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一生中,總難免有這樣那樣的流淚;而有一些則是終生無法忘記的淚,尤其是感動的淚、至愛的淚和心疼的淚。
心直口快的二哥
8年前,我因眼疾白內障,左眼視力0.02,右眼視力0.1。那時我在模糊的世界里一塌糊涂地過著,雙眼好像蒙上了一層厚厚的塑料布,無論看什么,全憑光的感覺來判斷。吃菜時分不清碟子里哪一塊是肉,哪一片是菜。每次單位聯歡時,就要遭受工作上嫉妒者的嘲弄。走路憑腳感,認人聽其聲。寫作時,辨別不出傳統稿紙上是橫行還是方格;老是左手壓著稿紙,右手拿的筆尖從左手的食指和中指分開的指縫中間、從左往右移動著寫。那時,兒子長到了4歲,而我還未清楚地讀到過妻子的臉。那些年,我長期過著舉步維艱的日子。
1998年,美國眼科復明協會來平涼。照實說,人家老美在醫療方面人道至真,手術既不收禮,又一絲不茍。這也是叫人難忘的一點。夏末秋初的8月中旬,我的二哥馬元中陪我去平涼做白內障摘除手術。那時,像我那樣年輕而雙眼都患白內障的人很個別。我的主刀大夫是美國著名的眼科教授康納德,在做手術前的檢查過程中,他就顧慮重重地說:“你患的白內障,是由其它的眼病引發的。白內障即使摘除,但不能保證視力的提高,你明白嗎?”我明白,我太明白了,同時也太傷心了。因為我自患眼病的16年以來,就像冬天早晨的白毛女渴盼太陽出來一樣,渴盼著白內障早日成熟,早日手術摘除,一清二楚地看看世界,明亮清晰地過過人過的日子。然而,待我一天一天地熬過16年,熬到白內障成熟后,再從甘南藏區迢迢千里地奔走到平涼做白內障手術時,眼科權威卻說出了即使手術眼睛也不一定亮的話。
我失望沮喪,憂心忡忡,那種思想上的惶恐和心中的酸苦,一言難盡。那時,我的二哥馬元中對我復雜而沉重的心情了解得很深,他不停地開導我,耐心地說寬心話:“別想得太多了,老外只是說不一定。那也不一定不明亮,你說對不?”對是對,可我心里想不開。搭下的梯子上不上,教下的曲子唱不上。二哥說多了,我聲音填得瓷瓷地回道:“你再別說了,行不?我親愛的二哥!”二哥隨聲低下了頭,生性愛說愛笑的他,整整一天,在我跟前沒有再說一句話。那天,我很痛苦,為我的命運,也為我而受擔心受顧慮還受悶氣的二哥。
然而,我做了手術后的第二天,上午九時許,二哥扶我去檢查室,當主刀大夫康納德教授揭掉一層層眼睛上纏的紗布時,我熱血沸騰,心花怒放,聲音變調地對自己也是對二哥說:“亮了!我的眼睛亮了……”二哥回話的聲音也隨我的變調而沙啞顫抖起來。當手術后的視力一下子查到視力表的第九排時,二哥失聲哭喊起來:“啊,0.9,0.9!已經看到0.9了!”同時我清楚地感到,他在萬分的激動中,熱淚噴涌而出,滿面任流。那激動的言行,那俱出的聲淚,為我,全部是為我,而且沒帶絲毫的雜念。
二哥,我心直口快的二哥,你為我的激動,至今歷歷在目,今生今世難忘懷,尤其是那兩行冰清玉潔的熱淚。
質樸善良的老娘
4年后,美國眼科復明協會赴甘南草原播種光明。經了解,康納德教授也來了,并主刀,我便決定再做第二次手術,讓我從心里信任的大夫為我摘除右眼的白內障,使右眼也長出他播種的光明。此次打算,幾日后被我那質樸慈善的老娘獲知。不久,她老人家叫我去吃飯。
說起我那白發鬢鬢的老娘,用一句話交待她的這一輩子,那就是坎坷一生,閱盡了人間滄桑。她雖務了大半生的農,卻比一般農民要苦得多,因為曾被錯劃為反革命的父親,斷斷續續勞改了16年。老娘年輕時,掏沙拾牛糞賣過錢,受過為救重病的一個兒子將另一個兒子送給人的罪。她的一生是苦難的一生,也是善良的一生。
父親被正式打成政治犯后,我們背井逃難,顛沛流離。一次路過臨潭縣一個名叫巴日的山村,在村頭一戶無人無院墻無大門的農家歇息時,年幼而不諳世事的大哥,將那家曬的一雙舊布鞋拿給光腳行走的老娘。老娘穿上走了很長一段路后,又返回去將那雙布鞋還放原處。她說:“這鞋是人家省下穿的。人家回來后找不到鞋,會難過?!?/p>
1978年,父親平反,老娘成了家屬。我們生長在她身邊的8個兒女,先是靠父親64元的工資過日子。幾年后,我們大的幾個陸續長大。長大后我們成了車戶哥,各顧各,對老人沒盡上孝。不過老娘看著我們自食其力,她就能樸素地幸福著。1995年,父親病逝時,老娘卻還負擔著小的3個弟妹的生活。之后,她省吃儉用,幫3個弟妹成了家。她有時上街,手里兩元錢攥去又能攥回來,即使被汗水滲透??墒俏沂中g的頭一天,她把我叫去,將500元現金給我。我拒之不收,我知道這是她攢下的撫恤金,也是她全部的儲蓄,無論如何我也不能接受。可老娘哭了,哭得很辛酸。她說她對每個兒女都一樣疼,雖然我是個當干部的老兒子,但總是娘心頭的肉,不要叫她怎么辦?我無法徹底拒絕那含辛茹苦的、纖塵未染的母愛。我在接受她的一百元的同時,控制不住眼眶的潮濕。透過淚水,我模糊地看到,滿頭白發的老娘,別過皺紋縱橫的臉,抹著樸素慈善的面容上流下的至愛的淚,我感慨不已:可憐天下父母心!
憨厚重情的兒子
2002年的6月19日,我又做了右眼白內障摘除手術。這次手術很不愉快。不是康納德教授主刀不仔細,而是這次手術我在麻藥上反應過重,手術后眼壓劇增,麻藥的疼痛整整讓我飽受了兩天兩夜。大夫們說,麻藥痛了無藥可救,只有死挨。那兩天,我的頭里面,象用許多把鋒利的刀尖,唰啊唰地用力猛劃。那兩天,我就象熬過了終生苦難的兩輩子,有說不出的漫長。最疼痛的那個晚上,我真的等不到天亮,要是身邊沒有妻子和兒子,我準會跳樓。
十指連心,父子連心。我頭腦中要命的疼痛,疼壞了我的在合作一校上一年級的兒子馬少天的心。到第三天,麻藥慢慢過后,疼痛稍輕松下來時,馬少天才把他那大大的頭投進我的懷里,憨厚而多情地說:“爸爸,這兩天我上課時,一直悄悄地流淚,同桌問我哭什么?我說我爸爸做了手術,頭痛得沒辦法,我太難心了?!?/p>
在友情、親情、夫妻情流行錢物維系的這個時代里,馬少天這么至純至深地心疼我,小心靈苦遭折磨,并悄無聲地為我偷偷流了兩天多的淚。當時,我聽著他的訴說,在他那豐隆而飽滿的寬額上,禁不住親了一口。隨之,一種從未有過的天倫之幸福涌上心頭,讓我久久地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