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海明威是2 0世紀最具影響力的作家之一,干凈利落的“電報體”是其作品最大的特點:“冰山原則是他所提出的創作原則,平淡簡潔的語言蘊含著多重象征意義及多層次的心理空間,挖掘這些象征意義,尋找冰山下的八分之七,需要深入海明威的精神世界,內在批評與外在批評相結合。
[關鍵詞] 海明威 冰山原則 象征意義 心理空間
海明威也許不是美國最偉大的作家,卻是最為“美國式”的作家,也許不是美國文學史上地位最高的作家,卻是青年讀者最多的作家。他有鮮明的藝術風格,不僅把自己的個性熔鑄進作品人物身上,也使美國文學語言煥然一新,煅造出干凈利落的“電報體風格”,他的作品被比作“海中冰山”,水面上僅能看到冰山之尖。異常豐富的內涵則隱藏于海水之下,本文將從海明威個人的世界觀、硬漢哲學出發(以一個短篇故事為例),通過內在批評與外在批評相結合,探討其簡練語言背后的多重象征意義。
海明威的一生極富傳奇色彩,幾乎所有作品的主人公都帶著海明威本人的烙印,所以要解讀“電報體”背后的龐大內容,挖掘水面下八分之七的多重意義,看到簡潔、平淡的文本背后的深遠旨蘊,象外之意,必須從海明威的世界觀入手。
海明威一生傷痕累累,幼年心靈受到創傷,年輕時又履遭挫折,晚年除了疾病纏身更有偏執狂等精神疾病,最后開槍自殺。他不是從書齋中走出的作家,他在打獵、滑雪、戰爭、斗牛、酗酒、捕魚、愛情、拳擊中成長著,并學習人生。學習的過程就是面對人生的傷痛、殘缺、虛無和死亡的過程,海明威靈魂深處一直有著焦慮和煩煤,迷惘和絕望,并且一直在這種絕望中掙扎著。他的“硬漢性格”便是他掙扎的體現、抗爭的產物。
“寫作,在最成功的時候,是一種孤寂的生涯,而一個在中岑寂獨立工作的作家,假若他確實不同凡響,就必須天天面對永恒的東西,或者面對缺乏永恒的狀況”(選自趙平凡編《諾貝爾文學獎文庫·授獎詞與受獎演說卷》(上),第8卷,浙江文藝出版社,1998年版,第371-372頁)。海明威自己的作品就是一種“缺乏永恒的狀況”,他在作品中不是以作家的身份在創作,而是以真正主人公的身份在生活,正如德國諾貝爾文學獎獲獎作家赫爾曼·黑塞所說“我已經成為一個作家,但是還沒有成為一個人,恰好相反,海明威的一生都在表明:我已經成為一個人,卻還沒有成為一個作家”。幾乎他所有的作品題材都緊緊圍繞著一個焦點展開——人在創傷之中,甚至在死亡面前的反應。
1925年出版的故事集《在我們的時代里》,海明威就已經確立了自己的作品所要面對的是什么。其創作的“冰山原則”和“電報體風格”也已有了明顯表現。海明威的方式特別直觀,他筆下的人物都在動作,不在思考,人物對事件只有即時反應,所以“海明威是一個摒棄心理學的小說大家”(摘自馬原《閱讀大師》,上海文藝出版社)。海明威是小說大家,但是并沒有摒棄心理學。而是留了大量的多層次的心理空間,供讀者去參與、感受,供評論者去挖掘。
讓我們看看《在我們的時代里》中僅有11句的短篇:
他們早晨六點半鐘在一所醫院的圍墻旁邊槍殺了這六位內閣部長。院子里有一灘灘的水。院子的路面上有濕漉漉的枯葉。下了大雨。醫院所有的百葉窗都用釘子釘死了。一位部長身患傷寒。兩個士兵把他架到了樓下,拖到了雨水中。他們想架著他靠墻站起來,但是他坐到了一灘水里。另外五位部長非常安靜地靠墻站著。最后,軍官告訴士兵想讓生病的部長站起來是沒用的。士兵們齊射了一排子彈之后,他坐在水中,頭倒在膝蓋上。
這極像一篇拙劣的新聞報導。首先,文中的句子之間明顯缺乏形式上的連接詞,甚至語序也略有問題。“院子里有……下了大雨(原文第2、3、4句)”這樣的句子順序在三個方面打破了閱讀期待(1)開始聚焦鏡頭變窄,在第二句話中集中到了“樹葉”這樣的細節上,但在第三句又突然擴展開來,對下雨進行了概述。(2)因果關系被顛倒:先描述結果,再交待原因。(3)前兩句的并列導致了詞語的重復(英原文的There were):顯得相當笨拙,幾乎構成了“句間過分銜接”(辛普森《通過文學看語言》1997)。其次。看不出任何寫作技巧,故事平淡無味,可以說完全沒有故事性。作者在文中幾乎沒有對事件加以評論,沒有對事件之間的關系加以闡明,也沒有說明所描寫的景物等如何關聯。在此,我們不妨看看辛普森的《文體學》,對敘事文體的看法:“敘事要求情節發展,詳盡闡述、加以渲染。同時也要求有一定程序的文體上的裝飾。”從這一角度看,這篇短文幾乎沒有任何文學價值。所以有人說讀海明威的作品冷冰冰的,沒什么感覺。
筆者認為,僅僅看到海明威文體的“單調無味”,只不過看到了冰山之尖。在“單調無味”的后面隱藏著用高度藝術化的手法表達出來的多重象征意味。曾經有一些批評家,指出海明威的小說中連主人公都沒有,當事人都沒有名字,有名字的不是當事人。而實際上,海明威寫出來的是一種人生況味,是戰后美國爵士樂時代的享樂與虛無氣息,是戰爭的殘酷,這個世界的黑暗已經成了海明威的內傷,遙遠的死亡結局已經成了海明威擺脫不了的即刻焦慮,所以他淡漠得近乎冷酷的語言是與他的虛無主義的世界觀相聯系的。
海明威的這一短篇以一個歷史事件為素材:1922年士耳其士兵在雅典慘無人道地槍殺了六位希臘前內閣部長(包括前首相)。那六位部長在希臘歷史上曾占據了重要地位,但現在卻像無用的秋天殘葉一樣被清除。他們的尸體就像枯葉一樣無足輕重。一位部長在從監獄去刑場的途中發病去世,但他的尸體仍然被支在活人旁邊,一起被槍決。海明威略去了這一慘無人道的事實,重點突出了患病部長的遭遇。他用六句話對槍殺事件進行場景描述,其中五句都聚焦于那位身患傷寒的部長。我們看到的是一步一步走向高潮的描述:開始是病人不能行走,然后是病人無法站立,最后是病人坐在水里頭倒在了膝蓋上。最后一句話是全文的結尾,在讀者的閱讀心理中占有突出的位置,這時候讀者的心理空間被空前拉大,與作品產生互動,自動填補出可以從常見的新聞報導中獲取的信息:“大寫醒目的標題,恐怖的……可怕的……駭人聽聞的……令人震驚的……”海明威沒有任何沉浸恐怖殘忍氣氛的詞語,不帶任何感情色彩,暴力和死亡似乎是家常便飯,自然平淡的描述與令人毛骨悚然的事件本身產生了很強的文本沖突和張力。也象征地反映出這個世界本身的慘無人道,對讀者產生強烈的心理沖擊。
短文第一句話:“他們早晨六點半鐘在一所醫院的圍墻旁邊槍殺了這六位內閣部長。”我們來品味一下這句話背后的象征意義。我們從文字中得出的信息是(1)殺人者是“他們”:(2)槍殺時間是“早晨六點半”即傳統上的處決時間“黎明時分”:(3)殺人地點是“一所醫院”;(4)被殺者“這六位內閣部長”。讀者從中無法得知這一事件發生的日期和地點、人物、國籍、心理空間中會有“他們是誰?哪所醫院?哪國部長?……一系列懸念,這樣就緊緊抓住了讀者,讀到最后,仍然是平淡,這樣,油然地,這一事件就獲得了一種超越時空的普遍象征意義。象征著這樣的槍殺可以發生在任何時候,任何地方,而這個世界上可能同時上演著許多的死亡和殘忍。
槍殺者“他們”似乎是個確定的指涉,是作者和讀者心理空間中共有的,不言自明的。槍殺地點不是刑場,也不是野外。而突出說明是在醫院,這就表達給讀者另一層意義的沖突,“他們”可以是任何人,不確定的,醫院本應是救死扶傷的地方;黎明時分本是象征生命蘇醒的時刻,整合起來,即:六位本是舉足輕重的人物在本是復蘇生命充滿生機的時刻在本應救死扶傷的醫院被輕描淡寫地抹掉了。由此產生了很強的反諷效果。這種強烈的反諷象征世事的無道理,無邏輯,讓人不由悲從中來。
再來看看這篇短文偏離常規的場景描述。“下了大雨”這一原因挪到結果之后,一方面突出了“一灘灘的水”和“枯葉”在讀者閱讀心理中的位置。另一方面減弱了自然因果關系的作用,暗示著這并不是一個簡單的下雨造成積水落葉的問題,而是具有象征意義的。氣候環境的惡劣與社會環境的惡劣相連,“有一灘灘的水”、“有濕漉漉的枯葉”、兩個“有”似顯重復,意在突出。一灘灘的水與一灘灘的血相聯,而“枯葉”即“枯敗凋零的生命”,也可看成是侵泡在血水里的尸體的象征。而醫院的院子則象征著一個遍布尸體和鮮血的殺人場地,醫院大樓象征著一個墳墓或棺材:“醫院所有的百葉窗都用釘子釘死了……”。“血”、“尸”、“死亡”的氣息彌漫全篇。
最后,聚焦一下被槍殺的“六位部長”。除了那位患病的“坐到了一灘水里”的部長,“另外五位部長非常安靜地靠墻站著”極為簡練的手法傳遞出多層象征意義。第一,象征性地表達了海明威的行為準則:勇敢沉著地面對死亡。這是海明威一貫的硬漢哲學“一個人可以被毀滅。但是不能給打敗”。他的作品寫戰爭也好,愛情也好,最終都是坦然地面對失敗。甚至死亡。在死亡和苦難面前保持風度。這才是“硬漢精神”。第二,氣候的惡劣顯出衰敗的死寂,世界是如此殘忍與不堪,生失卻了意義,無以留戀,死自然也就沒有了痛苦。沒有痛苦,沒有意義,只剩下:“安靜地站著”,生與死沒有區別。第三,絕望。海明威極為敏感,一直在孤獨與絕望中掙扎。五位部長“安靜地”死去,是絕望的表現,沒有死前的“百感交集”,沒有任何動作表現。沒有痛苦,無動于衷,失去憤怒、失去感受。無可救藥地自我放逐。等候著與“活”的生活剝離,這與后來的存在主義哲學也有某些相通之處。
可能更多人傾向于“硬漢精神”的解釋。在這里,讀者認知在各自的心理空間中被激活,自覺不自覺地追加相應知識,把成片斷的一個事件推進成一個大的空間,形成文本和自身感知的分隔和組合,從而獲取各自的認知與理解。
海明威的“冰山原則”是因為“沒有必要向讀者傳達一切事情,讀者知道這一切。他也正是把握了讀者閱讀時產生某種心理空間。并會自覺追加相應知識的思維過程。他把語言和敘述簡潔到無以復加。把“殘忍”、“暴虐”、“恐怖”、“勇敢”等推到水面以下,成為不顯露出來的八分之七的一部分,給讀者造成一種心理空間,使讀者自己去想象,去補充。同時,也只有去揣測作者的態度,控出簡潔文字背后的象征意義,填補出自己的感受和理解,解讀才算完成。
在尋找海明威冰山下“八分之七”時,不能僅僅用一種方法,大師留給我們的東西車載斗量。從海明威本人的世界觀出發,找到其語言敘述的“反常”、“笨拙”之處,深入挖掘,不失為一個好的方法。如文本所示,面對景物描寫中的“笨拙重復”和“因果倒置”時,深信這是大師有意為之的藝術手法,是打開通往冰山下寬闊路徑的鑰匙。然后深入探索,逐步挖掘,內在批評與外在批評相結合,文本分析與敘述分析相結合。作者的世界觀與讀者的活躍心理空間相結合,才能闡釋出簡潔文字背后的多重深層意義。
參考文獻
[1]徐莉華,心理空間之于《白象似的群山》
[2]申丹,敘述理論
[3]馬原,閱讀大師
[4]趙平凡,諾貝爾文學獎文·庫授獎詞與受獎演說卷
[5]辛普森,通過文學看語言,1997.
[6]海明威,談創作,董衡攖,海明威研空,中國社會科學院出版社,1980版。
作者簡介:李芳芳,河南省許昌職業技術學院人文藝術教育系講師,研究方向:漢語言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