)，可也不算非專業(yè)嘛。于是，連續(xù)幾個休息日“考察”各個“團體”。

公園里有十幾個團體，一個個穿得花團錦簇。有拿綢扇的、舞紅綢的、揮彩巾的，還有人手里竟然舉著美麗的白娘子用的色彩繽紛的油紙傘！

男少女多，據(jù)說內(nèi)地的退休老太太們跑到兒女家來發(fā)揮余熱，老頭子們在原地發(fā)揮余熱呢。

看著那一群群穿著練功服、舞蹈服的老太太和準(zhǔn)老太太們，簇?fù)碓趲讉€僅有的老頭身邊跳著扭著，那得意洋洋的老頭們?nèi)缤湴恋睦瞎u不停地搔首弄姿，嚇得我一連串滾出去好遠(yuǎn)好遠(yuǎn)……

我不知道我能干什么，來深圳12個年頭，我就這么兩點一線地過了這么些年，與周圍環(huán)境沒有一點點接觸！直到退了以后的今天，我仍然游離于這些“組織”之外。有人見我每天早晨在梅林公園的山上走路，就上前與我搭訕，讓我加入他們的“組織”，可我就是找不到那個感覺。我只好對那些人說：我可能比較喜歡“個性化”的生活一些，別人馬上視我為“孤僻”。

期待著的“狼”，直到12月15日才來，正式文件一宣布，我們一行15人在半個月內(nèi)就辦完了全部手續(xù)。

2006年12月31日，這是我職場生涯的最后一天，下午下班回家，我像往常一樣，將鑰匙插進鎖孔開自家的門時，門卻自動開了，原來老公從樓上已經(jīng)瞄到我，在我上電梯的時候，他早早地等在家門口，我一出現(xiàn)，他急忙接過我手中的包，夸張地張開了他的懷抱：“歡迎光榮退休回家！”

可是，一慣率性不在乎的我，眼淚卻不爭氣地流了下來。

我以為，我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

責(zé)任編輯 魯書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