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9月初,在洛杉磯的西木區,一代文學女奇才張愛玲在公寓中孤然離去,身邊沒有親友,沒有熟人,甚至連一個生人也沒有。好幾天后,公寓管理員覺得不對勁,這才發現……
張愛玲死后比生前顯赫得多,一時間,傳記、悼文、特寫、回憶錄,溢美之詞充斥中文文壇。奇怪的是,人們只津津樂道地大談她與“漢奸文人”胡蘭成的一段中土姻緣,卻沒有人提及她在美國的另一段洋姻緣。而后一段比前一段要感人,要真情得多。與張愛玲有多年通信關系的美國華人作家司馬新,最近著書披露了這段鮮為人知的往事。
1955年秋天,張愛玲從香港移民美國,就在這一年,她的第一部英文小說《秧歌》在美出版。年少便成名,一向才高心也高的張愛玲,立志在英文的文學天空中翱翔。
第二年三月間,她得到著名的麥道偉文藝營的贊助,便去到那里,專事文學寫作,爭取出版第二部英文小說。
麥道偉文藝營建于1907年,由著名作曲家愛德華·麥道偉的遺孀瑪琳·麥道偉所創立。它坐落在新罕布什爾州的群山密林之中,占地420英畝,是由40多棟大小房舍、別墅、工作室、圖書館等構成的建筑群,可謂世外桃源。文藝營的設想是,贊助有才華的文學家和藝術家,暫時擺脫世俗的干擾,在一種寧靜的環境下專門從事創作。在這個美國作家薈萃之地,她邂逅了美國白人作家甫德南·賴雅(Ferdinand Reyher)。
賴雅原是德國移民后裔,年輕時就顯露了耀眼的文學才華,他個性豐富多彩,知識包羅萬象,談吐才氣橫溢,處事豪放灑脫。結過一次婚,有一個女兒。但生性奔放自由的他,很不適應婚姻的束縛,便與女權主義者的前妻解除了婚約。在這以后的歲月里,他也結交過不少動人的女友,但她們中沒有一個愿意也沒有本事與這個男人共結連理,直到他65歲遇到張愛玲。
賴雅由于社會理念和好動的個性使然,再加上生活壓力造成的注意力分散,并未將自己文學的才華施展到登峰造極,也就是說并沒有寫出使自己不朽的作品。
賴雅在30多歲時,衣著入時,風度翩翩,一副帥哥才子的派頭。然而,到了40多歲時,人們一看他,就像一個資產階級的對頭,因為那時的他,變成了一個熱情的馬克思主義者,但他并沒有加入共產黨。賴雅本來就疾惡如仇,對被壓迫的人們總懷著一種出于自然的同情心,總替美國的勞工和普通民眾考慮,是一個理想主義者,這一切,當然會與馬克思主義的某些部分不謀而合。這也正說明了為什么在他的作品中,常常都是以社會小人物和他們的遭遇為主。過了天命之年,尤其是過了花甲之年的賴雅,在各方面甚至包括身體似乎都走了下坡路,文學無大建樹、經濟狀況拮據、摔斷了腿并數度中風。為了重振文學雄風,他來到麥道偉文藝營,也正是在這里,一個中國奇才女子闖入了他的晚年生活,使他真正感到從未遇過的愛的力量,她就是張愛玲。
在優雅浪漫的環境和心境中,也許某一種奇特的感應,36歲的張愛玲與65歲的賴雅產生了忘年之戀,后者的女兒與前者年齡相當,也就是說一個可以當另一個的女兒。
3月13日,他倆第一次見面,便有“相逢何必曾相識”之感。這以后,便相見日歡,談文學,談文化,談人生,談閱歷,越談越投緣。到了5月初,簡直到了難分難舍的程度,關系進展得神速。賴雅在5月12日的日記中寫道:他倆“去小屋,一同過夜”。第三天,賴雅在文藝營的期限到了,不得不離開。張愛玲在送他的時候,還把僅有的一點錢給了他。一個多月后,張愛玲也離開了文藝營。7月5日,賴雅接到張愛玲的一封信,說已懷了他的孩子。此時,賴雅覺得自己有一種道德責任,又覺得張愛玲厚道、可愛,是一個賢妻型的女人,于是,他向她求了婚,但要求她墮胎,不要孩子。到了當年的8月18號,也就是相識的半年之后,他們在紐約結了婚。
很難完全揣測,當時張愛玲為什么會嫁一個比她大近30歲的異族長者。他們之間的差異如此之大,年齡、種族、個性、價值觀、出身背景和政治觀點又全然不同。
一個36歲,一個65歲。
一個中國女人,一個美國男人。
一個孤寂封閉,一個交友甚廣。
一個用錢精明,一個出手大方。
一個喜歡大都市的繁鬧,一個喜歡小鄉鎮的恬靜。
一個出身于破落的名門大戶,一個出身于德國中產移民。
一個是非馬克思主義者,一個是馬克思主義者。
再拿文學風格來說,張愛玲的作品以一種她獨具的犀利眼界,又以她特有的空靈剔透的語句,把人性的最深處細細地翻出來描寫,即便血色濃濃,也顯得某種淡淡的凄美。讀她的東西,不是像讀別人的一些作品,只從眼睛穿過,而是從靈魂穿過。而賴雅的作品則洋溢著為大眾而追求理想社會的浪漫色彩。于是,好事的人們便從不同的角度來分析。
“功利主義者”認為,她把賴雅誤認作一個能幫助她打入主流英文文學世界的導師,而并不了解他在文壇上的地位并不高,而且自身的發展都很有限,甚至在走下坡路,不斷為自己的生存而掙扎,很難在事業上有什么實質的提攜。
“心理主義者”認為,她幼年過早喪父,從心靈深處渴望一種父親般的親情之愛,這也是當年為什么嫁給大她十多歲的胡蘭成的原因之一,而她似乎從來沒有對與她年齡相配的男人或年輕男人發生過興趣,但她沒有想到賴雅傷殘中風,情況惡化,以后反而需要她的關懷和愛護。
“文化主義者”認為,她在發生在故土上的那場婚姻中受到傷害,對造成這種傷害的整個社會文化背景,以及在這種背景下產生的性關系、性觀念產生了叛逆,甚至在一定意義上說,她由不忠的丈夫,對中國男人已失望,惟有洋人才能從另一個層面滿足她的精神需要,而她沒有想到這種異族通婚是會有代價的。
“經濟主義者”認為,她孤身一人漂泊異國他鄉,舉目無親,寂寞苦悶,自然需要男人的依靠,而賴雅則是第一個從精神等各方面關懷她的男性,理所當然就成了她首先擇偶的對象。當時,她在文藝營,雖有免費食宿,卻無點滴薪水,況且只能停留三個月,今后的去向一片茫然,而她卻沒有清醒地想到,賴雅的經濟十分窘困,有上一頓沒有下一頓,反而后來需要她的倒貼。
“政治主義者”認為,她來到一個她所向往的民主自由的社會,但她本人卻對政治一無所知也不感興趣,故把這個社會制度下第一個能得到感應的美國男人當作理想化男人的化身,賴雅恰好擔任了這個使命。在20世紀50年代,一般的美國男人的種族主義觀念相當深,也只有像賴雅這樣具有真誠社會主義信念、主張社會平等的理想主義者才會對一個東方女人有更多的欣賞和尊敬。從另一方面講,在資本主義的美國,具有這種理想主義的人是不會很得志的。
不管張愛玲當時的動機如何,婚后兩個人確實有一種相依為命的感情,既在物質上,也在精神上。事實上,這兩個人的結合,并非是理性邏輯,而是情感“邏輯”展開的結果。
65歲的賴雅,經濟的拮據和身體的惡化,早已放棄尋找伴侶的奢望,而此時投入他懷抱的是一個年輕、溫柔、細膩、貌美、迷人而又才華橫溢的張愛玲,真是艷福從天而來。如一葉孤舟,在風暴之后,漂泊在陌生大海上的張愛玲,此時最需要的是有一只強有力的鐵錨來固定自己,而賴雅似乎就是這樣的一個錨。
賴雅在經濟上和身體上不是這樣一個強有力的錨。
新婚剛兩個月,使張愛玲寄托全部生活希望的賴雅又一次中風,并接近死亡。為了試圖轉移她沮喪的情緒,他保證他不死,不會離她而去。在精神上,賴雅還算是一個“有力的錨”,但不是很強,因為他自己更需要強有力的“錨”,這個“錨”就是張愛玲。
他倆飽一頓饑一頓,住處也沒有保障,為了糊口,張愛玲也像賴雅一樣,不得不寫一些“爛”劇本之類的東西,而分散了文學力作的完成。有一天夜里,張愛玲做了一個夢,夢見一位不認識的作家,取得極大的成就,相比之下,自己很丟人。早上醒來,她向賴雅哭述了這個夢,他設法安慰她,但他從內里知道,這是對貧困無名和不公正遭遇的一種抗議。
張愛玲38歲生日的那一天,聯邦調查局派員來核查賴雅欠款一案。而賴雅最憂心的卻是不要為此破壞了生日的喜氣。好不容易將探員哄走了,兩人做了一點青豆、肉和米飯。餐后又一同看了一場喜劇電影,笑出了眼淚。散場后,兩人在蕭瑟的秋風中,步行回家。到家后,又把剩飯吃了。張愛玲告訴賴雅,這是她平生最快樂的一次生日……
張愛玲的孤僻只有賴雅才能真正體會到。有一次,有朋友送來一只山羊,幽默的賴雅,對張愛玲說有客來了,而她卻拒不見客,他勸了好久,最后說客人就是一只羊,她這才出來看視。賴雅深深覺得她的這種防御心理簡直是一種“癖”。
張愛玲的第二部英文小說《北地胭脂》,原名《粉淚》,被出版商退了回來,不少朋友熟人來信安慰,卻更帶來她的低沉,賴雅從來沒有看到她這么頹喪,心里才感到對她來說,退稿就是對她本人的否定和排斥。從那以后,張愛玲真成了一個多產作家,發表了很多東西,但沒有一個是她才華的滿意結晶。
他們搬到了加州,張愛玲開始對美國越來越熟,對賴雅的依賴似乎越來越少,相反,年老多病、有點江郎才盡的賴雅卻越來越依賴她,甚至根本無法離開她。有人說,他倆的關系就像一座計時沙漏的平面圖形,從上端的兩邊沿著斜坡下來,在中間相交,然后位置逆轉,直到下端。雖然事實上,張愛玲對賴雅的依賴,比她所承認的更加深切。
張愛玲為了謀生和發展,在婚后的第五年,不得不決定到港臺找機會時,賴雅憂心忡忡,預感大難到頭,她將離他而去,也就是說她將拋棄他而遠走高飛。在臺灣時,張愛玲又得到賴雅再一次中風昏迷的消息,但她沒有足夠的錢去買機票回美,況且還要籌一些錢為他進一步治療。于是,她決定先到香港,趕寫《紅樓夢》等劇本賺一些錢,然后才回美國。此時的她,也受到疾病的折磨,眼睛因潰瘍而出血,而寫作又要靠眼睛,每日的熬夜,使眼睛更加惡化。劇本完成后由于種種原因,而沒被接受。
她透過香港的萬家燈火,眺望大洋彼岸,自嘆在這茫茫的世界里,除了遠在天邊的賴雅,自己完全是孤獨的。
病情好轉的賴雅,來信催她回去,說是在紐約找了一個公寓小套間,她一定會喜歡。此時心力交瘁的她,歸心似箭,再也不能呆下去。在3月16日那天,賴雅寫道“愛玲離港之日”。張愛玲寫信告訴他,3月18日到達。他迫不及待,3月17日就到機場去了一趟。第二天,他又和女兒菲絲在機場,看到久別的愛妻歡喜萬分。賴雅比以前更依戀張愛玲,他瞧著她睡覺時的臉真美。
有一天下午,他從圖書館回家,發現她不在家,覺得很寂寞。到了掌燈時分,她還不回來,便焦慮不安,打電話給牙醫,甚至要警察局搜尋。一天,賴雅摔了一跤,跌斷了股骨,活動更不便。幾乎同時又中了幾次風。后來,賴雅癱瘓了兩年,大小便失禁,全由張愛玲照料。她為此做出了最大的犧牲,因為對她而言,寫作是最高的追求,而才華全都浪費在護士和保姆的繁忙中。盡管有菲絲的協助,但挽救不了賴雅。賴雅本人也決不愿成為愛妻和愛女的包袱。
張愛玲帶著垂死的賴雅為生計到處奔波。那時的賴雅已經只剩下一把骨頭,也不能怎么動彈了。在一個地方安頓下來,有親友看他,他將頭扭向墻壁,并讓其離去。過去,賴雅總是要讓別人在生活里有了他而歡樂,如今他受不了別人因他而難過。1967年,賴雅在張愛玲的身邊走完人生時,對自己是一個最終的解脫。
這對張愛玲來說,既是解脫,又是損失。
她本來是一個柔弱的女人,為垂死的老人,她奉獻的夠多了,奉獻中最重要的是文學天分的耗盡。但同時,她永遠失去了一個真正愛她、理解她、關懷她的人。這個人就是甫德南·賴雅,她的白人夫婿。
(摘自《中美婚戀的性學分析》 中國工人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