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美新聞評論立論方法的比較分析

新聞評論寫作的立論方法指作者在新聞評論寫作中分析、評價對象，進行思考、判斷，提出見解與意見，形成立論思想的原則和方法。它最終實現在作品上，體現為作品立論思想的特征。所以，通過對一定數量作品之立論思想的特征的分析，可以透視其寫作的立論方法。本文選取獲第16屆中國新聞獎和獲第90屆普利策新聞獎的報紙評論作品為分析、比較的基本資料。中國新聞獎和普利策新聞獎分別是中美兩國最高新聞獎，其獲獎的報紙評論作品能反映出兩國新聞評論的主流面貌，表現出其各自基本的寫作方法。本次所選取的均為2005年的作品。該年中美兩國沒有大的突變事件，兩國的新聞評論寫作都在常態下進行，能表現出它們一貫的特點。獲中國新聞獎的報紙評論作品有社論、評論員文章、專欄言論、副刊言論，共21篇；獲普利策新聞獎的評論作品為社論寫作、評論、文藝批評，凡30篇。兩國作品的體裁樣式接近，可比性較大。就實際而言，新聞評論作品立論思想的特征主要表現在表達立論思想的核心范疇的特征、評價對象的尺度、立論的態度取向幾個方面，它們分別標示思考的張力地帶、先在的主觀操持和寫作旨趣及風格。這幾個方面，是本文分析、比較的基本項目。

一、核心范疇的分野

核心范疇指表達立論思想的核心命題、判斷所運用的概念，它是立論思想展開的元點，標示立論思考的中心領地和邊界。分析核心范疇的特征及其內容關聯上的特點，可以見出新聞評論立論思考的著力點及其寫作目的。茲將所選中美新聞評論作品立論思想的核心范疇列述如下：

當然，大多數新聞評論作品的核心范疇并非只一個，然而，每篇作品中的核心范疇總是在一個譜群中或一個層面上。所以，這里每篇只舉一例核心范疇作為比較、分析的資料，就能體察到中美新聞評論立論思想的不同特征，洞見其立論思想的不同張力地帶及其寫作目的。

上表所述，中國新聞評論作品表述立論思想的核心范疇，大多具有宏觀、一般化的特征，其所指的內容位于現實社會生活的高遠上層，屬于觀念、精神、原則、方針政策等綱領性的范疇約占70％。如此范疇群，反映出中國新聞評論寫作的立論有這樣的特點：針對評議對象，不囿于具體矛盾是非，而是著眼大局，取向一般方針、原則來思考、判斷。其思維的張力地帶大多并不在事件內部，而在其外部的諸因素上，以尋找背后更宏大的原因及其意義。這種方法，提升了立論的理論性與思想性；同時，也使評論的敘事風格較為宏大，基本上以邏輯論證的話語方式展開。美國新聞評論作品，無論是關于“俄勒岡州被遺忘的精神病醫院里的虐待”①的社論報告，還是關于蘇丹達富爾地區的種族屠殺與貧民苦難的深度評論，以及關于時裝的文藝批評，其核心范疇絕大多數是表達個人的態度與感受，或其行為、措施的特點與價值，是觀念、精神、原則、方針政策之下的一群范疇，相對較為微觀、具體一些，其所指內容位于社會生活的中間層面。這類范疇群，反映出美國新聞評論寫作的立論與中國不同，他們針對特定的事物，直接追問其內部矛盾、是非與價值，提出解決問題的具體措施，很少生發開去，追問一般化的精神、方針。這樣，觀點與對象較近切，能更有針對性地解決具體問題，更直接地干預現實生活。所選美國文藝批評類作品，在立論上倒有些外部展開和提升，“把時尚評論轉化成了文化批評”②，似乎有旨在高遠，追求一般化精神原則的傾向。但這種傾向與作為“文藝性政論文”的中國副刊評論不同，它相對生活化一些，觀點較具體甚至細微得多。

總之，中國新聞評論寫作的立論，工夫多下在“綱”上，即著眼“大局”，討論精神、原則與方針；美國新聞評論寫作的立論，工夫多下在“目”上，即關注個體事件，批評具體行為、措施與方案。這一立論方法的分野，在類似題材作品之立論思想的不同特征上可以看得很清楚。如美國新聞評論作品《吝嗇的美國》(《land of Penny Rinchers》)③，討論的是美國捐助貧窮國家的態度與行為一事。文章批評美國“吝嗇”，用事實揭示貧窮國家人民的困苦，要求布什政府慷慨捐助他們。在該文發表的幾個月前，中國也有討論捐助貧困者的態度與行為事件的新聞評論：《由慈善尷尬看財富文化的斷裂》④、《“慈善尷尬”拷問財富文化》⑤。兩篇評論都把內地富豪為慈善事業捐贈少一事概括為“慈善尷尬”現象，并進而解讀為中國內地缺少良性財富文化，“高尚的財富倫理與價值觀念在人們的思想意識中還普遍缺位”⑥。由之，作者闡述了財富文化理論及其現實價值與意義，提出從社會、經濟、文化各領域齊力推進，倡導良性的財富文化觀念。這里，表述立論思想的核心范疇，一個為“吝嗇”，一個為“財富文化”，一個指向個體的態度與行為，一個指向具有普遍性的綱領化的思想意識。顯然，美國那篇評論旨在解決個別問題，進行具體批評；中國的那兩篇評論都不是為直接解決個別問題，而是追求更為高遠的立論思想：構建社會良性的財富文化觀念，推進社會整體的文明進步。

二、評價尺度的差異

評價尺度是作者在評論寫作中評價對象的主觀操持或理論依據，它是立論思考的前提要件，標示作者展開思考、判斷的基本思想立點，它使作品的立論思想和作者一貫的思想、理論、觀念、立場等直接關聯，體現出作者的思維個性。

細讀所選作品，對其中直接評價對象，表達立論思想的關鍵命題與判斷句子進行分析，可以找到其主要評價尺度，綜合分析這些評價尺度的特點，就能透視中美新聞評論立論思考的一貫原則和立場。茲將標示作品評價尺度的理論與觀念等范疇列述如下：

從上表可以看出，中美新聞評論寫作在評價對象，揭示事物的價值、意義時，使用的評價尺度是兩類差異很大的理論、觀念譜群。中國新聞評論寫作較多地直接采用立黨宗旨、政治綱領、工作方針、職業責任、法規政策等政治尺度來評價對象。對象的是非曲直、善惡利弊多以符合政治原則與否為據，立論追求政治上正確。美國新聞評論寫作分別采用了人性觀念、政治原則、審美意象與觀念三類評價尺度，而多以人性觀念為主要評價尺度。他們面對事實對象，強調憑個體人心體察，以人性觀念識別，用道義或正義原則決斷。兩類評價尺度，鑄造了中美新聞評論立論思想的不同特色。中國多以政治原則為評價尺度的立論方法，造就了其立論思想的宏觀、高遠、鮮明、綱領化和具有工作指導性的特色；美國多采用人性觀念為評價尺度的立論方法，造就了其立論思想的具體、貼近、具有批判性和個性化的特色。

作為判斷思考的先進思想觀念，不同類群的評價尺度，使新聞評論的立論思想依循著不同的方式與現實生活發生關聯。政治尺度，使中國的新聞評論多從政治上、宏觀上看問題，作品的立論思想直接體現黨和政府的工作中心與社會活動的主題。2005年，中國的保持共產黨員先進性教育、經濟改革、政治文明建設、法制改革、扶貧助學工作、反腐敗、精神文明建設方針等等，都在新聞評論作品上有反映，并使其成為媒介輿論的流行詞語。以“人性觀念”為主的多元尺度，使美國新聞評論的立論思想呈現生活化、多元化狀態，與政府的中心工作的關聯并不緊密。2005年，美國政府的反恐戰略方針、經濟政策、外交路線等等，并沒有在作品立論思想上直接體現，其媒介輿論與政府中心工作的協同性較差。

三、態度取向的不同

態度取向是指作者在寫作中針對評議對象所采取的態度，它落實在立論思想的情感色彩上。不同評論者針對不同對象所采取的態度往往是復雜多樣的，但是理論上大致可以分為贊揚、中立、指摘三種，它體現新聞評論寫作的旨趣和風格。實際上，對評議對象采取中立態度的新聞評論作品很少，基本上可以把它歸在兩端，以贊揚和指摘二分。

在所選篇目中，中國新聞評論作品對其評議對象取贊揚的態度的有11篇，約占52％；取指摘態度的有10篇，約占48％，兩者基本對等。取贊揚態度的作品，其贊揚所針對的主要有兩種情況：一是黨和政府的決策與方針政策，二是優秀人物的品格精神。取指摘態度的作品，其批評所針對的也主要有兩種情況：一是不良的社會風氣，二是下級工作人員錯誤或腐敗現象。只一篇例外，是對美國政府不正當干預中美經濟交往進行抨擊。指摘所針對的多為現象，針對個體的很少；指摘也多向下行，而追溯源頭、叩問決策失誤的一篇也沒有?？梢姡鳛檎暮砩?，宣傳方針政策，批評不良傾向，規范并激勵人們奮發向上，推進工作，仍然是中國新聞評論寫作的主要旨趣。贊揚和指摘兩種態度對等出現在媒體輿論場上，新聞評論呈現平穩的風貌。

美國新聞評論作品中，取正面贊揚態度的作品只有6篇，僅占20％。而且，其中“社會論寫作”類的2篇，贊揚的是其他州的文明舉措，目的也是為反襯與批評俄勒岡州的落后，為其主要關注對象提供改革參照。在“評論”類作品中，有1篇對埃賽俄比亞瘺病醫生馬尼瓊(Manitu)女士的勇氣的贊揚，又挾帶著對布什政府拒絕增加援助非洲的請求的批評。取正面贊揚態度所針對的有兩種情況：一是他人的做法，二是弱者罹難中不屈的行為?！拔乃嚺u”類作品，作者在由點評衣著時尚而轉向對社會流行文化的批評中，其態度基本上也以指摘為主。在所選的30篇評論作品中，取指摘態度的有24篇，占80％。取指摘態度所針對的主要是政府決策者和強勢群體。可見，美國新聞評論寫作多以揭露和抨擊權力上層及強勢群體為旨趣，作者以獨立的監督者的角色站在強權的對立面，媒介輿論場呈現抨擊的火藥味。

四、反思與啟示

其實，每一種寫作方法都有它的得意，也有它的危機，并且會在與一定的社會制度及文化傳統的適應性協調中被選擇、強化與改變。

立論方法和作者一貫的思想方法是統一的。功在“綱”上，討論方針、精神的立論方法與中國傳統的“綱舉目張”的政治、思想路線相一致。新聞評論寫作總是在追尋與倡導高遠的社會理想、集體價值、事業理念，并在此基礎上實現著媒體輿論的統一，實現著對輿論的導向和對具體工作指導的職能，使立論高遠，事理圓通。然而，偏功于“綱”上，立論也易于失之空泛和生硬，對個體事件內在的矛盾、是非、善惡的追問往往被忽略，直接干預現實社會生活的效力就會減弱。同時，對立論高遠的過分追求，也容易使作為前導的思想觀念直接成為具體作品的立論思想，而具體評議對象反倒成為一般思想觀念或方針政策的注腳，易于發生立論上的“主題先行”或觀念先入為主。所以，中國評論寫作理論特別強調“具體問題具體分析”，強調立論要有“針對性”。

功在“綱”上的立論方法與中國大一統的社會體制相適應，也與中國“文以載道”的傳統文章觀念相脈承，因而在中國評論寫作上總是被自覺、不自覺地遵行。

功在“目”上的立論方法，貫于深入個體事件，盯著當事者，分析內在的矛盾問題，提出具體的解決辦法，能更直接地干預現實社會生活。但是，這樣也易于陷入瑣碎是非，公理婆理，難同一理，媒介輿論上矛盾重重，不便于形成統一的主導性的媒介輿論，媒介整體的輿論引導力量會被削弱。

上述中美新聞評論寫作在立論上著力于“綱”與“目”的分野并不是絕對的。中國也有立論在“目”上的作品，如《不要賣掉窮人的飯碗》⑦，就具體批評了“拍賣攤位”的措施。美國也有立論在“綱”上的作品，如《月亮的啟示》⑧，在事件之外，宏觀而高遠地批評了美國的生活方式和意識形態。

評價尺度是潛藏于作品立論思想背后的思想觀念，堅持它就是對它的一種潛在的傳播。從所選作品可以看出，在我國評論寫作中，作為評價尺度的政治觀念群譜是有序的和統一的。其最高的和具有全局統攝作用的是黨性原則、政治宗旨，其次是一般方針，最后是政策和法規。這樣的理論觀念群，將中國社會各階層公眾的需要和意志進行了有序化整理，形成了既源于實際又高于實際，超越個體的對社會公眾需求與意志的理性把握。評價借以為尺度，使立論思想占據政治優勢，有響亮的權威性，能把媒介輿論統一起來，形成整體的影響力。然而，與人性觀念相比，它離個人較遠，易于使觀點生硬。僅憑政治上正確，有時也難以服人。所以，作為評價尺度，應當把政治觀念與人性觀念協調統一，使新聞評論的立論也在人性觀念的基礎上調理出合理的、貼近個人的而不是強權的思想觀點。

美國新聞評論多以人性觀念為主要評價尺度，使其具有普適性與個體貼近性的特點。普適就穩定，便于更遠地傳播，貼近個體就較生活化，易于被人接受，傳播效果好。然而，人性觀念在現實上有階級、階層以及個體的差異性，使媒體輿論統一成為困難。

態度取向不只是在立論中才張開，而是在選題時就已經預設了。作為寫作旨趣和風格的標示，它體現了新聞評論的基本觀念。中國新聞評論被看做是黨和政府的喉舌，評論員大多是國家工作人員，它以推進工作為主旨。美國新聞評論基于自由主義理念，作者以獨立的權力監督者自命。挑剔當局，指摘時弊成為評論寫作的主旨，強有力的批判是其崇尚的風格，但是這樣也容易造成對立、陰暗的擬態環境。

不同的立論方法是不同的社會制度和思想文化特征的產物，是不同評論觀念的實踐性體現，它主要決定于作者的自我角色定義和世界觀，最后的實際支撐還是現實的社會關系。所以，新聞評論寫作的改革是要與整個社會的改革協調進行的一個綜合工程。

注釋：

①②普利策獎評審委員會，見www．pulitzer．org。

③［美］瑞克·阿提格、多格·巴特斯，見www．pulitzer．org。

④⑥單士兵：《由慈善尷尬看財富文化的斷裂》，《京華時報》，2004年12月6日。

⑤蘇子川：《“慈善尷尬”拷問財富文化》，《江南時報》，2004年12月8日。

⑦姜美、趙銳：《不要賣掉窮人的飯碗》，《寧夏日報》，2005年3月23日。

⑧［美］沃爾特·李普曼：《月亮的啟示》，《紐約先驅論壇報》，1957年10月10日。

(作者系華中科技大學新聞與信息傳播學院教師、哲學系博士生)

編校：楊彩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