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歡的女神》,無疑是一部女性主義的著作。一位女性學者,站在女性的立場,揭示女性藝術家(包括女作家、女畫家、女導演)的生存和創作的困境,展現她們的欲望與想象、挫折與成就,禮贊她們的生命力和藝術天才,對男性霸權做強烈地批判——這一批評的路向,是不言而喻的。然而,作者劉劍梅并沒有像有些激進的女性主義者那樣,情緒化地宣揚兩性間的對抗,而是傾向于消解男女性別的等級觀念,追求兩性間平等、和諧與心靈對話的關系。
理解到這一層,也就明白了為什么書中一再提到對性別意識的超越。女性的困境,也是人類的困境;女性身體的痛苦,也是生命本質和苦難。正是在這個意義上,作者分析西爾維亞·普拉斯之死時,沒有像許多傳記那樣,一味譴責她的丈夫特德·休斯,而是將她神經質的一面,歸結于復雜的、多重的“自我”。某些女性主義者批評電影《鋼琴課》結尾,認為女主角最后選擇新的家庭生活,是對男權社會的妥協,而不是反抗。對此,作者也不以為然。她的解釋是,導演簡·坎皮恩關心的并不是簡單的性別政治,而是兩性間的溝通甚至妥協的情感。而這一妥協的姿態,使男性與女性之間戰爭變成一種協調式的平和。
事實上,女性主義者發動的這場戰爭,如果只有女性參加,沒有男性配合,肯定只是一場沒有結果的戰爭。而得不到男性社會的承認,無法影響人類的另一半,女性就不可能獲得徹底的解放。女性立場的介入,旨在甄別和剔除隱含的男性霸權意識,反思歷史,改造文化,矯正價值觀念,改善社會生活,建立更加健康、寬容、和諧的兩性關系;而不能將對男性霸權的批判推向另一個極端,去張揚一種偏頗的女性霸權。女性不僅僅是為了自由,更重要的是為了幸福而奮斗。女性解放運動本身不是目的,而是獲得幸福的必要手段。只有男女雙方相互尊重、相互協作、相互交流,人類才能發展真正的自我,創造真正的自由和幸福。
令人欣慰的是,在《狂歡的女神》一書中,可以體察到這一女性主義的新思路:從女性意識的彰顯轉向兩性共識的訴求。不僅如此,通過介紹所謂“男性的女性主義者”,劉劍梅還讓我們感受到當今女性主義理論正在突破性別的界限,傳統的男女二元對立的格局已經開始松動。
美國馬里蘭大學比較文學教授約翰·斐濟,與人合拍了一組系列紀錄片《擁有力量的女性》。現已完成的四集,分別講述了四個不同凡響的女性。這與劉劍梅本人寫那群“狂歡的女神”,頗為相似。可約翰·斐濟是一位男性,竟然選擇了女性主義的立場和角度,去揭示女性被遮蔽的真相,就不能不讓人刮目相看了。第一集《紅色的露絲:那種絕望的渴求》,講的是布萊希特的情人露絲·貝勞的故事。影片以大量充分的史料,讓女主角從“偉大的男人”的陰影中走出。而在一部名為《告別:布萊希特最后的夏天》的電影中,露絲只是一個爭風吃醋、歇斯底里、不可理喻的女性。相比之下,《紅色的露絲》真實而細膩地勾勒了她的智慧和才情、勇敢和果斷以及受到的不公正的待遇,呈現于觀眾面前的是一位敢作敢為、富有創造力的獨立女性。劉劍梅寫道:“許多布萊希特的學者最多只會承認,布萊希特從他身邊的這些女人身上得到了創作靈感,無法像約翰一樣,從這些女性的角度思考問題,肯定她們獨立的創作才能,確認她們在歷史中應得的位置,為她們的不平吶喊。”
女性主義的意識和理念,不僅在約翰這樣開放的學院派男性身上產生了作用,也影響到丹·布朗這樣的男性暢銷書作家。劉劍梅指出,丹·布朗的《達·芬奇密碼》不僅是一部懸疑小說,也是一部“非常女性主義”的作品。其中對《最后的晚餐》及“圣杯”的解碼,揭示了男權中心的基督教傳統中女神缺席的事實,暴露了教會對女性的恐懼和壓制心理,重新肯定了女性在宗教中的地位。這正是這部暢銷書驚世駭俗的地方。
實現女性解放的終結目標,一方面需要女性自身的努力,另一方面也需要男性的參與和合作。男性與女性雙方的協商與互動,能夠使兩性意識都得以刷新。理想的兩性關系的確立,似乎為期不遠。可讀到書中的另一段話,又讓人覺得前景不容樂觀。評析凱特·蕭邦的女性主義小說《覺醒》時,劉劍梅說:“當我與馬里蘭大學的一些男性教授談起《覺醒》時,他們都承認這是一本好小說,但卻不希望自己的太太讀到這本小說。”原來,兩性間真正的平等,只是存在于學理的層面,存在于藝術作品里;落實到實踐和日常生活中,尚有漫長而艱難的歷程。
(《狂歡的女神》,劉劍梅著,三聯書店二○○七年四月版,25.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