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其值得注意的是,王闿運對榕樹的記載,這里面可看出明束清初“湖廣填四川”的人口遷徒的影響。對客家人的生活習俗有所了解的人都應該知道,客家人有從原住之家鄉帶榕樹苗到新聚居地的歷史。
王闿運對四川最大膽的評價不是說蜀米無味,而是說“蜀亦外國也”。四川是外國,恐怕這是古今中國人對四川最出位的評價。王氏在長沙與家人及朋友分別時,有朋友問他,“言往俄往蜀孰利?余云蜀亦外國也。然二劉年少,當往俄以練習人事,大劉仍留鄉居,打佃夫槌王匠可也。此所謂思不出位”(1880年2月3日)。將入蜀與遠赴俄國同等看待,并視蜀地若外國,不亦奇哉?王闿運真可謂語不驚人死不休。
在近現代意義上的公路出現之前,古代四川與外界交通艱難,惟兩條主要道路出川:一條為通往北方的川陜大道,北上陜西或者北京;二條則為峽江水道,東出夔門,前往江南地區,或者北上抵京。當然,兩有通滇之南絲綢之路,往南亦有從瀘州至貴州到達南方的道路,但西南兩方在古代均不是文化、商旅中心,故這兩條道路多為研究者所忽略,這是不應該的。人們談蜀道的確大多只及川陜大道、峽江水道,這是為情勢所定,非人力所能左右。“勢”則是川陜、峽江二道遠大于其它出蜀道路之作用,“情”則是為“勢”所生,“勢”大則“情”之記載細密且多。關于川陜、峽江二道的沿途風物人情之記錄,自古不絕,以迄于今。關于蜀道情形之記載,陸游、范成大為此中之顯者,王士性、俞陛云則稍有掩忽。迨至近現代外人入蜀之記載則有竹添進一郎、山川早水、中野孤山、伊沙貝拉、伯德、古伯察,乃至公路筑通后,蜀道依舊艱于行進,抗戰軍興,大批人物入川,故有黃炎培、陳衡哲、舒新城、羅常培等先生入蜀之記載,此間夾雜著一位從湖南來川執長尊經書院的人物王闿運。他幾度入蜀及返湘,進則由兩湖過三峽達萬縣,萬縣經南充、遂寧,而抵成都;出則由成都坐船過樂山、宜賓、瀘州,直趨重慶,出三峽而達長沙。他幾進幾出四川后,對蜀道難的問題也看得比較豁達了,“往聞難而沮,今來此往過此,亦無復難,事不可惑人言,人言徒足阻氣壯”(1879年12月7日)。所以他才有重過杜甫由蜀至湘的道路時,“珠笑其不能自振”的豪邁(1879年12月14日)。讓我們來看看這位舊日讀書人沿蜀道行進之日記里,都觀察到了些什么,以便豐富我們對巴蜀文化之研究。
一
1878年11月9日(所言均為農歷,下同)王闿運由長沙出發至12月27日抵成都,此為第一次入蜀,費時一個半月有奇,此后數次進川費時大抵相同。古之學者,行旅之中,翻讀各家地理志書,以為舟行陸進,沿途觀察之資,已成常態,不似今人之帶去兩銅圓般的眼睛,而一無所獲。王氏啟程即閱《水經注》,有補充,有駁難,復以實地觀察,常看出與酈道元相左之意見,特舉二例。“所云‘百七十里不見天日’者,殊非實跡矣”(1878年12月1日),殆橫柯其上,在晝猶昏的景象不復見之故;“船行四十里過巫山縣峽,亦未見峻,石粗疏而不能生草木,所謂虧蔽曦月者,北人語耳。余所見川峽若此者不可數,無此長耳。……又三十里至將軍灘,疑酈注誤新崩灘在此也”(1878年12月2日)。王氏固有異舉以鳴高的脾氣,但并不每件事情都濫用意氣,否則其所著之湘軍志及一系列關于湖南的地方志,便不會引起眾多史學研究者的關注。
奇異景色,為王闿運所樂道。“飯于孫槽,從此至梁山皆緣谷直下,余前行殊末審,山景甚奇,作詩賞之……又見民居廚下泉流出為瀑布,感新召鮑超事,戲題一絕:‘茅屋春云裊爨煙,更無人同古松年。誰知竈下殘余水,流作山頭百丈泉。’”(1880年3月4日)。我認為此種景致實在天下一絕,半生走過許多地方,還從來沒有見過如此別人有洞天的廚房布局,與大自然混然天成。要不是有這樣風景殊異的美好景致,王氏一定會看到湘軍干將鮑超被提拔的消息,深感自己懷才不遇,而不能以諧語出之。原以為此乃天下無二,哪知后來讀黑澤明自傳《蛤蟆的油》時,又遇著此種人工依托大自然的絕佳布置:“這里有一條彎彎曲曲的小溪,流水從廚房里穿過去,和村街的小河相通。據說,從前在這個廚房里抓到過鮭魚。廚房安水閘的地方就是洗槽,鮭魚就曾游到過這里。”(南方出版社P90)魚直接游到廚房之下,真讓人葛天氏之民之嘆。王氏說自己“前行未審”固是事實,但時序也是大有瓜葛。前行是冬天,此時則是春天,雖是“春寒猶重”,卻是“比日杜鵑聲相映”(1880年3月7日),所以廚房下流泉為瀑布之景象,只有此時才能看到。在一周后的日記里,王闿運又提到氣候與禽鳥之關系,亦可佐證春天萬物復蘇的景象遠非冬日凋蔽可比。“今日已食櫻桃,谷雨日始司布谷,初五日聞子規,草木之知時不如禽鳥也”(1880年3月14日)后來再一次由萬縣經過梁山的時候,王闿運發現一奇景,令其贊嘆不已。“道中見溪瀑懸流,黃浪奔而下,激成白氣騰而上,上下相沖,幾欲相敵,生平未見之奇景也,又見小無溜奔飛,濤欲嚙人,吼若雷怒,不覺心膽俱壯。惜非大景,不足賦詩,口號二絕句記之”(1882年5月3日)。王氏看來真的有點激動了,竟將此景以廬山瀑布相喻。“急溜奔濤石道寒,海飛雷吼壯奇觀。何須苦向源頭辨,且作廬山瀑布看”。四川令王氏心折的景觀似乎不多,唯此景與嘉陵江之水得其好評,亦可謂異也。“嘉陵江色藍碧,余所見天下水此為最麗”(1878年月12月20日)。
二
沿途風景固是舟行出進之人所欲關注者,但對沿途的風物民情、物產豐欠之注意,亦可從中看出被時社會諸多風貌。鹽為人類從卉至今不可缺少之食物,但古代食鹽之獲得較今人困難得多。王闿運雖未到過自貢,但對沿途之井鹽與巴鹽(俗呼鹽巴)都有記載。(夔門)“稍上有鹽竈,舟人云名殠鹽磯,以前鹽不可食,近歲有貧子得肉無鹽,試濡之,鹹香可食,因有煎竈也”(1878年12月5日),得肉無鹽,不能使肉味盡顯,其苦可知,因之從地名而得錄舟人之解釋附于日記中,可見王氏對民俗風情之重視。峽中所記物產本不多,殆三峽地區大多為貧脊之地。關于販鹽,王氏曾記大竹“道中多有牛馱運鹽”(1878年12月17H)、“沿途鹽販不絕,道隘人眾,殊不暢人意”(1878年12月19日)、“出西門循山陂陀途,皆擔米豆上,買鹽下者,米豆出廣元、樂至,鹽出蓬溪,小民以為生計”(1878年12月20日)。沿途說著販鹽的事,但只有在蓬溪才真正遇著井鹽。“(蓬溪)始有鹽井,從石上鑿一洞,口不過徑三寸,深可數十丈,淺者猶十丈許,皆以剛鐵舂之,見鹽而止。上施鹿廬轉盤,緊篾于竿,竿及井底,則一竿通為一簡,筒可容水桶也,向汲鹵水上矣。篾長短視井深淺,井佳者日得水十許桶,少者一二桶,桶可得鹽無六斤,井費百干,用功五六十日。取水叫用二人,利未為厚也。舁丈云蓬、射鹽不如富順,又無火井,差促供民依食”(1878年12月22日)。巴鹽和井鹽都為四川的發展做出了杰出的貢獻,我們不能想像缺少食鹽,四川的歷史與文化能有曾經的這般輝煌。
另外,王氏每每從歷史地名來考訂物產之準確性,且有存疑之科學精神,值得稱贊。他在巫峽至裴石后說,“‘裴’當作‘碚’,蜀中謂石入水中為碚”(1883年4月24H)。其所到之處,便多思考,辨正《水經注》。并十過瀘州的途中,糾正徐霞客言岷江為長江正源之說,“金沙江乃真正江源正流”(1881年11月4E1)。觀看山水風物,而得到關于“屈、宋”的“人文地理學”,“初月一鉤,山川饒艷,初疑秭歸山水陜急,何以生屈、宋,今乃知其骨秀也”(1883年4月5日)。他對物產尤多究心,“自此至云陽,漢設三橘官,今惟黃甘頗佳,未見橘也。又橘橙相類,不知其所以異”(1878年12月6日)。
“詢李眉生家,故在城郭外。中江多山童,稀墾種者”(1878年12月25日),四年過后,他說“中江山則童禿如墳,過興隆場,乃有赤山,余前有詩賞之”(1882年5月16日)。這說明由明末清初湖廣填四川的人口大遷徙,滋繁甚眾,在清朝中后期,已造成四川的生存壓力。
關于蜀道沿途所見之樹木花草如櫻桃、枇杷、榕樹、紫荊、榴花、紅花、罌粟、紅刺等,他在1883年4月24日至27日的日記里均有詳細記載。另外在1882年5月6日于梁山道中詠薔薇,同此他還有詠了一種不知名的野花,“梁山道中,有化初夏滿山谷,土人不知其名,圖歸以示知者,先題一絕:‘粉紅圓瓣細絨鬢,欲問芳名《蜀志》無。花似劍南官樣錦,畫歸題作野茱萸”。反而是四川的桂花不被他欣賞,如他在內江一地,“登小樓見老桂四株,花繁而香微。蜀桂水香,亦一典故也”(1882年8月24日)。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王闿運對榕樹的記載,這里面可看出明末清初“湖廣填四川”的人口遷徙的影響。對客家人的生活習俗有所了解的人都應該知道,客家人有從原住之家鄉帶榕樹苗到新聚居地的歷史。“二十五里至乾霸,小歇椿樹下,樹垂垂有子,土人呼為黃桷樹,豫章之變種也。閩、越、蜀則變,他土則否。章,美材,榕,散材,地氣入界則不同,未知其由,大要土堿如此”(1878年12月18日)。我不懂植物學,對土壤之使材質變異也沒有研究,但王氏記錄的榕樹作為進入一個村莊之標記,在川東到川西的許多丘陵地帶,確是事實。而且榕樹作為四川村莊之標記,在明清以前的文獻中似乎尚少發現,而在明清以后的文獻中逐漸增多,與客家人之入蜀當有一定的關聯,日本人中野孤山的《橫跨中國大陸——蜀游雜俎》里專門有一節談及“嘉定港與黃葛樹”。“三十里興隆場,蓬州地。居民多操零陵土音,云客土各分,零陵人不改鄉音也。然土民實亦多永州五,婦女操作亦如永俗,蓋習漸始然”(1878年12月19日)。前者提及黃桷樹,后面說到永州、零陵習俗,這是典型的“湖廣填四川”的活歷史。在粱山一帶,“往湖廣會館看戲,路遇一丁姓,云常、永、寶三府公建。而自稱湖北人,不知原籍何縣。問其來,則雍正中”(1882年5月5日),更是湖廣填四川的又一佐證。他在讀《蜀志》時進一步提到榕樹,“閱《蜀志》物產敘錄,甚有法。吳省欽記黃葛樹,以為疑即榕樹。余一見即識之,以此知博覽之益。凡未見而考求者,雖是而疑非也。孔子論多識鳥獸草木之名,識鳥獸草木不難,知其異名為難。《爾雅》所稱今悉在目前,但不能名耳。”(1879年1月26日)
關于此點,同為湘人的鐘叔河先生也曾談在《念樓集》有申說。王氏提及蓬溪一帶以紅苕為主要食物之一,也與今日被稱之為苕國的川北一帶(蓬溪、鹽亭、西充等地)作物種植相符。“土民乏糧,多恃薯蕷蘆菔為食。至此始有橘,猶不及黃甘之多”(1878年12月21日)。四川的紅苕種植,查家譜、方志系客家人從1733年左右帶入,為繁殖因明末清初地廣人稀的所缺之人口,緩解人口增長的壓力,度過不測之災荒年成——尤以道光十八年(1838年)川中大災后紅苕的栽種面積大幅度增長——都有不可磨滅的貢獻。關于紅苕對四川民眾相關生活,比如食物結構、川菜菜系、以及氣候森林諸方面的影響,我準備從細節人手,有意做個專門的個案研究《一種農作物的蝴蝶效應》。
三
外國人初入中國,對于中國旅舍不潔之印象,廁所之污穢,臭蟲之多,多有記載,尤其中野孤山《橫跨中國大陸——蜀游雜俎》里對此記錄詳細而深惡痛絕。外人看到旅舍窗明幾凈一定歡呼雀躍,但王闿運的“中國眼光”,讓政治敏感度不夠高的中國人都深感意外。“宿五龍場,店閣明凈,為棧房四阿重屋,僭宮室之制”(1880年3月10日),離南充不遠的這座旅店,如果王氏有告發之心的話,肯定能夠領到忠于秩序的獎賞,好在他還沒有這般下作。不過他內心里對秩序的恭順態度,真有點害了斯德哥摩綜合癥的樣子,此病的原頭自然要追溯到大家的老師孔子那里去。“八佾舞于庭,是可忍,孰不可忍”,這樣的僭越都可以忍耐,還有什么不可以忍耐的呢?一個中國人與一位外國人對一家旅舍的態度竟可以如此不同,制度所衍生的文化觀念之別之大,可不令人浩嘆?
以貌取人是察言觀色之輩的常態,王闿運行到中江,也遭遇了此等尷尬。“店小二處我以側室,猶以為不配,黃翰仙來必不至此”(1880年3月13日)黃翰仙是王氏當官的朋友,當然“必不至此”,在這樣的情形下,他還是止不住略有感慨。其實不也不怪那店小二,彼時他當然還沒有建立“貨幣面前人人平等”的經營概念,他心目中固有高低貴賤,王闿運何嘗沒有呢?前述旅舍“僭宮室之制”的說辭,看上去正當無比,其實在此處就正被店小二的“等級制度”觀念“暗算”了一回,店小二狗眼看人低,不可謂之冤枉。可惜以王氏彼時的見地,可能一輩子無法想清此問題。 王闿運數過興隆場,不只一次遇著趕集。“十五里興隆場,前過時墟集,今亦以初九日過,復逢墟集,人則少矣”(1882年5月9日),“州里至甘草嶺,有墟集,前似未見也”(1882年5月11日),但遺憾的是沒有更多的記錄,否則子研究近現代場鎮的興趣是很有用的。有次在端午節路過南充,他對此細加描述道:“渡水便到順慶府城里,街市卑陋,人甚繁庶,云方賽城隍神。自五至十五日,老婦百里來燒香,村妝競飾,如新年也。自渠至此境,時聞書聲,民氣較樸”(1882年5月10日)。數次停留重慶,沒有更多之記載,只一次停下來去游涂山。亦無特別的感受,倒是在重慶見月為難得之記載,“夜視江煙,似有月光,出船望之,初月正明,所泊亦尚清凈”(1881年11月7日)。而在三峽一帶,他曾見過參加袍哥組織的人,“坐茶棚,見若哥會者數人,神似何人,而不能舉其名,大要蜀派多如此。吾門三四十人,庶乎其免矣。蜀派初若颯爽坦率,其詐乃不窮,吾數為所誤,今乃識之耳”(1882年4月27日),他對袍哥組織的幫派及欺詐是著力批評的。但王闿運對四川最大膽的評價不是說蜀米無味,而是說“蜀亦外國也”。四川是外國,恐怕這是古今中國人對四川最出位的評價。王氏在長沙與家人及朋友分別時,有朋友問他,“言往俄往蜀孰利?余云蜀亦外國也。然二劉年少,當往俄以練習人事,大劉仍留鄉居,打佃夫槌王匠可也。此所謂思不出位”(1880年2月3日)。將人蜀與遠赴俄國同等看待,并視蜀地若外國,不亦奇哉?王闿運真可謂語不驚人死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