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西走廊

夢醒天馬

1 你終于醒來。猛然抖動，幾千年積郁的悲憤，是震怒于被人類拋棄的冷寂與漫長嗎?

你終于醒來。擎起生命的呼號，莽莽然浩浩然穿越了多少個世紀，多少頁歷史的原始和荒蕪，是在呼喚屬于你的智慧之光嗎?

你終于醒來!那些凍僵的土塊開始活起來：那些麻木的溝壑開始抖起來!

2 長廊如血，人漠如煙。蒼茫里，回旋雄渾的氣勢。雄渾中，是郭沫若給你命名的聲音在呼喚嗎?鐵蹄敲響大地，飛揚的鬃，載來漢時雄風。

千里祁連的乳房，解開扭結多年的扣，一尊一尊袒露生命的乳汁、愛情的廂房。草睫之上，瑩瑩淚珠。平沙莽莽，霜風夜吼。一川川碎石，滿地犴舞。黑夜吞沒了狼煙，烽火一路東傳，很快點亮了漢武帝的燈盞。

天馬啊，日月的方向就是你的方向，

飛燕啊，走廊的方向就是你的方向，

3 向兩，是艱難的求索!

因之，億萬斯年，多少支理性的歌窒息在這里。希冀跌進深淵，還有年輕的夢被風塵埋葬。盡管笑靨充滿憧憬，紅霞披滿早晨。

世界復歸寂靜，翅膀沉默了一個世紀。陶片不是商品，只能陳列在玻璃櫥窗。肅穆，莊嚴。

其實，窒息是暫時的，沉默是暫時的。窒息是為了再生，沉默是為了爆發。你古跡斑駁的銅銹，早已凝聚成腳下洶涌的力，攀援星辰圍困的天河。你辛酸而無奈的眼淚，早已積聚成西天邊的暗河，沿著絲綢古道和鐵血歷史的脈管，沿著西部女人合婚床前的燭光，流淌最平凡也是最昂貴的價值。

一覺醒來，換了人間。

4 威嚴的雪峰。頑固的峭巖。

陰森的峽谷。冷寂的漠海。

天馬之子喲!不論是陽剛的男人還是陰柔的女人，脊梁隆起高原。手臂高擎太陽。釉光閃閃的筋肉，在冷漠的荒野上點燃綠洲的熱烈。即便是艱辛苦澀也要深情地延伸輝煌的風景……

天馬啊!那些凍僵的土塊開始活起來；那些麻木的溝壑開始抖起來。

葡萄美酒

1 月色如酒，邊塞似杯。蔓蔓藤條，紫色葡萄。

八月，我端起一杯充滿邊塞古詩的酒，月光如水，在一首首古詩里搖搖晃晃。北方的雪，就要來臨。馬鬃飄飄，落滿長城的雁翎。揚鞭策馬吧，號角已吹響，旌旗已飄蕩，再不能錯過季節，坐失良機。塵土飛揚中，一只馬蹄，脆生生斷了，還在向前奔跑。血，將七的血，馬蹄的血，勝利的血，灑落荒原，灑落戈壁，灑落在燭光下女人們為凱旋的男人盛好的一只只酒杯里。

這酒，就是血紅色的葡萄酒。

這杯，就是墨玉色的夜光杯。

2 一杯月光下，琵琶聲聲，嗚咽凄楚。

我看到，鷹的西域，命運的疆場。一個將士，睡在沙灘上，再也沒有醒來。一個將軍，沒有雙腳，橫枕在壯烈而死的馬腿上。牛皮縫牢的酒袋如雨過天晴的廊檐，一滴，一滴，滋潤干裂的唇。鷹覬覦著，盤旋于蒼穹。將軍向鷹笑了。撕裂的血，染紅了鷹眼；英雄的骷髏，被風塵埋葬。只有一條腿骨，被后人撿回，厚葬在寂寥的漢墓。

墓門口，有一盞青燈，還有一只酒壺。

這漢墓，就是黃土夯筑的雷臺墓。

這將軍，就是戰死疆場的張將軍。

3 那杯月光下，一腔幽怨，滿懷離愁。

望眼欲穿盼夫歸。歸來的歸來了，沒有歸來的，永遠不再歸來。

我看到美人的眼，淚水淋漓。于一杯送別的酒中空守將軍的愛情。皓月映射，杯中的相思，如葡萄酒色一觸即溶，浸染了邊關柳色的凄迷。美人玉指，還在彈弄琵琶，酒色染紅了黃土。滴滴是相思，滴滴是忠貞。清晨，魚肚白的地平線上，便生長一道道堅韌的風景，女人們的胸脯上。一座座山峰便熟成了凄迷燦爛的葡萄。

這酒，就是血紅色的葡萄酒。

這杯，就是墨玉色的夜光杯，

4 一塊石頭，蘊萬代風。一塊美玉，載千秋情。

鷹一茬一茬地老了，只有祁連山冰川的雪水不老，不枯，不腐，冰清玉潔，億萬斯年。花骨朵一年一年地死了，只有祁連山腹地的青松不死，不老，不枯，巍巍挺立，印證歷史。

山川寂了，風聲慢了。遠古的喧囂不在，廝殺不在。溪水早已將琴聲留下，思念留下；美酒早已將記憶留下，血淚留下。如今，我再度把盞問酒，周穆王的瑤池還在徐徐降臨的月色里驚驚嘆嘆，傾瀉蒼茫。今人的葡萄藤架，早已綠透了河西走廊，掛滿了累累碩果。

酒，還是那血紅色的葡萄酒!

杯，還是那墨玉色的夜光杯!

西出陽關

1 蒼蒼茫茫的大漠，浩浩渺渺的云山。朔風撕破的古董灘頭，黃土板筑的朝笏之地。

我攜靈魂的天堂鳥，凄凄迷迷而來，懵懵懂懂佇立，學古人作出一副悲壯的告別的姿勢。

鋸齒一樣的風，把頭發撕成零亂的荒草，也把我們雕刻成了陽關古隘。一聲聲無韻的駝鈴復又搖響。沒有酒，只有干裂的唇、模糊的淚。

2 西涼界，馬兒去了，我去了，去送天堂鳥。

陽關，天堂鳥過得，我過不得。從此，一個在關外，一個在關內。一如唐朝的王維，失去了朋友，孤孤單單。

靈魂的天堂鳥，不踏南行的古道，不乘揚鬃的馬蹄。一副行李，一個小包，坐在人造革的冰涼上，被一溜兒膀子滾圓的鐵漢抬跑了。一如古老的搶親風俗，在陽關上演現代《渭城曲》的悲惋凄清。

3 結廬于曠野之上，目送天堂鳥飛去。

蒼茫之下，聽秋風蕭蕭，塞滿空曠的山谷。

泣血的心，復吟唐宋的韻轍，復彈陽關_二疊，

想到夭折的愛情，想到天堂鳥落別人屋檐，分又不舍聚義難再的我，就想讓祁連積雪染白一頭黑發，然后，把酒獨飲黃昏，飲如血殘陽，飲《渭城曲》的悲惋，等一彎冷月照臨，

寒鴉繞樹三匝，陽關籠罩黑夜的意象。我如戰敗的秣馬，躺在礫石上，仰觀蒼鷹墜下。

在漸漸清晰的星光里，我被王維的詩灌醉了，醉得不辨東兩，醉得把漂泊的月亮都讀作給母親照亮的燈盞，讀作召喚靈魂回去的故鄉。

我拋棄身后的功名和相思的利器，抹去歲月的牽掛和生命的憂慮。就想生一堆篝火，烤干濕透的心靈和泥濘的臉龐，然后，找一個避風的港灣，精心修理受傷的翅膀，飛回西涼。

4 向西，不再見夢城遺恨的斑駁，不再見蘇武被寒氣裹脅的紅纓，不再見霍去病策鞭的凜凜威風。惟見看護烽燧的老者，像殘破的茅屋，給我荒原般的心靈留下踽踽青臺的記憶。

雙耳灌滿濁風，兩眼遍布野草。靈魂的天堂鳥，已沒蹤影，只在心的蒼穹永恒回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