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電影《小城之春》從出品到現(xiàn)在已有半個多世紀,但依然能給人以觸動和回味,其中象征和隱喻手法的運用使得影片有著詩一般的簡煉含蓄、寓言式的深刻雋永,從而創(chuàng)造了一種意蘊豐厚的藝術境界。
[關鍵詞]《小城之春》象征 隱喻
2006年12月19日,在上海影城召開的費穆先生誕辰100周年的紀念會上。有幸觀看到了費穆1948年導演的巔峰之作《小城之春》,半個多世紀過去,重讀經(jīng)典依然令人震撼,尤其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電影中多處運用象征和隱喻手法,使影片有著詩一般的簡煉含蓄、寓言式的深刻雋永,觀后讓人回味不已。
綜觀整部影片無論是空間環(huán)境的選擇。人物角色和關系的安排。還是服飾與道具的設置等等.看似隨手拈來,卻有著深刻的隱喻和象征性,從而創(chuàng)造了一種意蘊豐厚的藝術境界。
《小城之春》以小城入名,在空間的表現(xiàn)上,費穆從未將觀眾的視線調離小城之外,影片的空間環(huán)境基本上位于兩處,一處是孤寞蕭瑟的小城。還有小城內一處殘破頹敗的戴家庭院,二者構成一個“回”字型的封閉的世界,這種真實的空間環(huán)境。是實景,又是一種抽象的寫意符號。
小城不同于大城市的摩登現(xiàn)代.也不似農村那樣封閉落后,它將兩者特點合二為一,具有更為普遍的象征意義,是一個兼容中國傳統(tǒng)文化和現(xiàn)代文明的典型環(huán)境,預示著生存于其中的人們也必然面臨著新與舊、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沖突。其中反復出現(xiàn)貫穿全片的破敗的城墻,則以它分界、封閉、排外和自我保護的實用功能被人們視為傳統(tǒng)、守舊和規(guī)范、約束的象征。因此很多論者把城墻看作是“傳統(tǒng)道德禮法規(guī)范的象征”。而小城的“春”,則是對這種規(guī)范的一種隱喻式的反抗。預示著新的生機與變化的到來。
小城中的戴家庭院,到處是斷壁殘垣,在一片殘破的圍墻之中,是那種舊式宅院,其間分隔嚴整的建筑空間,狹小而又局促,光線也是昏暗的,構成了一個壓抑欲望的象征。
在這些封閉、讓人窒息的“回”型空間里。主人公真實的生活一一上演.他們的生存境遇與空間的相互映證,使這些空間呈現(xiàn)出濃厚的象征意味。
影片中身陷城中的女主人公周玉紋長久地在城頭徘徊,眺望著城墻以外的世界,讓人窺探到她那顆受盡壓抑而又不安分的內心世界。他的丈夫戴禮言則只是日日呆坐在庭院廢墟中無奈地嘆息。徒勞地為已經(jīng)毀于戰(zhàn)爭的家園壘上一兩塊磚頭。他們結婚八年,分居三年,夫妻之間只剩下責任和義務。因此這殘破的小城、破碎的家園也可看作是他們婚姻的象征,時時面臨崩潰解體的命運。
在這樣一個頗具典型意義的文化氛圍中。其人物不免帶有符號學意義。
小城之春中三個主人公無論是他們的取名還是對他們性格特點的塑造,都不是順手拈來,而是創(chuàng)作者精心設置,有著極強的抽象性、符號性,相應的也更具有典型性意義。
片中的男主人公戴禮言,這個名字使人聯(lián)想到《大戴禮記》《小戴禮記》[1],其實也可以簡單理解為“代禮言”,為舊文化舊傳統(tǒng)的代言人。我們看到影片描寫的是四十年代末的事,戴禮言卻依然不合時宜地穿著長袍、看的是線裝的古書,疾病纏身,一副破落、頹廢的模樣。他的“壞得不能夠收拾”的身體,及他對妻子充滿愧疚所暗示的性無能,折射的是經(jīng)過幾千年的積淀與發(fā)展,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生命力已日益衰微、老化。因此在這個意義上戴禮言這一人物形象可以看作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符號象征。
但另一方面,影片中所顯示的不僅僅是戴禮言的虛弱無力。而且還有他的堅忍與寬容的一面。比如對于章志誠的到來他欣喜萬分,絲毫不懷疑章志誠與玉紋間的關系,即使在妹妹的生日酒宴上發(fā)現(xiàn)了真相.他首先的反應也不是暴跳如雷,驅趕章志誠,而是捫心自問,作自我反省。盡管他對妻子不無愛戀,但意識到自己不能給妻子帶來幸福后,為成人之美而服藥自盡。在戴禮言身上帶有先天的道德責任感。他的情欲讓位于道德而被掩埋于內心深處
與禮言相對的另一男主人公叫章志忱,“忱,代表的是真實的情誼”[2],是一種熱忱,在這個偏僻沉寂的小城,夫妻真情的匱乏.生活的單調毫無激情,在這個時候,意氣風發(fā)的志枕從城外走來,給困境中的禮言帶來的是真誠的友誼,給玉紋帶來愛欲的蘇醒,也使得初長成的妹妹戴秀情竇初開。
章志忱是戴禮言的朋友也是玉紋的初戀情人。從外表看他是典型的西方新文化的代表,給大家?guī)砹松鷻C與希望,也帶來了痛苦與掙扎。如果說戴禮言代表著傳統(tǒng)的“禮”。那么章志誠更多的是一種現(xiàn)代的“情”。他望向玉紋的深情的目光,在城墻游玩時情不自禁地牽起玉紋的手,以及在生日宴上對著玉紋所唱的情歌等等,這個情固然是真誠的也是熱烈的,帶有西方式的浪漫與激情,但其中也雜揉著東方式的含蓄與克制。我們看到影片中面對風情萬種的昔日情人玉紋主動地投懷送抱,章志忱一把抱起她向床邊走去,但很快又放了下來,把自己鎖在門外,我們感受到在激情燃燒的后面其實還有著更為堅定的理性精神作為支撐,從而使這種情更顯可貴。因此在這個小城中,章志誠盡管代表著更有生機的文化形態(tài),但他所起的作用不是破壞,而是補救。
戴禮言與章志忱這兩個男主人公從命名及外表裝扮上看,一個代表禮,一個代表著情。一個代表著傳統(tǒng),一個代表著現(xiàn)代,然而從他們表現(xiàn)出的精神氣質及他們之間的友誼和醫(yī)患關系,似乎可以看出費穆的一種對于東西方文化的姿態(tài),在他看來二者的關系并不是截然對立的,而是可以在某種程度上達到融合與諒解,所必需的前提條件是理性的精神與開闊的心胸,因此在這兩個人物身上寄予著費穆先生對中西文化的態(tài)度。
女主人公叫周玉紋,“玉”,質致密堅硬,滑潤光瑩,古人將玉的特性加以人格化,認為玉有“仁、義、智、勇、潔”五德,是美麗、富貴、高尚、廉潔等一切精神美的象征。“玉紋”是玉石在幾百萬年前甚至與地球同時的巖漿噴射流動中形成的,一層一層的,邊線很明確。玉器界歷來有“無紋不成玉”之說,玉紋并不是瑕疵,有時恰恰是鑒別真正古玉的重要依據(jù)之一。女主人公以玉紋為名,也是意味深長的,不僅代表其外表如玉石般溫婉而而且雅品性的高潔、美麗,并暗示其蘊含的熱烈旺盛的生命力和情欲,在經(jīng)歷噴射沖撞后復歸于平靜,定格為美麗的花紋。
影片中我們看到在這個封閉而令人壓抑的“回”字型的圍城里,玉紋的婚姻是了無生氣的。她對病弱的丈夫并沒有愛只是盡著義務,缺乏愛情的滋潤,每天過著沒有變化的日子。讓她感到窒息.她不愿呆在屋子里,喜歡在城墻上走,或者在妹妹充滿陽光的房間里繡花,表明她的內心對于青春和愛情依然有著壓抑不住的憧憬。初戀情人章志忱的到來,更加激起她的熱情,在影片重點營構的“夜挑”“醉媚”的段落里,刻畫了一個激情四溢甚至有些失態(tài)的玉紋,但最后在情欲與責任的抉擇中,她選擇了后者。因此“玉紋”這個名字,足以涵蓋人物品性特點及生命歷程,同時也有著導演對于這個寓風情以端莊典雅的女性形象的喜愛與贊美之情。
另外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玉紋與章志忱、戴禮言兩個男人之間的糾纏和兩難選擇,其實已超出了三角關系的恩愛情仇,而暗喻著人們在情與禮之間苦苦掙扎的生存困境。最后的結局是“禮”(戴禮言)沒有死,“玉紋”留下來了,而“情”(志忱)將暫時離開。但他還會回來.不是在明年春天,而是在夏天,將會以更成熟的姿態(tài)回到小城。這也許是導演心中期望的理想狀態(tài)吧。
影片還通過一些小道具、服飾等細節(jié)場景來隱喻人的生存處境或人物內心的掙扎,使敘事顯得簡潔而又含蓄。比如:
蘭花與盆景的隱喻。章志忱來到戴家后就接連收到兩份禮物,一是來的當晚玉紋讓老黃送到志忱書房的蘭花,另一個則是第二天早晨妹妹戴秀精心制作的松樹盆景。托物言志.不同的禮物表現(xiàn)出兩個女人的不同的心理和處境:蘭花煢煢孑立,憂郁而美麗。孔子以“芝蘭生于幽谷,不以無人而不芳:君子修道立德,不為困窮而改節(jié)”[3]的精神氣質象征不為貧苦、失意所動搖,仍堅定向上的人格。以蘭花喻玉紋,有著國人對于傳統(tǒng)女性審美理想。
而松樹盆景中的松樹則象征妹妹戴秀。盡管充滿青春和生命的活力,但卻困于小小的花盆中,在壓抑狹小的空間,縱有松樹的種子也難于長成參天的大樹,只能委曲地成為讓人觀賞的盆景。
門與窗的隱喻影片中的門窗的開合,在特定的情境中也成為一種隱喻,如小妹戴秀或許是這部影片中,導演賦予的希望所在。她年輕,熱情,對愛情對人生充滿美好的向往,在影片開頭的她的一系列的開窗開門的動作,表明年青的她對于外部世界的接納和開放的姿態(tài)。而在與志忱一起游玩回來后,她慢慢放下房間的窗簾,臉上含羞的神情,暗喻出她的小小的心靈已經(jīng)是春心萌動,有了自己的秘密。
禮言與玉紋三年分居,臥室盡管是一門之隔,隔開的卻是兩個不能溝通的心靈世界,在禮言發(fā)現(xiàn)玉紋與志忱的戀情后,禮言三年中第一次推開了妻子的房門,深情地凝望她房中的一切,但一聲咳嗽似乎在提醒自己的病弱和無能。他退回到自己的房間,長久地坐在躺椅上,臉對著妻子的臥室.當老黃問是否要關上門時,禮言一會兒要開著一會兒又要關上,這種猶豫暗指他內心對于是否向玉紋敞開心菲的一種躊躇.幾經(jīng)反復門還是關上了,表明他已經(jīng)對自己完全失去了信心,這一道關上的門預示著他將要讓自己和玉紋永遠地隔絕于兩個世界中。
而志忱書房的門仿佛是一道理智之門,它的開合也很有意味,當他看到玉紋朝他這屋走來時,卻忽地把門關上.但腳卻沒有移步,就地在門后站著。表現(xiàn)的是一種欲拒還迎的內心矛盾。更為經(jīng)典的是在戴秀生日之夜,面對春心蕩漾的玉紋硬擠進門,他預感到要發(fā)生什么,又克制著不想讓他發(fā)生,最終他毅然地奔出來,把玉紋反鎖在屋內。玉紋不顧一切地赤手捶著門上的玻璃,她要打破的不僅是這門窗的阻隔。更是要打破傳統(tǒng)道德對于她的種種禁錮。我們聽不到玉紋張著嘴在喊著什么。但眼前那門玻璃的碎裂讓我們仿佛聽到她和志忱心碎的聲音。
中藥與安眠藥。禮言一直認為自己有病。玉紋和戴秀則說他沒病,只是精神病,他看的是中醫(yī),服的是中藥,病卻并不見好,依然整日萎靡不振、了無生氣。在這里中藥作為傳統(tǒng)文化的象征,很明顯并不能治愈禮言的“精神”病,當傭人老黃把中藥的藥渣倒在后門時。被學西醫(yī)的志忱踩到,志忱來了之后,禮言就不再服中藥了,志忱用聽診器給他看病,并要他經(jīng)常出來曬曬太陽。也許這種外來的新的藥方新的理念會給他注入新的活力。
安眠藥本來只是一種令人安神入睡的西藥。在戴秀生日宴后,三個主人公都不約而同地尋求安眠藥的幫助,志枕需要一粒安眠藥,稍稍平撫那一顆激動、悔恨和難以平靜的內心:玉紋需要更多的安眠藥好讓自己的生命連同令自己羞愧和懺悔的情欲永遠地沉睡,禮言最后服了一瓶安眠藥,是想讓自己完全地退出歷史的舞臺。好讓妻子獲得幸福。
影片中類似這樣有著特殊意義的細節(jié)和小道具還有很多,諸如熄燈時的警報、玉紋手中的菜籃、紗巾等等都有著深刻的隱喻性。除此之外導演在光影、音響、旁白等處理上也都是別具匠心,并賦予其濃厚的象征意味,篇幅所限就不作贅述。
總之偉大的作品往往無處不充滿象征,可以讜《小城之春》中每一場景都有精心設計,每一個畫面構圖和人物動作都有深刻的隱喻或象征.從而使影片含蓄雋永,耐人尋味,《小城之春》不愧為中國電影史上的一部不朽的經(jīng)典之作。
參考文獻
[1]《禮記》是戰(zhàn)國(公元前475年~公元前221年)到秦漢時期(公元前221年~公元220年)儒家論說或解釋禮制的文章匯編。漢代把孔子定的典籍稱為“經(jīng)”,弟子對“經(jīng)”的解說是“傳”或“記”,《禮記》因此得名,即對“禮”的解釋。到西漢前期《禮記》共有一百三十一篇。相傳戴爾德選編其中八十五篇,稱為《大戴爾禮記》;戴圣選編其中四十九篇,稱為《小戴禮記》。東漢后期大戴本不流行,以小戴本專稱《禮記》而且和《周禮》、《儀禮》合稱“三禮”,鄭玄作了注,于是地位上升為經(jīng)。書中還有廣泛論說禮意、闡釋制度、宣揚儒家理想的內容。
[2]《新編現(xiàn)代漢語詞典》(C) 吉林大學出版社2004年6月出版 第142頁
[3]《孔子家語》(C)(三國)王肅 乙力編 蘭州大學出版社 2004年11月1日出版 第108頁
作者簡介:曾琪,女,江西撫州市人,東華理工大學中文系講師,華東師大05級在讀碩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