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譯者言
冷眼向洋——看世界經濟六百年
二○○二年劉偉院長主持北京大學經濟學院的工作以后,十分重視研究生的教學工作,對研究生課程進行了改革。在此過程中,聽取“海歸”教師的意見,提出了將《世界經濟史》作為經濟學院研究生必修課程的意見。在這樣的情況之下,我這個“土鱉”就勉為其難地當上了這門課的任課教師。不久,我和隋福民兩人以當時的講課稿為基礎,開始撰寫《世界經濟史》課程教材。我們采取邊研究、邊撰寫、邊修改的方法,一步一步地走來。經過三易其稿,終于在去年的春天,完成了撰寫的任務。盡管還是一個不成熟的書稿,但這終究是我們一個階段的研究成果。
我已經是接近“耳順”之年的人了,而在人生的秋天還要去播種,當然是不再敢問收獲了。我們撰寫《世界經濟史》,主要是為了弘揚北京大學經濟學院經濟史研究的傳統。這個傳統是由三十年代留學哈佛大學、曾經當過著名經濟學家熊彼特學生的陳振漢先生所開創的。上世紀三十年代,陳先生在哈佛大學學習經濟史并獲得了經濟學博士學位。當時的哈佛大學具有經濟史、經濟理論和統計學并重的學術傾向,而且哈佛是世界上第一所設置經濟史專職教授的大學,它在一八八七年就設置了《經濟通史》的課程。陳先生在哈佛留學期間,恰逢熊彼特教授在哈佛執教,他的經濟學和經濟史理論以及研究方法對陳先生產生了重要影響,這一點從陳先生的著作《步履集》(北京大學出版社二○○五年版)中就可以看出來。陳先生回到祖國后不久,于一九四六年起擔任北大教授,至今已經六十一年了。在這六十多年的教學科研實踐中,陳先生不僅傳承了哈佛大學經濟史研究方法的傳統,更在此基礎上加以創新,開創了北京大學經濟學院的經濟史研究傳統。這個傳統就是經濟學的理論與經濟史的實踐相結合、社會史研究和經濟史研究相結合、經濟史研究和現實經濟相結合。我們今天要弘揚這個優秀的經濟史研究傳統。
這本《世界經濟史》主要研究的范圍是工業革命前后世界經濟六百多年發展的歷史。所以,這不是世界的經濟史,而是世界經濟的歷史。據我們的研究,真正意義上的世界經濟,開始于地理大發現以后,形成于重商主義時代,而工業革命則是世界經濟發展的產物。
我們之所以這樣來界定我們的研究范圍,首先是因為我們的授課對象都是經濟學專業的研究生。現代經濟學的鼻祖亞當·斯密就是在英國工業革命的前夕(一七七六)完成了他的不朽名著《國富論》的。而《國富論》實際上是亞當·斯密解釋英國為何而富強的產物。法國重農學派大師魁奈(一六九四——一七七四)以及杜爾閣都可以視為亞當·斯密同時代的人物。以后英國的經濟學大師還有李嘉圖、馬爾薩斯、大小穆勒、杰文斯、馬歇爾,都是生活在工業革命以后的三百多年歷史里。德國的李斯特和新舊歷史學派,奧地利學派的門格爾、龐巴維克,洛桑學派的瓦爾拉、帕累托,瑞典學派的威克塞爾,美國舊制度學派的凡勃倫、康芒斯,以及馬克思主義經濟學的創始人馬克思和恩格斯,無不生活在這個年代里。而進入二十世紀以后,經濟學的群星之中,有熊彼特、凱恩斯、哈耶克以及許多獲得諾貝爾經濟學獎的大師們,他們也都是生活在工業革命影響之下的世界經濟之中。經濟學的各派理論盡管林林總總,紛紛紜紜,千姿百態,姹紫嫣紅,但都是這種工業革命時代精神的反映,都是對工業革命以來所出現的種種經濟問題的解釋和回答。對于經濟學專業的研究生來說,我們提倡研讀名著,而只有深刻地理解世界經濟這六百多年變遷與發展的歷史事實,才能夠更好地解讀經濟學各派巨匠的不朽名著。
其次,由于工業化浪潮促使世界經濟的急劇變遷,影響到我們生活的方方面面,而且我國的經濟也正經歷實現工業化的過程,而這一切都是由英國工業革命而引起的。為此,我們對工業革命發生了濃厚的研究興趣。在工業革命之前的十幾個世紀中,中國經濟一直處于世界的領先地位。同時,大約從經濟史學家、社會學家馬克斯·韋伯以來,有許多中國學的研究專家通過對中國經濟史的研究,發現中國在工業革命以前就已經具備了產生工業革命的許多條件。但是,遺憾的是中國卻沒有產生工業革命。所以,工業革命為何產生于十八世紀的英國,而沒有產生于最早發現“新大陸”的西班牙和最早繞過好望角來到印度洋的葡萄牙諸國,沒有產生于最早組建海外貿易大公司、推行重商主義海外政策的荷蘭,沒有產生于當時長期領先于世界各國經濟的中國,這些問題對于許多經濟學家和經濟史學家來說,一直是一個令人深感興趣的謎語。
為了解釋這個謎語,我們從歷史事實的考察中發現影響及波及全球的工業化浪潮,實際是起源于西歐中世紀城市的興起。在中世紀晚期,西歐的城市絕對不是無緣無故地發展起來的。我國最早對這個問題加以關注的,是生活在計劃經濟時期的經濟學家顧準。他在研究資本原始積累的問題時,發現資本主義的產生與西歐城市的興起直接有關,而西歐城市的興起又與希臘的城邦制度有關。為此,他專門研究了這個問題,寫下了《希臘城邦制度》一書。今天我們在緬懷這位在中國最早提出社會主義社會應該發展商品經濟的學者之時,發現經濟學理論的創新,竟淵源于對世界經濟史的深刻把握之中。顧準的這個案例,更加增強了我們對此問題追問下去的信心與興趣。眾所周知,德意志地區有一句諺語說,城市的空氣使人自由。為什么城市的空氣可以改變人?可以使人變得自由?這是一個令人深思的問題。我們的答案是,西歐城市的興起尤其是隨后的城市革命,孕育出了“現代性”的萌芽。誠如社會學家安東尼·吉登斯所說,現代性乃是“后封建的歐洲所建立而在二十世紀日益成為具有世界歷史性影響的行為制度與模式”(安東尼·吉登斯:《現代性與自我認同》,三聯書店一九九八年版,16頁)。而“現代性”的功能在于這套“行為制度與模式”可以“社會化”出有別于傳統的現代人。所以,天還是原來的天,地還是原來的地,人還是原來的人,但只要他來到了城市,他就能夠擺脫傳統的羈絆,成為一個自由的人。根據弗里德曼的“米爾頓法則”,“普遍的自由導致惠及全人類的經濟增長”。這就是工業革命和后來的一切發展,其根源都可以追溯到中世紀城市興起的原因之所在。但是,西歐的這些城市究竟何來如此之魔力?關鍵就在于我們所說的這種“現代性”。城市中的這種“現代性”,包含了城市作為一個現代國家的雛形,具有一套維護自由、平等權利的法律和對私有產權的制度性安排。所以,我們傾向于把城市視為一種文化,正如著名的城市史研究專家劉易斯·芒福德所說:“城市的主要功能就是化力為形,化權能為文化,化朽物為活靈靈的藝術造型,化生物繁衍為社會創新。”(劉易斯·芒福德:《城市發展史——起源、演變和前景》,中國建筑工業出版社二○○五年版,14頁)正是這一具有“現代性”的文化,孕育了一批批具有自由精神的現代市民。總之,中世紀城市的興起,對后世工業革命及工業化浪潮最為深刻的影響,乃是這種“現代性”所孕育的自由人及其行為,尤其是經濟行為發生的變化。正是由于這些原因,我們認為城市不僅是西歐走出中世紀農業社會的蹊徑,而且也是以后世界經濟六百多年變遷與發展的源頭。所以,我們的世界經濟史就從中世紀城市的興起作為全書的起點。
最后,工業革命所開創的工業化進程,一直到今天還在深刻地影響現實社會經濟生活的方方面面。因此,我們對世界經濟的歷史研究也一直延續到了今天,并且還在這種歷史研究的基礎之上,展望了世界經濟未來的發展趨勢。我們這樣安排,是為了說明我們對歷史的基本觀點:歷史與時間一樣,是一條不可割斷,難尋開端,亦無終點的直線。前面的歷史總是后面的歷史的因,而后面的歷史也總是前面的歷史的果。
我們對六百多年世界經濟歷史的考察發現,盡管工業革命產生于西歐的英國,但是這絕對不是“歐洲中心論”可以引以為據的證明。恰恰相反,英國工業革命所開創的工業化浪潮,無論在歐洲諸國,還是在美國、加拿大;無論是日本,還是東亞新興工業化國家;無論是東歐、蘇聯等國家,還是我們中國,都具有其本國的特色。此外,所有國家的工業化過程,其經濟增長速度也是各不相同的,這種各不相同的經濟增長速度,除了當時的情境和工業化序列不同之外,最為關鍵的原因還是要從每個國家不同的社會經濟文化歷史之中去尋覓解釋的理由。總之,工業化浪潮的歷史表明,只有走具有本國特色的工業化道路,才能取得事半功倍之成效。另外,上述數據表明各國工業化時期的經濟發展速度呈現一種加速運動的趨勢,就是說后來的工業化國家,其經濟發展速度遠遠要快于先進的工業化國家。在工業化發展的歷史道路上,比較英國晚起的美國,其發展速度比英國快了一倍;而比美國晚起的日本與東亞“四小龍”其發展速度又比美國快了將近一倍。這是今天我們可以借鑒的歷史經驗。
我們對六百多年世界經濟歷史的考察發現,國際共產主義運動是資本主義早期的歷史現象,是對工業化帶來的社會劇變的一種反應。英國工業革命不久,一八一五——一八四五年,英國社會的不滿情緒就空前高漲,工人運動風起云涌,社會矛盾一觸即發。恩格斯的《英國工人階級狀況》(一八四五)一書,對此做了最好的調查與研究。法國與德國也無不如此。其結果是產生了共產主義者同盟與國際共產主義運動的綱領性文件《共產黨宣言》。緊接著就爆發了一八四八年的歐洲革命,法國、德國以及奧地利等國都卷入了這場革命。俄國的工業化起源于一八六一年左右,而且不甚成功。五十多年以后,同樣出現了共產主義運動的高漲,而且第一次世界大戰,又進一步加劇了俄國的社會矛盾,最終由列寧領導的布爾什維克取得了社會主義革命的勝利。由此,開創了通過社會主義革命與社會主義建設而走向工業化的新道路。這是世界經濟史上的一項重大創舉。中國的情況也是如此,如果說中國的工業化起源于十九世紀六十年代的洋務新政,而且與俄國相比,更為舉步維艱,收效甚微。六十多年后,中國的社會矛盾愈益錯綜復雜,激烈尖銳。與此同時,共產主義思想到處傳播,最終產生了中國共產黨及其所領導的中國革命。而反觀其他工業化國家,只要其渡過了工業化早期的社會劇變階段,就會進入一個相對穩定的經濟增長與發展階段。我們認為這是一個非常值得研究的歷史現象。
我們對六百多年世界經濟歷史的考察發現,如亞當·斯密所揭示的市場這只“看不見的手”確實對工業革命以及工業化浪潮起到了重要的作用。但是,“看不見的手”絕不是萬能的。如果沒有公共權力、道德意識和法律等一系列規范的制約,任憑市場機制起作用,結果必然引起過度的競爭和競爭的無序化,必然引起人們無窮的貪欲與不休的爭斗,必然引起爾虞我詐,弱肉強食,互相殘殺,最終釀成世界大戰,其結果只能是導致數敗俱傷的負和博弈結局。所以,市場經濟必須要與國家的宏觀調控相結合,必須重視公共權力、道德意識和法治社會的建設。這是我們研究人類歷史上兩次空前的,有理由相信也是絕后的世界大戰前后的世界經濟所得出的看法。所以,認真總結一九四五年以來的世界經濟發展的歷史經驗,也是一個重要的研究課題。
我們對六百多年世界經濟歷史的考察發現,未來世界經濟發展的新道路已經呈現在我們的面前。人類完全有能力通過相互之間的對話而加強了解,加深理解,形成共識。要使世界經濟保持持續的發展,要讓全世界的人們走上共同富裕的道路,就要建立一個和諧的世界,在這個和諧的世界里,既要解決好人與自然的關系,更要解決好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中國的和平崛起,就是建立在這樣的理念之上。在一個和諧的世界里,每一個國家的經濟發展都應該為所有國家的經濟發展創造條件。
中國的史哲司馬遷之所以研究歷史,是為了“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我們試圖在研究世界經濟史的過程中,努力學習和繼承這種優秀的史學傳統。我們一貫主張研究歷史,尤其是研究經濟史,要用實證的方法、解釋的方法和批判的方法,并且要力爭將這三種方法統一起來。我們認為歷史事實是客觀存在的,盡管對歷史事實的記載必然會打上記錄者的烙印,但是既然已經成了歷史的記載,那么它也是客觀存在的。我們絕不編造歷史,我們尊重歷史事實,我們也尊重歷史的記載,所以,我們在書中不厭其煩地引證了這些歷史的記載。在此我們向書中所引證的所有歷史著作的作者表示感謝。但是,我們的《世界經濟史》絕不是這些歷史記載的堆積,我們同時對這些歷史記載做出了我們的理解和我們的解釋,進而我們又以我們的經濟史觀對此進行了批判,從而提出我們的“一家之言”。我們的研究方法是基于我們對歷史研究的理解,我們認為歷史研究是古今對話,這既是主體與客體之間的互動,也是主體與主體之間的互動。我們的“一家之言”肯定會有許多錯誤之處,歡迎大家的批評。但是這畢竟是我們自己的“一家之言”。
讀完我們的《世界經濟史》,凡是細心的讀者都會發現,我們無意探尋世界經濟歷史發展的規律,我們只是企圖對世界經濟六百多年的歷史做出一種合理的解釋。基于這種解釋,我們不僅展望了世界經濟的未來,而且也找到了一把解釋世界經濟發展、演變的鑰匙。那就是人們有效率的合理的經濟行為及其相互交往行為的合理化是經濟增長的關鍵。道格拉斯·諾斯曾經指出:“有效率的經濟組織是經濟增長的關鍵。”他認為,“有效率的組織需要在制度上做出安排和確立所有權,以便造成一種刺激,將個人的經濟努力變成私人收益率接近社會收益率的活動”(道格拉斯·諾斯、羅伯特·托馬斯:《西方世界的興起》,華夏出版社一九八九年版,1頁)。我們雖然基本贊同他的觀點,同意有效率的經濟組織對經濟增長的作用。但是我們在研究世界經濟史的過程中發現,諾斯的這個理論,無法解釋在同一個有效率的組織中為什么人們的經濟行為并不完全相同這樣一個歷史事實。
因為在我們看來,有效率的合理的經濟行為及其相互交往行為的合理化并非僅僅是由組織及其制度決定的。意識形態、道德倫理、文化傳統、風俗習慣等等,都會對人們的經濟行為及其交往行為產生影響。所以,我們研究世界經濟史所得出的結論是,具有現代性的行為,尤其是有效率的合理的經濟行為及其相互交往行為的合理化,乃是經濟發展的決定性因素。
二○○七年春于北京觀云海書屋